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人在夢境當中的言行往往都是不由自主的,只會依照最原始的本能,也正因如此,在夢境當中表現出的一面往往最貼近人腦海深處真實的想法——
所以在聽了小家夥的夢話之後,助六便認定了,這個名叫小咲的姑娘是想回到真正的家人,也就是那個名叫“童磨”的家夥身邊的。
既然這樣的話,樂于助人如他自然不會把小姑娘強藏在自己身邊。
至于小家夥在剛見到他那會兒颠三倒四地對童磨的控訴?嗐,小孩子嘛,會和家大人吵架鬧矛盾使點小性子也不是什麽太讓人意外的事情。
助六也能看出來,像小咲這樣天真嬌憨的性子,定然是被人嬌縱出來的,也只有在萬千寵愛下長大的孩子,才有資格對自己周遭的環境指手畫腳。
多幸福啊。只是想想都讓人眩暈。
望着這個小家夥的時候,即使是豁達如助六,心裏也不由得泛起些許豔羨來。
他的記憶當中并沒有家人的模樣,他從小就是被抛在吉原花街外的棄兒,靠着好心的叔伯阿姨東一口西一口地拉扯着,才勉強長了這麽大。
後來他在街上遇見了一個說落語的老人,一下就着了迷,見天死乞白賴地黏在人後頭,從人下攤開始一直聽到收攤。
小孩子腦子靈活,嘴皮子也利索,同一個段子聽個三兩回就能有樣學樣地使出來,老人起先嫌他搶生意,還對他吹胡子瞪眼,也是他最甜又懂事,哄得老人家開心,才被人撿回家裏,有了現在的住處。
老人并不容他拜師,只說自己講的落語也只是照樣學樣,不是正經東西,真想走這行,還得去正經的劇場寄席尋正經的師父,彼時東京最有名的落語場就是有樂亭,裏面的八雲已經傳承了六代,堪稱東京之最。
“如果你小子有一天能繼承下八雲這個名號,那我老頭子也就跟着你沾光咯。”
老人臨走之前只給他留下了這麽句話。
只是像助六這樣混跡街頭的流浪兒,想進有樂亭那樣的大地方又談何容易呢。
助六把嘴裏叼着的草棍兒往邊上一吐,翻身也枕着手臂躺在了草墊上。
他倒是并不會為這樣的事情太糾結,畢竟個人有個人的緣法,人家是嬌嬌軟軟可可愛愛的小女娃娃,連他也不免想對她多照料些,她被人眷顧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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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像他這樣不受眷顧的人,能做的也就只有靠自己的雙手來開拓命運了。
大約是前一天累得狠了,第二天助六轉醒的時候,小家夥還在閉着眼睛沉睡,不知是不是因為有點冷的緣故,破衣下的小姑娘整個人縮成了個團子,小小一只,好像單手就能抱住似的。
助六心下一軟,便也沒叫她,還順手把蓋在她身上的破衣掖了掖,這才自顧自地去了院子裏練起今天晚上支攤兒時要使的段子。
“壽限無、壽限無,五劫壽數才盡除,海砂水魚不勝數,流水雲風永不斷,在世不愁吃穿住……”
(注:引用自日本傳統落語《壽限無》,自譯)
百十字的貫口在他嘴裏流淌出來,字字清晰可聞。助六在此道上着實有些天賦,腦子靈活能記大段,又擅長使誇張的表情和神态,在蒲團上活靈活現的模樣很是讓人捧腹。
雖只是對着空氣,但助六的架勢全然不輸給那些身處寄席高座的真打。
一段使完,院子裏回歸沉寂,但少年的表情卻像是已經博了滿堂彩一樣滿足。
而他竟也真的得到了喝彩聲,單薄的,卻穿透了寂靜的晨光,直直地傳到了少年助六的耳中。
少年猛地回頭,就看見屋子門口站着一個矮小的身影,一張小臉上透着初醒的紅暈,但陽光下的眼睛格外晶亮,兩只小手也奮力拍着。
見助六回頭,門口的小家夥忙乍着手臂跑了過去,仰着腦袋,大張着雙滿含着崇拜的眼睛一本正經說:“好厲害啊!真的,感覺助六哥哥好厲害啊!”
自演落語以來,助六也并不是沒有聽過褒獎的話,可他還是頭一回對上這樣灼灼的目光,黑葡萄似的眼睛裏此時此刻滿滿地只映着他一個人,那視線簡直比太陽還要亮眼。
心跳不由得漏了一拍。
“壽限無,壽限無……什麽什麽的,那麽長的名字也記得下,還能把事情說得那麽有趣,嗚啊——好棒,好厲害!”
助六有些不自然地揉了揉自己的鼻子,挪開視線,紅着耳尖結巴着說了句:“也、也沒有……硬要說的話,在落語這一塊,我還只是個門外漢而已……”
“但助六哥哥就是很厲害嘛。”小咲撒嬌似的笑嗔着:“就算是門外漢也是頂頂厲害的門外漢!”
“好啦好啦,別這麽說了,怪羞人的……”
助六全然招架不住這樣的吹捧,幾乎就要落荒而逃了。
“這個是叫落語來着嗎?”小咲眨着眼睛問。
“對,是落語。”轉了話題之後,窘迫的空氣總算稍微緩解了些:“小咲喜歡這個嗎?”
“我不大懂,但助六哥哥表演的我很喜歡。”小咲說。
“我真的不算什麽啦……”助六連連擺手:“有樂亭的八雲才是真正的大師,也不知道我以後有沒有機會能進到有樂亭裏……”
“有樂亭?”
“就是專門表演落語的地方!”助六也打起了精神。
“如果是助六哥哥的話肯定沒問題的!助六哥哥一定可以做得比那個八……八雲更厲害!”
“不會有比八雲更厲害的人啦。”助六拍了拍小家夥的腦袋:“八雲是頂頂尖的人才能拿到的名號,成為八雲就會成為有樂亭的臺柱——”
“——诶?”
小咲歪了歪腦袋,一臉不解:“所以如果變得很厲害的話,就要改用那個什麽……八雲這樣的名字是嗎?”
“是啊,能用八雲這個名字演出可是至高無上的榮耀。”
“可是……”小咲猶豫了一下,一雙眼睛似乎也暗淡了一點,她看向助六的眼神甚至還有點委屈:“可是我還是更喜歡助六哥哥的名字呀,我也喜歡助六哥哥的表演。”
“為什麽要改名字呢?夜鬥說,名字是這個世界上最短的咒,就是束縛來着。如果改掉名字的話,咒不是也跟着破掉了嗎?”
“就好比,就算有一天我和助六哥哥分開了,去有樂亭看演出的時候,只要看到助六這個名字就準知道是你,但如果助六哥哥變成了八雲的話,我就認不出你了呀。”
“所以……為什麽不用自己原本的名字呢?助六哥哥就是最好的嘛。”
助六怔住了。關于名字的事情,他其實并沒有想過太多,事實上,他的名字也并不是父母取的,而是街坊間随口叫着,就這樣定了下來。
他本覺得自己與這個名字并沒有什麽太深的羁絆,加上落語界內确實有藝名傳承的規矩,所以他也就把這樣的事情當成是理所當然。
但他從未想過,會有這樣一個早上,會有這樣一個人告訴他,她不在意那些代代傳承的有分量的藝名,她想記住的就是“助六”和“助六的落語”。
名字是這個世界上最短的咒,而咒的本質是束縛。
并不是有了名字才有束縛。而是有了束縛之後,這個名字才真正開始有意義。
她的确是個很特別的孩子啊。
助六拍着大腿笑了起來,這次笑得格外爽朗。
“既然你這麽說的話,那我就答應你了,今後就算去了寄席也不改這個名字,保準你一下子就能認出我來。”
“但你也得和我約好了,就算今後要分開走各自的路,等我進了寄席之後,一定得來給我捧場啊——”
“好!拉鈎!”
小姑娘這樣說着,興沖沖地伸出了自己的小指,纏在了少年的指上。
“勾手指,立承諾,說謊要吞千本針——”
柔軟的指端抵在一起,燦金色的朝霞籠罩在兩張年輕的面孔上,印證着他們簡單又美好的約定。
“好——了。”松開手之後,助六也拍拍衣服上的土站了起來:“也不知小咲你這會兒玩沒玩得盡興,不過再怎麽說,我今天也該送你回家咯。”
“畢竟有些人啊,昨天說夢話的時候都在念叨着‘童磨’這個名字呢。”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關于落語的內容比較多,之後就不會再有啦,下一章就回鬼滅主場。
昭和元祿落語心中這部番真的蠻好看的(雖然番裏的六是二代文裏的是一代啦)
八雲的聲優是石田彰,聽石頭大段大段說落語真的好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