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遺禍
本該明日高挂,晴朗的如一片藍色絲絨的天在今日卻是暗沉的顏色,厚密的烏雲懸在頂上慢吞吞的翻滾。
沈羽坐在狼絕殿外的長階上,滿臉肅穆的看着這昏黑的天色,已經從風裏聞出了雨星子味道,她似是有不少的心事,本該舒展的眉頭此時緊鎖着,便是久違的涼爽的風也無法撫平。便也是如此,待得陸昭坐在身邊之時,她卻絲毫沒有發覺。
直到陸昭輕輕地嘆了口氣:“大雨即至。”這才如夢方醒般的回過頭看了看陸昭,點了點頭:“看樣子,是了。”
“來狼絕殿已有十日……”陸昭慢悠悠地喝了口酒,“這日子,可真快啊。天變得快,事情變得也快。”
“陸将放心,風調雨順,此戰定能大捷。”沈羽手中拿着五色兵符,從左手換到右手,又從右手換到左手,低眉看了看那兵符上黑白金赤青五塊碩大的寶石,眉目間晃過一絲決絕。
“少公應知我說的事情,此事不在蕭牆之外,而在宮闱之內。”陸昭擡手拉住沈羽的右手,攤開,将一粒青葡放在沈羽掌中,輕輕拍了拍。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
沈羽眉目一晃,收了手,卻又攤開掌心,頗為惆悵的看着掌中那一粒清瑩的葡萄:“我知道,陸将說的是桑洛公主。”
“自那日她來驿館瞧過你之後,從驿館到狼絕殿,這青葡就沒有斷過。日日都有。”陸昭蹙眉看向沈羽:“公主此為何意?少公難道看不明白?”
沈羽淡淡一笑,輕輕搖頭:“陸将恐怕多慮了。公主非我等凡人,不要妄加揣測她的心思。”
“公主的心思不好揣測,可小女兒的心思,總好看明白。”陸昭大笑兩聲,卻又苦笑搖頭:“若羽真為少公,這倒也是一樁美事。可惜……”
沈羽卻忽的展眉看着陸昭,把手中青葡放在陸昭手中:“陸将真是多慮了。”她舒了口氣,将雙腿舒展開:“陸将可還記得我的小字?”
陸昭點點頭:“記得,這怎麽能忘呢?”言罷,又喝了一口酒:“不過,在你六歲那年,夫人因病故去,你便不讓別人再喊你為時語了。便是先公都不行。怎的現下又提起?”
“非我想提起,只是有人又将此事提了起來,我才想起罷了。”沈羽笑道:“五歲那年,父親帶我入皇城,為吾王賀壽。我在花園中遇見一年紀與我相仿的婢子,玩的甚好。還學着大人的樣兒,結了姐妹。便是我的闵文啓蒙,都源自于她。”她說着,瞧着陸昭,無奈淡笑:“幼時有眼不識泰山,不知這婢子,竟是城中鳳凰。想來,當時那行為,卻也是荒唐極了。”
陸昭神色一凜,當下緊抓住沈羽的胳膊,看看四周,低聲說道:“她知道了?”
“寬心,她并不知道。只是那日言談間問起我是否有個叫時語的妹妹,這才又勾起那些陳年舊事。”
“那你是如何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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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我是時語的同胞兄長,時語,已死在亂軍之中。”沈羽轉而又看向遠處:“我想,公主也是覺得我是沈時語的哥哥,才想多加照顧罷了。畢竟逝者已矣,唯有在活人身上,寄托哀思了。”
陸昭滿面愁緒,聞言更是搖了搖頭:“少公如此想,是因你知個中原委。可公主究竟如何想,實在令人擔心。”
一陣風刮在兩人面上,帶了些許的雨點兒,空中幾聲悶雷轟隆隆的響起來。沈羽起身,将陸昭拉起來,長長地籲了口氣:“多想無益,如今戰事緊迫,她兄長被人擒去,于情于理,她總是只能将希望放在我這個新任狼首身上。合情合理。”言罷,一場大雨已然落下,她急忙和陸昭二人快跑幾步進了屋子,又笑道:“聽聞西餘此處半年大旱,半年大雪,今日看來,這一場雨,可來的妙極了。”
陸昭深鎖的眉頭聽得此言,也才不自然的松了松,用力地吸了幾口清涼的空氣:“好,如此好天氣,我怕是要多喝幾杯才行了。”說話間對着沈羽招招手:“穆公讓你日日陪我喝酒,你卻總是推脫,今日,你我定要一起暢飲。”
沈羽無奈的點點頭:“好好,難得今日陸将有興致,陪你便是。”
淵劼把藥碗遞回去,又咳嗽了兩聲,接過桑洛遞過來的帕子,擦了擦嘴,嗽了嗽嗓子靠在床邊,對着周圍的侍從們揮了揮手,待得人都出去,這才正了正身子看着跪在床前的桑洛:“起來吧,這幾日,洛兒照顧我,費心了。”
桑洛對着淵劼磕了頭:“父王身體不适,為人子女照顧在側,是洛兒分內之事。”言罷,起身坐在床邊,看着面色枯黃的淵劼,憂心忡忡地輕聲問道:“父王可好些了?”
“好些了,好些了。”淵劼拉了桑洛的手:“外面可是落了雨?”
桑洛點頭:“是,早些時候起了風,方才出去瞧了瞧,好大的雨。”
“西餘向來雨水少,天公作美。這場雨,定能帶來好運。”
桑洛從盤中拿了幾顆青葡放在淵劼手中:“父王,今日的青葡新鮮的很,父王整日喝那些苦極了的藥湯子,吃幾顆甜一甜。”
淵劼拿過青葡,放在眼前端詳片刻,卻沒有吃,只是說道:“這青葡是很新鮮,只是我的洛兒,怕也吃的不多吧?”
桑洛聞言便知淵劼所說的言外之意,低眉一笑:“父王,又聽到別人說什麽了。”
“這幾日總是在這裏躺着休息,閑言碎語,就聽得多了些。”淵劼放了一粒在口裏嚼着,含糊地随口問道:“我的洛兒長大了,大雨已至,你心中的春天,怕也不遠了。”
桑洛忙道:“女兒惶恐。”
淵劼嘆了口氣,下床将桑洛扶起來,拉着她走了幾步,推開窗戶,一陣風吹進來,帶進了些雨水,桑洛急忙拿了帕子給淵劼擦了擦身上星星點點的雨珠兒:“父王,這雨太大,父王剛好些了,別又受了風。”
淵劼卻笑道:“來,你我父女,坐在桌邊喝口茶,聽聽雨,豈不快哉?”
桑洛心中忐忑,面上卻順從,扶着淵劼坐在桌邊,恭恭敬敬地倒了茶:“父王,女兒只是覺得,沈公雖年少,卻聰慧機警,這幾日他與穆公為戰事勞心,父王身體不适,女兒便想着送些恩惠,讓他對我舒餘皇族感恩戴德,救出王兄。”
淵劼抿了口茶,聽得桑洛此言,灰白的眉毛挑了挑,閉了閉眼睛,放下茶杯:“洛兒想的周到,還惶恐什麽?”
桑洛雙手抓着手中的帕子,低了頭輕聲道:“洛兒只是怕父王誤會了女兒的心思。”
淵劼眯着眼睛對着桑洛端詳着,半晌,開口言道:“澤陽沈氏一直是國中重臣,歷代忠于我族。況沈小少公不僅武藝超絕,長得也頗為俊美,洛兒對他有意,實屬人之常情。若論出身,他與我的女兒,确是般配的。便是你長他一歲,也無甚大礙。”此言未畢,便見桑洛那握着帕子的手緊了緊,笑道:“看來,我是說中了。”
桑洛松了松手,将帕子放在桌上,又給淵劼那空了的茶杯倒滿:“父王想什麽呢,女兒幾時說過對他有意?”嘴上說着,臉蛋兒上卻騰起一抹紅暈:“女兒可沒說過。”
淵劼點點頭,卻嘆了口氣,話鋒一轉:“只是,現下還不行。”他拉過桑洛的手,輕輕的摩挲着,滿眼愛憐:“一來,父王還想再留洛兒兩年,二來,”他停了停,眼光看向窗外雨簾,那目光倏的變為淩厲,許久才和緩下來,緩緩自語一句:“他也要有命回來,才行啊。”
桑洛但聞此語,眉峰微微一抖,沉吟片刻,面上一笑,輕哼一聲只道:“父王說的是,若他無本事救回王兄,父王這裏定也沒有閑出的軍饷,養一個廢人。”言罷,抿嘴一笑:“父王放心,洛兒知道輕重。”
淵劼微微颔首,又看看窗外:“西餘的雨,一下就要幾日,風裏加着土和沙子,還帶着昆侖的冷風,一會兒回去,記得讓疏兒給你披一件披風。”
桑洛忙道:“洛兒不冷。”
淵劼笑着拍了拍桑洛的手:“還說不冷,你的手心都涼了。”
桑洛目光一閃,匆忙抽回手來下拜行禮:“謝父王關心。”
淵劼擺擺手:“去吧,回去歇着吧。”
桑洛複又行禮,替淵劼将窗子關起來,出了殿門。
疏兒見得桑洛出來,急忙撐起雨傘,跟在桑洛後面步出廊外,走出老遠,才聽得桑洛低聲問了句:“今日的青葡,送了嗎?”
這聲音混在雨中有些不太真切,疏兒想了片刻,這才急急應道:“公主放心,公主交代的事兒,疏兒幾時辦不好了?今日,還特地選了裏面最好……”
“明日不要再送了。”桑洛停了步子,接過疏兒手中的傘,眼中晃過一絲悵然之色,見疏兒未搭話,又問了一句:“記下了?”
疏兒有些迷糊地瞧着桑洛:“記下了。只是……公主為何……”
桑洛沉下眼睑,細細地看着腳下那淌着雨水的石階,模模糊糊映出了自己的影子,父王那句:“他也要有命回來。”言猶在耳,伴着瑟瑟涼風吹進衣衫之中,凍得周身都打了個寒噤,看來她方才回的話兒,并不能入了父王的心,而父王的心——那向來在不少事兒上偏愛自己的心,獨獨遇到此事的時候,忽然就變得硬了起來。可何以沈羽就回不來就丢了命?莫不是父王未蔔先知,還是父王有意而為之?倘若真的有意為之,那王兄伏亦……
她心中憂思萦繞,想及此處又被涼風一激,忽的捂嘴咳嗽了數聲,似是極為不适,嘆了口氣:“就是不送了。”
疏兒湊上來,瞧着四下無人,悄聲只道:“公主,容疏兒多句嘴,公主,可是喜歡沈小少公?”
桑洛猛地擡頭,目光淩厲的瞪了一眼疏兒:“亂講什麽!”
疏兒卻又道:“公主雖不說,疏兒卻瞧得出來。”
桑洛轉回頭去,也不惱她,只是看着這住了半年卻依舊陌生的新皇城,輕嘆了一口氣:“回去吧。”往前走了兩步,停下又道:“我遣你去送青葡,是替父王賞賜他公忠體國,望他能早日救出王兄。絕無其他私情。方才的話,到死,都不要說了。”說完這話兒,又捂住胸口有些費力的吸了幾口氣,皺着眉不再言語。
疏兒低下頭,輕輕地回了一句是,急急忙忙接過桑洛手中的傘:“這風真涼,公主又咳嗽了,回去之後還是差醫官來瞧瞧,別有犯了咳喘的老毛病。”
桑洛卻是無言,疏兒恭敬地跟在後面撐着傘,一路都不敢再多一句嘴。
作者有話要說:我的小寶貝們,我的小天使們,來和我聊天兒啊。不要因為我半年沒有發新文就抛棄我啊咬手帕嘤嘤嘤嘤嘤嘤嘤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