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武者

兩個王都衛推開殿門,手上□□重重敲落地面三聲,口中連呼兩聲:“澤陽少公,入殿行禮。”

沈羽步進大殿,跨步過去,三步一頓,中指食指夾起下擺,單膝跪地,雙手抱拳低頭朗聲道:“澤陽沈羽,拜見吾王。”繼而起身,再行三步,雙手将下擺架起,雙膝跪地,俯身下拜再叩首,額頭觸到冰涼的地面,開口再呼:“澤陽沈羽,拜見吾王。”

殿中樂聲驟停,沈羽跪地不起,片刻,便聽八步金階之上那蒼老的聲音傳來:“澤陽少公,起身,右坐。”

“謝吾王。”沈羽起身,拱手再拜。依着淵劼之言,行至右側矮幾,在最後一個矮幾處落座。這才擡眼觀瞧,對面三排十五個矮幾已然坐滿朝臣,而自己身周的矮幾上卻還未滿。

又聽淵劼之聲傳來:“龍澤之戰,沈公與少公皆以身殉國,澤陽沈氏,乃我舒餘肱骨。”言語之中,染着一股痛心之氣。

沈羽急忙起身下拜:“澤陽沈氏,歷代為吾王駐守四澤,以身殉國,無上榮光。吾王時至今日猶念先公與長兄。羽,感激涕零。”

淵劼坐在王座之上,眯着眼睛瞧着這十幾歲的少年,撚了撚胡須:“沈卿,此次入王都,也是為了斥勃魯而來?”

沈羽應道:“回吾王,正是為了斥勃魯而來。”

“哦?”淵劼頗有興致的看着沈羽:“沈卿,今年年歲幾何?”

“尚有一月,便滿十六。”

沈羽言罷,淵劼尚未說話,殿中卻傳來一陣陣低笑聲。她也不理,全然似是沒聽見。淵劼又道:“沈卿可知,斥勃魯為何?”

“武者之役。”

“沈卿可知,若要行斥勃魯,事先要寫下生死契?”淵劼靠在座上,語調淡然:“澤陽沈氏,只餘沈卿一人,沈卿若死,澤陽一族,怕就要斷了。”

沈羽只道:“先父在時,曾與羽言:若以身報國,死亦猶存;若庸碌無為,生也無益。羽既是沈家之子,又是舒餘之臣,父兄皆被哥餘人陰謀詭計所害,今我舒餘亦被中州大羿所侵,于家于國,羽義不容辭。還請吾王恩旨。”

此語慷慨激昂句句铿锵,全然不似出自一個尚不足十六歲的少年之口,方才那竊竊私語之聲忽而停住,一個個偷眼觀瞧沈羽,或有觀瞧淵劼之人,但見淵劼那枯槁的面容上浮起一層笑意:“英雄出少年,沈卿即有此意,是我舒餘之福。”

沈羽當下離坐,下跪叩首:“謝吾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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淵劼大笑:“澤陽少公無須多禮,回坐去吧。”

沈羽起身,剛剛行至座前,殿門又開,侍衛高呼:“白沙地勇夫希葛入殿行禮。”

勇夫,亦為力士。

沈羽側頭細看,但見希葛此人比自己高過兩頭,胖過三圈,一步踏進,仿佛這大殿都重重的抖了抖,身旁唏噓之聲不絕。

希葛再拜,高呼吾王,聲音振聾發聩。沈羽眉頭微蹙,心下一沉,此人的外家功夫怕是極好,不知道自己與他相遇,勝算幾分。正自盤算,但聽旁邊一人輕聲低嘆:“怕是西餘第一大力士武齊與他相較,都要戰上一天半日了。”

沈羽正盤算着如何應對希葛的外家功夫,只覺身邊呼呼風聲地面一顫,希葛竟已坐在了自己身邊的矮幾上。沈羽轉身對着希葛拱手,算是見了禮,那希葛仰頭垂目俯視沈羽,眼神之中全是不屑之色,但見沈羽拱手,只是微微一笑算是回了禮。沈羽也不惱怒,只是一笑。

議論未畢,殿外複又高呼:“無棣城向伯入殿行禮。”

沈羽端坐靜觀,來人應是無棣城向飛,西遷途中,曾在朔城接駕。

向飛聲音尖銳,如刀似劍,尖的紮人耳朵。議論之聲複起,沈羽但聽了幾句“刀法神通”之類的話,便徑自盯着桌上酒樽不再擡頭。

又待半盞茶時光,人終是來齊,左側朝臣正襟危坐,右側武者形形色色。沈羽不由得想起來時陸離同自己講的那句話——別人來比武,少公你是來招親的。如今想來,自己身處其中,倒真是顯得瘦弱白皙,不堪一擊。她微微一笑,同衆人起身舉杯,共敬淵劼。

酒過三巡,淵劼擊掌數聲,竟低聲唱起了先民歌謠。此歌謠皆為闵文,語調奇特卻又不失悅耳。殿中上了歲數的老臣無不跟着哼唱。沈羽靜靜聽着,覺得頗為熟悉,正是父親閑時常愛哼唱的調子。也不由得在心裏面跟着哼唱起來。旁邊的數人卻瞪眼發呆,只覺得這怪異的調子,烏突突的闵文,實在是聽也不懂唱也不會。卻又礙于此時場景實在不好拂了面子,只好跟着一同拍手應和。

歌謠之聲回蕩殿中,殿門卻又忽開。歌聲一停,衆人皆愣。不知是何人此時又來。但聽門外侍衛高呼三聲:“王女入殿。”

衆人嘩然,便是王座上的淵劼都愣了愣,眼中劃過一抹愠意。

愠意未逝,人已走進。

王女入殿,豈是臣民可觀?衆臣瞬然皆皆低頭,雙手低垂,不敢擡頭一絲,生怕冒犯了王女。

沈羽與衆人皆低着頭。但只瞧見一抹白色裙紗自眼前掠過去,身周便是一股清雅淡然的馨香之氣。片刻,便聽得一個女子的聲音說道:“桑洛,見過父王。”

原是王女桑洛。

桑洛之名,雖不見其人,卻早已遠播舒餘一國上下。

沈羽心下了然。她身處澤陽都聽過:吾王次女,降生那日朝霞滿天,青山吐翠,星軌門的國師都說此乃大瑞之兆。故名桑洛,闵文為大福吉祥之意。更聽聞桑洛貌美,驚為天人。

“洛兒,此乃群臣武者之會,你又不守規矩。”淵劼對着桑洛招了招手,示意她到自己身邊,待到桑洛行至近前,語氣緩和了些,低聲說道:“可是暑熱,我的洛兒睡不安穩?還是此處聲音太大,擾了你的清夢?”

桑洛眉眼一彎,秀眉之下那透涼清澈的眸子中透出一抹笑意,輕輕一拜:“洛兒知明日便是斥勃魯之會,誰若贏了,便能帶着赤甲軍去救王兄,王兄離家已久,吃苦受累不知幾何,洛兒也想看看,是我舒餘的哪位英雄能幫父王救回王兄。”她輕聲說着,小心翼翼坐在淵劼身邊,似是有些耍賴的拽了拽淵劼的衣袖:“父王,可是生洛兒氣了?”

淵劼輕聲一嘆,又對桑洛笑笑:“洛兒心系兄長,父王深感寬慰。只是,”他微微蹙眉,擡手撫了撫桑洛肩膀:“此處群臣皆在,你一個女兒家,實也不好抛頭露面。”

桑洛眉心一垮,低頭輕聲只道:“洛兒知錯了。父王莫怪。”

淵劼向來疼愛桑洛,見愛女如此,不好再說,只道:“時候不早了,洛兒若真想看,到後殿偏廳,讓疏兒給你端些青葡解暑,可好?”

桑洛瞬然轉喜,起身對淵劼一拜:“謝父王。”便由內侍引着從偏階入了後殿。淵劼才又擊了擊掌,輕輕嗽了嗽喉嚨,一副常态竟複又哼唱起歌謠。

座下群臣但見淵劼如此,便也終于擡手随着擊掌和歌,沒有一人的眉眼敢往那方才的地方觀瞧。

沈羽瞧着面前那一串透青透青的葡萄,拿了一顆嘗了嘗,頓覺酸甜可口,還帶着絲絲涼意,便是暑熱都退了幾分。她心中想着離兒定會喜歡,便扯了一枝,用手帕包裹起來。來此半年,陸将與離兒也随着受苦,也是許久沒有吃到新鮮的青葡。

“沈小少公還真是個細心的公子哥兒,”身邊一聲粗啞嗓音讓沈羽那正在仔仔細細包手帕的手停了停,歪過頭瞧着坐在自己身邊的希葛,這膀大腰圓面色黝黑的勇夫正撚着胡子,眯着一雙被臉上的肉都擠的快要瞧不出來的眼睛盯着自己面前的手帕,沈羽并未開口,希葛卻又道:“沈小少公年幼喪父實令人心中難過,不知今日來此,帶了奶娘随行否?這身上還帶着不知哪位丫鬟繡的帕子,想來,明日的斥勃魯,實也不是少公去的地方,不若回家去和随行的婢子們在自家的庭院中奔來跑去的玩一玩兒來的輕巧。”

沈羽并未言語,只是轉回頭繼續仔仔細細的包着帕子,認認真真的打了個結,放在一旁,舒了口氣,輕聲笑道:“羽雖生在東餘澤陽,自記事起便随府中師傅習武學文,不曾一刻懈怠。”說話間,徑自斟了一杯酒端起對着希葛又道:“希兄,長我數歲,見識也定廣羽甚遠,沈羽見識淺薄,竟不知西餘白沙地,有十幾歲身邊還要帶着奶娘随行的規矩,今日聽君一言,大開眼界。受教。”眼瞧着希葛那一張肥碩臃腫的臉色瞬間漲紅,低眉微微颔首:“此杯,謝兄長提點。”言罷,仰頭将杯中酒一飲而盡。

希葛瞪圓了眼睛看着沈羽,正欲發火卻又瞧着沈羽神色淡然的随着衆人擊掌和歌,偷眼又瞧了瞧端坐其上的淵劼,不好發作,只得忍下。片刻,怒哼了一聲,咬牙只道了一句:“待宴席散場,你可敢與我一較高下!”

沈羽口中哼唱着調子,手輕輕地拍着,聽得此言面上一笑,輕聲只道:“今日王宴群臣衆将,王廷內外一片祥和,兄長要比試,又何苦急于一時。若是壞了吾王興致,這罪名,沈羽擔當不起。”

希葛冷哼一聲,不再多說一字,伸手拿了盤裏一只蘋果,放在手掌之中,輕輕一捏,那蘋果便被捏碎,飛濺出來的汁液殘塊兒都落了幾個在沈羽的矮幾上,沈羽用餘光一掃,希葛将手中那蘋果的碎塊兒塞進嘴裏,嘎吱嘎吱的嚼起來,臉上好不得意。

沈羽心中一笑,已經有了對付他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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