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斥勃魯

沈羽一夜未眠,只是在桌前靜靜地坐着調息。離日初尚早,便再也坐不住,索性開門徑自到馬廄牽了馬兒,想着一路慢行,到王殿之前等着。卻見陸昭已然等在門口,在尚暗的天光之下,負手而立,但見沈羽走近,拱手行禮,便要扶沈羽上馬。

沈羽擺了擺手,低聲問道:“陸将看來和我一樣,都是一夜未睡。”

“老了,睡的自然也少。”陸昭的聲音顯得更加低沉,短短幾個字,帶了無限憂郁:“少公……”說了兩字,卻又嘆了口氣,搖搖頭。

沈語又問:“離兒呢?”

“她睡的也晚,現下定然沒醒。”陸昭張口,看了看沈羽,又欲再言,卻又咬了咬牙,重重嘆了口氣:“少公,昭扶您上馬。”

沈羽笑笑,仍舊未動:“我記得,小時候我和離兒總是吵鬧着要騎馬,那時,都是陸将把我們抱上去,”說到此,停了停,神情肅然的看向陸昭:“陸将想說的話,我知道。但此事,非辦不可。”

陸昭點頭:“是。”閉了閉眼,神情落寞的看向天空那一抹紅色:“唯望先公在天之靈,護佑沈家。”

沈羽拉了拉馬兒,将缰繩繞在手中:“陸将,你來,我有話要說給你。”

陸昭急忙湊近低頭:“少公何事,盡管……”他話未說完,後頸卻被沈羽突然重重一擊,眼前一黑便應聲倒地。

沈羽将陸昭拖回房間,拿了繩子将他在凳子上綁了個結結實實。輕聲只道:“陸将,此一次,羽不知生死。若是死了,不願你與離兒看見。若是活着,回來再與你們賠罪。”

剛出了門将門關好,一轉身,卻正撞見陸離站在馬兒邊兒上,定定地瞧着自己。沈羽搖頭嘆氣,走至近前,陸離卻搶了白說道:“少公打暈父親,是不是也想打暈了我?”

沈羽苦笑:“離兒應知我為何如此。”

“我知道。”陸離一雙手死死的拉着缰繩:“你是怕父親和我瞧見,你萬一死了……”說着,又呸呸呸幾聲,跺了跺腳:“你才不會死呢。少公武功高強,那些人打不過你。”

沈羽說道:“離兒說的對,所以,你就好好在此守着你父親,等我忙完回來,再給你帶青葡吃,可好?”

“你別糊弄我了。”陸離眼前都閃了淚花,咬着嘴唇瞧着沈羽:“都說了離兒定要随你去,要不,要不……”她思忖片刻,眼一閉說了聲:“要不少公你就打暈了我。把我也綁了吧!”

沈羽眼瞧時間已經不早,心中怕耽誤了時辰,陸離卻又緊緊拉着馬缰繩不肯離去,搖頭只道:“離兒,你聽話。就在這裏等我。我很快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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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離滿眼委屈又擔憂的看着沈羽,死死的咬着嘴唇,沈羽面色柔和,卻透着一股堅毅之色,她皺了皺眉,極不情願的拉起沈羽的手,賭氣一般的把那攥得都汗濕的缰繩塞進沈羽手裏,一跺腳,轉身便跑回自己房間而去。只留了一句:“我回去繡手帕去!”

沈羽會然一笑,終于翻身上馬,撫了撫腰間佩劍,提了槍往王殿而去。

驿館離王殿不遠,行不多時,便已經瞧見了皇殿輪廓。便是這一段路程,沈羽卻下了馬,牽着馬兒一步一頓的慢慢向前行着。

自收到穆及桅的信件,至于此處,再到昨夜武者之會上的慷慨陳詞,沈羽都不像現在這般心中忐忑。她十三歲第一次随父與兄長初見戰場,卻一直在軍營之中,直至半年之前龍澤血戰,她也一直是聽着父親的命令,守在後方。縱她自認功夫尚可,日夜勤加苦練,也不知一會兒能否勝得過別人一招半式。然在陸昭與陸離面前,她卻又無法表露出自己內心真實的想法,袒露越多,越讓親人擔憂。

皇殿外這一大片沙子地外,已然來了不少人,沈羽停步觀瞧,有些是昨夜見過的,有些是從來未見過的生面孔。她定了定神,安下心來。行至近前,亮了身份,提槍走進。昨夜那空蕩蕩的沙子地正中,竟在一夜之間設了不少座位。東南西北四方豎着四面大旗,迎風而展。眯眼觀瞧,此時東邊已然露了一抹薄紅,不遠處,那被綁在架子上的人在光線明暗映射之中,顯得格格不入。她心下一沉,更覺今日事大,不可懈怠。

正徑自想着,耳邊重重腳步聲響,沈羽頭都未回,只是一笑閉目養神,希葛此人,真是冤魂不散如影随形。

希葛走過沈羽身邊,斜目而視,卻見沈羽氣定神閑抱着胳膊閉着眼睛如同一尊石雕一般伫立在這帶了熱度的沙子地裏,又是譏嘲一哼,也不停留,尋了一處位置一屁股便坐了下來。從腰間解下酒袋子,大口大口的灌了三四口,打了個酒嗝。

沈羽不想招惹麻煩,便尋了個靠邊的位置坐下,閉目調息。

等再睜眼,天光已微微發亮,方才那隐在雲中的太陽已露個臉。身邊也已經都坐滿了人。

周遭侍衛幾聲呼和,衆人急急起身,躬身彎腰迎接淵劼。而沈羽卻又聽得侍衛報上了公主桑洛之名,待得行完了禮,往正中一看,果見吾王身邊的那座位上,拉了一紗簾,簾外守着兩個侍衛,簾內隐約瞧見一女子身形,單是如此遠遠一看,都覺曼妙非常,也難怪吾王如此喜歡這位公主。

淵劼端坐其上,神色卻并不悠閑,似還帶着幾分不悅,歪頭看看坐在自己右側的桑洛,輕聲說道:“洛兒,昨日不是答應了好好呆在殿中,讓疏兒陪你玩兒的?怎的又改了主意跑來。此處龍蛇混雜,衆多武士皆是男子,如此抛頭露面,有些壞了規矩。”

桑洛卻笑着對淵劼一拜:“父王,洛兒憂心王兄,也擔心父王。聽他們說,武者之會已有三十年未再辦過,自然要來看看。況且我此時被這紗幔圍着,旁人瞧也瞧不真切,父王又何須擔憂。”

淵劼一嘆,拍了拍腿:“我的洛兒真是長大了,等此處安定下來,父王是要給你找個歸宿讓你安心才好了。”

桑洛眉間一緊,輕咬嘴唇,片刻又道:“洛兒就願陪着父王,才不想嫁人。”

淵劼哈哈大笑,面上那一點陰霾一掃而盡:“洛兒放心,若不是個品貌武功俱佳的人,誰也娶不去我的掌上明珠!”

又過片刻,鼓聲響起,三聲之後,下坐衆人不再發一語,只等着淵劼號令。淵劼起身,擊掌。四個坦胸露乳的壯漢扛着一只巨大的籠子走到沙地之中,那籠子之中,赫然一頭壯年黑狼,毛發黝黑,如同綢緞一般在陽光下泛着光澤。四下嘩然,一片唏噓之聲。

四個人對淵劼拜了拜,便即離去。

淵劼只道:“三十年前,穆公曾奪狼首。今,中州大羿犯我國境,穆公力有不殆,已失狼首之位。今日,誰能勝出,此狼首級,便由他割下,我手中五色兵符,也交其掌管。”他說着,走到籠子旁邊,任那黑狼在籠中發狂一般的咬着欄杆,絲毫不為所懼,拔出腰間匕首,割破右掌,握了拳頭懸在鐵籠之上,汩汩鮮血流入籠中,那黑狼見了鮮血雙目放光,便松了口,轉而去舔滴落下來的血,侍者恭敬地呈上金黃色的帕子,淵劼面色如常,用帕子裹住右手,嗽了嗽喉嚨,大聲喝道:“舒餘先祖在上,我,軒野氏,淵劼,以血祈斥勃魯,望先祖庇佑,上天指引,選出勇士,率赤甲軍再戰中州大羿,剿滅哥餘叛族,複我舒餘疆土!”

此言一畢,四下衆人皆大喊“斥勃魯”三字。順而鼓聲又起,淵劼坐回王座之上,大手一揮,大喝了一聲:“開!”

沈羽一直擰着眉頭盯着那籠中野狼,那黑狼此時舔幹淨了籠中鮮血,獸性更強,喉嚨裏烏突突的低吼着,對着籠外的人呲着牙,牙間還帶着紅色。這一幕頗為駭人,而旁人卻早已躍躍欲試,欲割其首。想來又覺有些殘忍。便在此時,聽得淵劼一聲:“開。”神色一凜,急忙随着衆人走入場中。

“斥勃魯”規則簡單,衆人一同上去比試,至死方休,誰活到最後,誰便是最終勝者。此時一人已率先跳入其中,正是昨夜那身高體胖眼高于頂的希葛。餘下衆人緊随而上,原本空曠的沙子地,瞬間覺得狹小了不少。

沈羽算是最後一個進入場中,她腰間長劍被端正的放在場邊,手中持槍,深深吸了一口氣。

淵劼沉着面色,拿過侍者遞過的玉杯,将杯子對着場中衆人舉了舉,用力一摔。玉碎之聲響起。

場中終至刀兵相較。

沈羽只聽耳邊呼呼風聲,身子一側便有一把長刀明晃晃的貼着自己的前胸切了過來,她斜目而視,正是那“刀法神通”的無棣城向飛。

“斥勃魯”一旦開始,便無敵友可言,若要節省體力唯有先發制人。向飛的刀快,在玉碎之時已然抽了刀順手對着看起來最弱不禁風的沈羽而來。卻沒想到沈羽的動作如此之快,他一招不得手腕一轉,那刀由直刺變為橫切,沈羽持槍一檔,腳下一旋跳開幾步之遙,卻見向飛背後又來一人伸手就扳住了向飛的胳膊。她的肩膀亦被一個禿頭的矮子用鈎子勾住,她動作不敢停,右手把住那鈎子,轉身便是一踢,繼而又跑。

場上十四個人,已經打作一團,然沈羽卻知道此時不可多費體力,最好也不要受傷。都是舒餘臣民,她不想殺人,卻也不能被殺。是以她不去主動攻擊誰,只在戰圈之中左躲右閃,每每有人打來,便是提槍擋了轉身就跑,身後那人便又被別人纏住。

約莫不到半柱香的時間,便接連有人被踢飛出去,亦或被兵器刺傷刺死,沈羽在其中都聞見了濃重的血腥味,聽見了傷者哀嚎。

淵劼眯着眼睛喝了口茶,正看得入神,身邊的紗幔之中卻傳來一聲輕笑。他有些古怪的看向紗幔之中的桑洛,怪道:“洛兒笑什麽?”

“父王。”桑洛擡手指向站圈之中的沈羽:“你瞧那個人,像只猴子一般。”

淵劼順着桑洛的方向看去,正見沈羽擋開一人的刀提着槍在場中東跑西竄,也是一笑:“看來澤陽少公,比他的父親要聰慧機靈多了。”

“實在是極其滑頭。怕是沒有什麽本事,想撿個便宜吧。”桑洛嗤笑一聲,旋即又道:“父王,你瞧那個勇夫,好大的力氣。”

桑洛所說的正是希葛,此時希葛那鐵一般的拳頭已然到了身前一個瘦子的面門。那人動作也快,一個矮身就地一滾躲過一招,希葛一拳打空,瞧着那滾了一身沙子的人擡腳一踢,沙子四散揚起,那肥碩的身子一縱,一腳便将那被沙子眯了眼的人頭上飛踹而去,竟硬生生的将那人的腦袋踹的飛了出去。

鮮血四濺,四座具驚,那滾出來的腦袋咕嚕嚕的正正滾到了王座之前,瞪着一雙眼睛面上皆是驚恐之色。淵劼面露不悅,吩咐着身邊侍衛快快收拾幹淨,轉而又看桑洛,卻見桑洛已然面色煞白,緊緊地皺着眉。他急道:“疏兒,陪公主回去,此處污穢,別驚了我的洛兒。”

桑洛身邊侍女疏兒急忙行禮稱是,這便要去扶桑洛,桑洛擺了擺手,吸了口氣卻道:“父王,洛兒沒事。既來了,自不會走。何況,我貴為公主,舒餘皇族血脈,哪有這一點點的事情就被吓得半路就跑的道理?說出去,丢了父王的人。”說話間,拿了手帕捂了捂嘴,放下手帕,慘白着臉色卻又對着淵劼一笑。

淵劼贊許的點點頭,再轉頭觀之,場上竟只剩下六七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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