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在一個飄着初雪的冬天,葉珈冕終于清醒了。

睜開眼睛之前,她的意識其實恢複得更早。

漫長的夢境,像是沒有大結局的電視連續劇,有光怪陸離的音樂和影像,也有不明輕重的撫摸和按壓。

直到有人在她唇邊低語——

“葉珈冕,你玩夠了嗎?”

然後,夢裏的世界由暗至明,眼睛上的最後一層紗布被拆開,她再一次看見了陽光。

确切的說,是她看見了窗外的雪花。

很多年沒見過雪的姑娘,立即激動起來,艱難地指着窗外,張大了嘴巴。

大腦長期休眠,語言和運動系統還在重啓中,她像個嬰兒,連一個完整的音節都發不出來。

病床周圍,擠滿了醫生和護士,個個激動地看着她,像再看一個國寶級的醫學奇跡。

東方面孔,很好,這裏是國內。

“葉珈冕。”

一個颀高挺拔的男人,背對着窗戶,走過來,叫出了她的名字。

男人語氣平淡,和夢裏不斷出現的聲音一模一樣。

聽到自己的名字,葉珈冕瞬間就找回了自己。

“賀……賀……”

她遲鈍到,連“賀律琮”三個字,都說不全。

賀律琮和記憶裏一樣英俊、清瘦。只是嘴角多了一道又細又淺的傷痕,極近的距離才能看見。

他的氣質成熟穩重了許多,眼中依然是亘古不變的冷漠和疏離。

就是化成灰,她也能一下子認出他。

而他只是看她一眼,就做出了判斷。

“很好,沒有失憶。”

失憶?葉珈冕無語,生活又不是古早偶像劇。

賀律琮俯視着她,表情略帶諷刺。

然後,他用一句話颠覆了她的神經認知。

他說的是——

“葉珈冕,二十三歲……生日快樂。”

**

葉珈冕花了半年時間做康複訓練。

出院後,她被司機送進賀律琮在Z市名下的別墅。

從冰天雪地到炎炎夏日,她總算恢複了昏迷前的伶俐和機敏,也不得不接受,自己突然老了五歲的事實。

賀家的老爺子,四年前病逝,賀律琮正式接管賀氏,管家、護工和幫傭,都換了新面孔。

除了她們,葉珈冕見到最多的人,是她的表姐葉譚譚。

葉珈冕八歲時,被程少安送到外婆家。所有不懷好意的親人裏,葉譚譚是第一個擁抱她的人。

葉珈冕昏迷後,國內外各大醫院治療無果。後來,她被輾轉送到Z市,據說這裏有最頂尖的生物醫藥研究所。

葉譚譚經常去醫院,看望葉珈冕,去的次數多了,索性把事業搬過來,留在Z市發展。

葉珈冕清醒後,她們反而無話不談,勝似親姐妹。

葉珈冕問的最多的,還是父親程少安的下落。

葉譚譚沒有正面回答,只是反問:“冕冕,既然派出所都查不到,有沒有想過,如果程叔叔還在,他為什麽不去賀家找你呢?”

豈止賀家,就連葉家,程少安也沒有再去過。

也許他有難言之隐,也許他已經不在人世。葉珈冕當然更願意接受第一種可能。

所以,她沒有再問,也暫時取消了去南城的計劃。

葉譚譚是個短視頻網紅,大齡單身,愛是好追星,雲養偶像。

為了讓小表妹開心點,她趁機給葉珈冕安利了不少愛豆作品。

起初,葉珈冕對此并不感冒。

她童年拍劇時,內娛的審美還是以港風為主,乍一看這些男生女相、油頭粉面的小鮮肉,實在有些辣眼睛。

但她用葉譚譚的VIP卡,連續追了兩晚偶像劇《流星的嫁紗》後,嘴裏就只剩下真香了。

“瞧瞧,主角都是五歲小姑娘,別人長大後美男環抱、愛情/事業雙豐收,而你小小葉,卻在現實裏苦兮兮地做複健?”

葉譚譚吐槽劇情時,還不忘教葉珈冕調整相機的角度。

“對的冕冕,相機要仰拍,沙發才能入鏡哦!”

葉珈冕只好重新打開攝像,幫她特寫身後那些……價值八位數的進口家居。

是的,葉譚譚在網上走的是名媛人設。經常出入各大奢侈場所,拍攝、發布短視頻,短短數月,就積累了百萬粉絲。

不過在現實裏,她也是個名副其實的沒落名媛。

葉家早年做礦産資源,在商界呼風喚雨,可惜後來市場政策有變,葉家随之沒落。

若不是這樣,葉家老太太也不會棒打鴛鴦,強迫葉昕柔嫁給老爺子,甚至附贈拖油瓶小小葉,羊入虎口。

如今,葉譚譚比葉珈冕更喜歡這棟別墅。

在這裏,葉譚譚不用拼酒店,也不用拼包拼絲襪,拍幾張照片就能“壕”無人性地秒殺同行小姐妹。

“不過話說回來,五年前你不好好待在國外,怎麽會突然回國,還一個人大半夜,開車上高速呢?”

葉珈冕出事後,賀家人對外三緘其口,引得外界猜測紛紛。

葉珈冕清醒以來,每當複盤那場詭異的夜奔時,最大的感受不是刺激,而是……羞恥。

為了所謂的自由,把自己撞成植物人,白白浪費五年的大好青春。她是有多中二,才會做出這種傻事?

是晉江連載的小說不好看,還是水果臺的小哥哥不夠帥、兔廠的小姐姐不夠美?

“難道有人欺負你?是不是賀律琮?”

葉譚譚大膽猜測,“冕冕,勇敢地說出真相。如果真的是姓賀的,強龍不壓地頭蛇,我照樣找人給你出氣!”

賀家的生意七成都在國外,在國內神秘又低調。葉譚譚天真地認為,賀律琮沒什麽勢力,大概窮得只剩錢。

葉珈冕只好解釋:“也不算欺負吧,我已經半年沒有見過他了。”

半年前,在醫院送她一句紮心的“生日快樂”,賀律琮就飛去紐約,消失在葉珈冕的生活裏。

至少這半年,兩人相安無事,談不上誰欺負誰。

“也對哦,賀家那少爺這麽寵你!”

“寵?”葉珈冕被這詞吓壞了。

葉譚譚講起坊間傳聞。

葉珈冕車禍昏迷的第二年,老爺子就心梗複發去逝了。

賀律琮表面上有條不紊地處理老爺子的後事,背地裏卻快準狠地接手殘局,大刀闊斧、恩威并用地穩住了股東。

同時,他對外發話,賀家仍要不惜一切代價,為葉珈冕尋醫治療。

傳聞,賀律琮的私人飛機載着她,飛遍了北美和歐洲。最終,他找到Z市醫大附院,聯合GV研究所,用一場驚豔業內的手術喚醒了她。

對此一無所知的葉珈冕,就像睡在印鈔機上昂貴又易碎的珠寶,被所有人呵護着。就連葉譚譚這個表姐來探望,也要遠遠隔着玻璃門窗。

“所以,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賀律琮也算是,吻醒睡美人的王子?”

葉珈冕一陣惡寒:“……救命啊,那家夥頂多算是禁锢我的惡龍。”

她解釋:“賀律琮救我,不過是遵循老爺子的遺囑而已。”

”可是……”

葉譚譚說到一半,別墅的管家握着電話走進來。

“葉小姐。”管家女士看着葉珈冕,語氣有點激動,“賀先生的助理,剛剛打來電話,說他們正在路上!”

葉珈冕還沒反應過來,葉譚譚卻嗷的一聲從沙發上彈起。

她立馬收拾三腳架、攝影包,“不好了,你家大魔王要回來了,我得趕緊跑。”

葉珈冕哭笑不得:“說好的強龍不壓地頭蛇呢,地頭蛇慫得也太快了吧?”

說起這個,葉譚譚痛心疾首。

葉珈冕出院,住進別墅後,葉譚譚偶爾過來,拍了幾次花園和客廳,立即吸粉無數。

上個月,她沒忍住,趁保潔打掃時,溜進賀律琮的卧室,拍了七秒鐘的雙人床和衣帽間。

上傳到網上,不過半天,她就發現自己賬號異常,再也無法登陸了。

她立即致電平臺客服,得到的回複竟是,她發布視頻內容,因侵犯大客戶隐私,被一家律所發函投訴,然後就……炸號了!

“你知道經營一個網紅號有多不容易嗎?你知道每天P圖換濾鏡、吸粉漲粉有多累嗎?你知道重煉一個馬甲有多難嗎?賀律琮這麽做,他還是人嗎!”葉譚譚抓狂。

她一邊控訴,一邊趁機把來不及入鏡的包包和香水收入囊中,表示要“借”回去繼續拍攝。

葉珈冕知道,那些東西大概率有去無回,也從未在意過。反正家裏缺了什麽東西,都會有人不動聲色地補上。

比起那些身外物,她其實更擔心,今晚要如何應對那個男人。

**

賀律琮回到家,換好衣服再下樓時,葉珈冕已經在餐廳等候。

她坐在長桌對面,淡淡地沖他擺手,算是打招呼,繼續低頭看起了手機。

賀律琮向來食不言寝不語,但視線裏沒有旁人,他實在無法忽視她的變化。

長期的昏迷并沒有阻止一個少女的生長發育,她長高了不少,皮膚也因為缺乏光照,而更加白皙。

可是,現在的葉珈冕太安靜了。

雖然時過境遷,他對她的記憶還停留在五年前。

回國之前,他設想過如何應對一個哭着鬧着詛咒他的刁蠻小姑娘,卻沒想過她會平心靜氣地坐在他面前,像現在這樣沉默不語。

她眼中僅有的流光溢彩,也只是手心不斷跳躍的屏幕反射。

賀律琮看過葉珈冕的體檢報告和複健視頻,問不出“你最近身體怎麽樣”這種客套的廢話。

他想了想,還是率先開口。

“接下來,你對自己的人生,有什麽規劃?”

餐廳很安靜,葉珈冕依舊低頭沉默着,也許沒有聽到,也許是懶得理他。

”葉珈冕。”賀律琮皺眉,擡高了音量。

某人終于意識到有人在跟自己講話。她迷茫地擡起頭,撥開烏黑的長發,露出耳朵裏的藍牙耳機。

随着耳機被取出、關閉,手機裏歇斯底裏的臺詞也應聲傳出——“你到底有沒有愛過我?”

“……”

什麽鬼啊!葉珈冕尴尬地按掉手機,假裝無事發生,“你,剛剛說什麽來着?”

賀律琮涼聲道:“葉珈冕,以後不要把手機帶上餐桌。”

葉珈冕笑了:“賀少爺,請問你現在有什麽資格,來命令我呢?”

葉珈冕清醒後的第二天,賀氏集團的法務部就找到她,口述轉達了老爺子的遺囑。

起初,聽到老爺子早已病逝的消息,葉珈冕沉默許久。過去種種芥蒂,也因逝者為大,而随風散去。

律師告訴她,老爺子去世後,就自動解除了他們的資助關系。

很正常,葉珈冕不是賀氏的法定繼承人,老爺子龐大的遺産,和她沒有半毛關系。

但是老爺子在遺囑裏,非常“大方”地将兩只基金贈予她。無論她在哪裏,每月的收益,都足夠她一輩子混吃等死。

如今,寄身在這裏,完全是因為,她還沒有想好,未來的路到底應該怎麽走。

賀律琮擺擺手,助理立即取出一份厚得堪比莎翁全集的文件,放到葉珈冕面前。

“這是什麽?”

“賬單。”

葉珈冕詫異地翻開文件,裏面竟是她過去四年,在各大醫院治療以及護理的消費明細。

葉珈冕直接跳到末尾,那串數不清的天文數字讓她眼暈,“你什麽意思,秋後算賬嗎?”

賀律琮平靜地開口。

“賀氏不是慈善機構,你和老爺子解除資助關系後,後面的支出,已經由贈予變為借款。我幫你算過,如果用那兩筆可憐的基金來抵債,你大概還需要120年才能還清。”

“……!!我不相信,我要看老爺子的遺囑原件。”

賀律琮果斷拒絕:“抱歉,家族機密,不能對外人展示。”

“……”是的,一開始,她就是不能再外的外人。

葉珈冕改打情理牌:“賀律琮,你們救我,幫我治療,難道不該算做賀氏的理賠?我可是因為你才出的車禍!”

“是嗎,那和我的律師談?”

“……”葉珈冕有點心虛。

關于那場意外,賀律琮或許難辭其咎。但仔細想想,騙取鑰匙的是她,深夜出奔、高速飙車的人也是她,根本原因還是她自作自受。

賀氏擁有地表最強法務團,想在這場事故中撇清責任,簡直輕而易舉。

“那也用不了這麽多錢吧?誰讓你給我做手術了,誰讓你給我買這麽多進口按摩床和營養劑?還有,一天請八個護工,在國外的轉院費也要算嗎……”

葉珈冕翻着賬單,氣急敗壞地叫他全名。“賀律琮,你怎麽不去搶錢!”

“忘恩負義”的葉姑娘氣得發抖,因為沉睡太久,尚未退卻的嬰兒肥也漲得通紅。

有一瞬間,賀律琮仿佛又回到幾年前,想起他們在花園裏鬥嘴的樣子。

還有那個簡單粗暴的吻。

他輕抿下巴,語氣依然淡漠。

“總之,你想清楚,如何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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