第52章 千萬人吾往矣

第52章 千萬人吾往矣

世人皆知,禦史臺以大夫中丞為首,與其餘從官一同輔佐皇帝、監察官場內外事務。李徵雖因世家身份入了仕,但頂多算個蠅頭小官,是萬萬與禦史臺這種地方扯不上幹系的。

他要見葉文栩,本身就是一件奇怪的事。

禦史大夫葉文栩,行監察百官之職,難不成,這李徵是想請葉文栩彈劾誰?

太後穩坐于高臺之上,冷聲質問:“李徵,你今日之作為,不給哀家一個值得信服的理由,哀家可是能治你不敬之罪的。”

許多人心中已有自己的算盤。

他們有的人是正巧要面見太後,有的則是随着禦史臺的監察禦史來湊熱鬧的,但大多數人多多少少的,對這次的鬧劇有幾分知情。

這李徵在李家雖為庶子的名分,實際上卻與家仆無異,誰都能爬到他頭上啐口涎,他們猜測,或許這刀疤劉的身份不簡單。

但即便是不簡單……即便是與李缙本人有千絲萬縷的關系,在他們的眼裏,李徵也并不敢多說什麽。

因為他到底是李家的人。只要一天在李家,他便要依附李缙而生。

有人捋起自己的胡須,在心中感嘆,今日恐怕又是一場無甚所謂的鬧劇了。況且李缙已啓程去衢州,現下恐怕早已乘着馬車順水而去了。

他們再次看向孤身立于紫鸾殿中央的這個青年。

太後極具壓迫性的目光罩下,并不能壓彎他的脊梁,亦不能擊退他的目光。李徵不卑不亢,聽不出太後言語中的威脅,躬身行了個規規矩矩的大禮。

他開口了,說的,卻是一句令四下皆石破天驚的話。

“回太後娘娘,臣想舉報父親李缙李大人,以權謀私,勾結私鹽商販,從中謀取暴利,危及我大周國運。”

此言一出,無數人的目光刀割一般,齊刷刷落于李徵的肩背之上。

李徵這是在說什麽!

當真是不要命了!

太後表情未變:“哦?”

大殿之上,無人不覺氣氛冷凝異常。

監察禦史卻在此時飛快地瞥了一眼太後——他是衛漣派來告狀的,亦是來與李徵周旋的。早在數月之前,李徵的異動便出現端倪,李缙他們并非毫無察覺。

一些為李黨做事的人,事先都會立下死志,刀疤劉就是其中之一。若途中有暴露的危險,則會自戕以保全上位的利益鏈條。

刀疤劉失蹤後,李黨一行人便察覺到其中的不對,最終順利按計劃任其自殺以掩蓋真相。原本此事應當神不知鬼不覺的……

可誰知其中還有秦家的手筆!

李徵竟也真的這般妄為!

他想害死自己的父親、拉整個李家下地獄,難道自己也不怕死嗎?!

李徵李徵,你可是姓李的啊!

監察禦史上前叩首,言辭懇切道:“太後娘娘,其中必定有誤會。禦史臺曾查封過諸多民間販賣私鹽的商販,也剿收過不少賊子的贓款,這些名單的處置都是由葉大人親自蓋章的,怎麽會與李大人有關呢?”

說着,他狀似不經意地看了一眼在一旁裝透明人的葉文栩:“葉大人想必亦是如此想的。”

這意思,便是想拉葉文栩下水了。葉文栩若是不想被牽扯進來,必定要為李缙說上幾句話。

要是當初衛漣大人不攔着李徵便好了。監察禦史想,讓他拎着刀疤劉的腦袋進禦史臺,總比讓他将這事捅到太後跟前要好得多。

可惜,已經暈厥的衛漣大人,沒有機會後悔了。

葉文栩在原地踟蹰片刻,終是嘆息一聲,出列道:“既然應寒如此篤定,太後娘娘便聽他說說罷,若真有遺漏,老臣甘願受罰。”

監察禦史臉色一青:“葉大人!”

這群豬隊友!

他急得團團轉,卻也不敢多說什麽。俗話說光腳的不怕穿鞋的,這李徵孑然一身,倒真成了他這把天捅出個窟窿的最大憑證了。

只期望李徵真的拿不出什麽證據……或者……

或者李徵不敢。

“李應寒。”太後擡了擡手,并未急着尋求證據,反而将這他的名字在嘴中咀嚼了一番,才道,“你要知道,今日你既然能站在這紫鸾殿中,便不可能全須全尾地站着走出去。”

李徵颔首:“臣知道。”

若勾結私鹽商販為假,那李黨的人便能在李徵腦袋上扣上一個欺君之罪;若為真,那麽……誅九族的大罪,李缙落網,李徵亦跑不掉。

他仿佛真的是抱着同歸于盡的念頭站到禦史臺的門前的。

在這最後關頭,監察禦史沒來由地想到。

瘋子。

他側過頭,終于肯用正眼将這位毫不起眼的庶子納入視線之中,然後他後知後覺地發現,整個紫鸾殿中的人,都在目不轉睛地盯着他。

這一刻,他就是所有人的中心。

李缙心思缜密,能與太後分庭抗争這麽些年,自當有他的本事。

即便李府真的曾出現過他勾結私鹽商販的證據,也早就湮滅了。監察禦史想到這一點,心下稍安。

這李徵從哪兒拿出證據?

除了一個刀疤劉……是,刀疤劉是其中極其重要的證據,但如今人都已經死了,難不成還能站起來自己把頭接上,親自講給太後聽?

監察禦史收回視線,雙手揣進大袖之中,心中浮現一絲僥幸的雀躍。

可很快,他就笑不出來了。

間隙裏,李徵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

或許看的并非是他,而是站在他背後的某個,他厭惡了一輩子的人。

緊接着,李徵負手而立,面色一肅,将這些年李缙暗中與諸多人來往的信件內容,一字不落地背了出來。

他語調緩緩,不卑不亢,宛若一個在學堂裏背誦詩文的學生。可是他背誦的內容并非《大學》《禮記》,而是這麽多年來,李缙欺上罔下的鐵證。

地點、時間、接洽人物,一無巨細,幾乎能追溯到他還是十幾歲少年的時候。一樁樁一件件,仿佛都如拓印在他腦海中一般。

剛開始太後還能聽得雲淡風輕,越往後,那些信件的內容越多,她的臉色便愈發難看。

因為其中許多名單與地點,就算不用真實查證,太後都能聽得出其中必定有問題。

可是……難道真的要在這個時候将李缙拉下馬?李黨尚且不論,單李缙一個人,牽一發就動全身。

太後猶豫了。

但這是個絕好的機會……只是……此事細說起來,亦有幾分蹊跷,會不會是李缙與李徵合起夥來,給她設的一個圈套?

太後心思百轉,目光卻平靜而高遠。

李徵仍在不急不緩地背誦着,眼下竟已背到李缙貪污的款項來了,那數量大到幾乎能買下整個皇宮。

太後眼中一片陰霾,搭在扶手上的手幾乎要捏住青筋來……

倏地,大殿之上,一句清朗的聲音猶如清音般響起。

“別背了。”謝玹緩緩打斷李徵的話,視線掃過衆人,“既然諸位拿不準主意,又不敢輕信李應寒的話,便将李大人叫回來親自問個清楚,如何?”

所有人都膽戰心驚、不敢出聲,他們看向謝玹,見他悠悠站起身來,輕淺一笑:“眼下李大人應當也剛剛出城罷,有什麽事,說開不就好了?”

他回身望向太後,眨了眨眼:“皇祖母覺得呢?”

太後凝視了他半晌,緊握的手驀地松開來。

是了,即便是圈套……不還有謝玹麽。她費盡心思将謝玹扶持上來,不就是為了這一刻麽?

她表情松動,心中緊繃的怒氣也漸漸消弭了。

“把李缙叫回來。”

太監拖出一串長而尖的音,傳去禦林軍居所。他們欣然領旨,當即差人策馬離開皇宮,往城郊疾馳而去。

延綿不絕的龍雕長階,幾米之高的宮牆之內,衆人翹首以盼,各自抱着各自的心思,或惴惴不安,或看好戲地等待着。

謝玹收回視線,那雙澄澈的眼不含任何情緒。他似只是不經意略過了李徵,又輕飄飄地落到了另一個虛空之處。

他卻并沒有看見,李徵在他轉身過後,露出的那雙滿是窺探感與欲望的眼。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