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陸離
夜幕低垂,月過雲間,沈羽騎着馬兒這才慢悠悠的回來。
便在将到驿館之時,卻見黑暗之中隐約一個瘦小的人影站在那大門口,她停了停,細細看了看,卻瞧着那人影快着步子朝自己這邊而來。不由一笑,翻身下馬,牽着馬兒快行了幾步,已經聽見了陸離那清脆的聲音:“可等壞我了,少公怎的這麽久才回來?”陸離将沈羽手上缰繩拿過來,一雙眼睛瞧着沈羽:“平日吃個飯那要得這麽久?少公又去哪了?”
“哪也沒去。”沈羽雙手背後,慢着步子走在陸離身邊:“離兒怎的還不睡?是有事找我說?”
“沒事就不能等你啦?”陸離将馬交給驿館小厮,仍也還是一臉不高興的樣子:“這地方守衛森嚴,大街上也沒甚好玩的。父親也不陪我玩兒,自己一個人在屋子裏頭不知道鼓搗了些什麽,咕哝着說些我聽不懂的話。”
“此處王都重地,自然守衛要多。”沈羽微微低頭,看了看陸離那不開心的小臉兒,抿嘴一笑:“不過離兒反是沒睡,我帶了東西給你。”
陸離眼睛一亮,急道:“是什麽東西?”問過這句,看着沈羽眼中帶笑,嘴一撅又哼了一聲:“我就說,少公這麽久不回來,定是背着我出去玩兒了。”
沈羽從懷中将那在宴席之中包裹好的青葡拿出來,遞給陸離:“吾王設宴,規矩繁瑣,自然比平日要耗費多些時候,我哪裏還有空閑去玩兒?來此地這麽久,離兒和陸将都沒吃過新鮮的果子了。這青葡可是西餘的好物,我吃着好吃,特帶回來給你和陸将。”
陸離面上一喜,接過放在手裏,小心翼翼地将帕子解開,捏了一個青葡放在嘴裏,不住點頭,索性将一串拿起來,把手帕放在沈羽手中,又捏了一個吃。
沈羽卻笑:“不敢拿的太多,怕招惹麻煩。”眼瞧着陸離一個接一個的吃着,擔心陸昭沒得吃,又道:“好歹給陸将留兩個吧。”
“父親怕是早就睡下了。”陸離手中的青葡說話間便只剩下了三個,她端着想了想,拿了一個放在手裏,另外兩個放在沈羽手中:“給父親留一個,剩下兩個,少公自己吃。”
沈羽搖頭:“我吃過了。這兩個留給你父親。”言罷,看了看陸昭的房門,思忖片刻:“我走之後,陸将就一直在房中?”
陸離點頭:“父親一直都這樣,少公不也知道麽。”
沈羽目光依舊定在陸昭門上,只道了句:“時候不早,離兒回房休息吧。”
說到此,陸離竟真個打了個哈欠,揉了揉眼睛:“少公不說,我都不覺得困。現下一說,忽然就困了。”說着,對沈羽一拜:“少公早些休息。”便回了房。
沈羽站在院中,并未回房。瞧着陸離房裏滅了燭火,這才緩着步子來到陸昭門前,輕輕叩了叩門。手還沒落下去,門便開了,陸昭站在門口,身上依舊帶着酒氣。
沈羽笑道:“陸将怕是等的都要從房裏沖出來了吧。”言罷,随着陸昭進了屋子,又道:“王都森嚴,營中也無聊。離兒是憋壞了。我只有陪她多聊幾句,不然,她怕是一夜都不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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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昭恭敬地遞了杯水給沈羽,嘆道:“離兒自小被我慣的沒規矩,小時候就在府中登高爬低的玩耍,她還年幼,過這樣的日子,實在也苦了她。”
“離兒有陸将愛護,是她的福氣。”
“都是孤苦伶仃的人,”陸昭複又嘆氣:“不過少公對離兒太過縱容,她如今愈發的沒大沒小了。”
沈羽抿了一口水,放在桌上:“澤陽一脈,龍澤之役後僅剩你我三人,何況離兒是陸将和父親從小捧在手掌心裏的,我待她如同我的親妹妹,姐妹之間,無需分得如此清楚。”她看向陸昭,臉色一沉,低聲只道:“我見到他了。”
陸昭眉心一緊,試探的問了一句:“沙子地,竭澤之刑?”
沈羽閉目點頭,見到穆及桅那一幕,滾燙的沙子,幹裂的嘴唇,帶着血的皮膚,還有穆及桅那一雙絕望的雙目,如今想起,歷歷在目。她搖搖頭長長吐出一口氣,啞聲說道:“我只聽過,今日卻是第一次見。穆公追随吾王三十餘年,如今光景……”她言語之間帶了許多憂郁之色:“吾王此舉……實在……”
陸昭獨目一眯,擡手按住了沈羽的左臂,搖了搖頭。沈羽會然點頭:“陸将放心,不該說的話,羽自不會多說一句。”
“穆及桅與先公,都是戰場殺伐猛将,”陸昭松了手,嘆道:“有此一日,想必早也就在預料之中。少公年紀尚小,萬不可在此時動什麽不該有的恻隐之心。”
沈羽淺笑:“陸将知我。”她端着杯子,瞧着杯中水,緩緩開口:“我同穆公說了,若我明日在斥勃魯之中勝出,我會救他一命。報當年之恩。”
陸昭苦笑不言,沈羽卻看出這苦笑之中帶滿了擔憂之色,又道:“陸将可聽過白沙地的勇夫希葛?”
陸昭停了半晌,臉色更陰郁,随即拿了手邊的酒壺灌了兩口,咂了咂嘴:“沒想到,斥勃魯之令,竟能将希葛引來。”
沈羽神色一凜:“莫非陸将也知他厲害?”
“若要比力氣,”陸昭搖頭:“怕是舒餘國中,無人能與之相較。”他眉頭皺的愈發緊,擔憂的看着沈羽:“少公,明日定要小心。”
沈羽心下卻笑:怕是躲也躲不及了。
她點點頭,并未将宴席之中發生的事兒說與陸昭,總是發生了,說了更是平添一份擔憂。瞧着陸昭那一副愁眉不展的樣子,安慰了幾句便出了門。
此時已過二更,月涼如水,風中也帶了些許的涼意。沈羽長舒一口氣,進了房也不點燈,只是走到窗前,瞧着架子上的長劍,細長的手指從冰涼的劍身上摩挲過去,在鷹爪暗刻之處停留片刻,眼中晃過一絲凄楚,又帶了幾分決絕。
自從父兄故去,她無數次在夜中月下看着這把長劍。這是父親留給自己的唯一的東西。每當心中困擾煩悶,觸碰冰涼的劍身,便能瞬間安定下來。今日宴請,武者加上她共有十四人,她淡然一笑,想來,怕是除了她之外,他人皆是舒餘國中頗有名氣之人,也難怪希葛會用那樣鄙夷的眼光瞧着自己,冒着冒犯澤陽少公的風險,也要加以揶揄。
若是父親還在,澤陽尚興,試問誰還會如此對待自己?
時移世易,沉浮不定,那綁在沙子地中的穆及桅,已然證明了一件事——舒餘王淵劼,只問功過,不講情面。
縱使沈羽心中對穆及桅有一絲憐憫,也唯有在勝出之後,才敢妄談報恩。
王就是王。王命不可違,違命便是作亂,便是造反。
沈羽一雙劍眉微蹙,擡眼望向空中月亮,率赤甲軍戰哥餘救王子亦,他人亦可。可要救穆及桅,只她沈羽才行,唯有拼命竭力的在斥勃魯之中奪下狼首,她與穆及桅,才有生機。
可若要勝出,又談何容易?
沈羽重重嘆氣,低垂眼睑,殊不知自己還能否看見明日的月亮。她閉了閉眼睛,竟真有一絲恐懼之感襲來,若是自己明日死了,澤陽一族,真的再沒有人了。
門聲輕響,腳步聲傳來。沈羽沒有睜眼,卻又忽覺身後一暖,她寬慰一笑:“離兒是真覺無聊了,怎的還沒睡着?”
“羽姐姐,明日會死嗎?”陸離那原本聽着都能溢出開心俏皮的聲音,此時變的有些沙啞,靠在沈羽身後,一雙眼睛也緊閉着,雙手緊緊地摟着沈羽的腰:“會死嗎?”
自西遷以來,陸離就再未叫過沈羽姐姐,原本是為了掩人耳目而在人前稱之為少公,時間長了也便懶得去改。如今一叫,又讓沈羽想起以往澤陽,一家和樂,舒餘國泰,天下民安。她輕輕拍拍陸離的手:“離兒又偷聽我與陸将說話。這裏不比故土,以後可不能再如此。”
沈羽本想着安慰陸離,卻不想此語一出,陸離那摟在她腰間的雙臂更是用力,隐約還聽見了啜泣聲,斷斷續續惹人心疼,她嘆了口氣:“明日之事還未可知,離兒何苦杞人憂天?”
“羽姐姐這樣說,說什麽以後,說什麽不能再如此,可是不打算日後護着我了?”陸離淚眼婆娑,面上全是淚,吸着鼻子卻又死抱着沈羽不松手,“那些人都那樣厲害,羽姐姐只是個姑娘,要和那些人刀兵相向,還要寫下生死契……今日,還特帶了吃的給我,是不是真不打算活了……”
陸離越說越難過,臉上的淚珠兒全都擦在了沈羽的衣服上,沈羽拗不過她,又不能轉身,只能勸道:“離兒知我功夫極好,那些人怎麽打得過我呢?誰說我不護着你啦?從小到大,不都是我護着你的嗎?日後,我還會如此護着你。”
沈羽說到這,陸離才松了手,擦了擦自己臉上的淚,眉頭都撇成了八字,仰頭瞧着沈羽:“你說話算話。”
沈羽瞧着陸離那梨花帶雨的委屈模樣,心中不忍,從懷中摸出手帕輕輕給她擦着眼淚,如水的眸子柔和的看着她:“離兒前些日子還說自己長大了,哪裏有大姑娘還哭成你這模樣的?”
陸離卻躲了躲,拿過手帕抖了抖:“這手帕你方才用來包了果子,現下又拿來給我擦臉,羽姐姐的心真是好寬。”
沈羽被陸離說的面上窘迫,急忙伸手想把帕子拿回來,口中匆忙說道:“那我拿去洗洗。”
陸離卻握着手帕一躲,把手帕放進懷中,三兩步的跳到門口,對着沈羽眨了眨眼:“這帕子上的花紋圖樣,還是一年前我和你一起繡的呢,瞧着都舊了。我去給你再做個新的來。”說着,打開門,卻又停了步子,擡眼看着沈羽只道:“明日此時,離兒把新的帕子拿來。羽姐姐,要親自來取。”
沈羽會然點頭:“好。”
陸離終是露了笑容,出門而去。
沈羽輕嘆一聲,轉而又站定窗前,伸手撫在長劍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