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兩處心思
夜風微涼,沈羽躬身下拜,一直等着淵颉一行走遠,才敢起身。她腹中喝了不少的酒,此時面色微紅,手中提着長劍,獨自站在方才還熱鬧非凡的金玉閣外,擡頭看着半空中一輪明月,吐了一口酒氣。
臨走時,她瞧見伏亦意味深長的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桑洛。那浮在面上的笑容猶如洞悉了什麽事情一般晦澀難懂。沈羽心中帶了憂慮,她緩着步子,走在那冗長的,暗色的廊道之中,直到走出了一道門,往狼絕殿方向而去之時,才敢伸手入懷,将桑洛贈與的平安扣拿出來,放在掌心握了握。
陸昭還在等她,見她滿面愁容的回來,又以為出了什麽事情,沈羽卻道:“今日見了公主,問起離兒,公主說離兒在風華殿中玩兒的開心,過不幾日,就讓她回來。”陸昭安了心,又問起為何中途秀官兒來取了劍走,沈羽沉聲答了,含含糊糊的說了句自己累得厲害,便逃也似的回了房。
待得關上門,也不點燈。将長劍放在窗前桌子的架子上,打開窗戶,徑自坐在桌邊,這才攤開掌心,小心翼翼地将那平安扣拿起來,月光如水,自窗中傾瀉進來,灑在那溫潤透綠的玉上,泛起一陣微微的亮光。這約莫銅錢般大小的玉,光澤柔美,觸手溫潤。便是沈羽對玉石并沒什麽見識,也知道,這定是塊絕好的玉。
可她今日在金玉閣外,就這樣堂而皇之的受了公主此禮,這禮還是公主當着她的面兒親手從自己頸間摘下來的。這豈不是又要惹出麻煩?
沈羽将那玉放在桌上,靜靜地盯着。
她想起出征之前,疏兒只是同自己在一道門外說了幾句話,回去便被桑洛重重責罰在沙子地中淋了一夜大雨,往朔城途中,穆及桅所道利害關系言猶在耳——可今日,桑洛卻又為何一反常态,在大庭廣衆之下解下這平安玉扣贈與自己?還有那神出鬼沒的影衛,是否還在暗中觀察?
許久,她長嘆一聲,擡手将那玉拿起來,撐着疲憊至極的身子關上窗,蹭着步子走到床邊,仰躺在床。将平安扣放在枕頭下面,不知道桑洛究竟作何打算,腦中混亂身子疲憊,還因着酒力有些迷糊,便在這般糾結往複之中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
明月高挂,皇城之中夜闌人靜,風華殿內一燈如豆。
疏兒輕輕地挑了挑那油燈,彎下身子對着還在燈下看書的桑洛輕聲說道:“公主,夜深了。早些休息吧。”
桑洛的目光定在書頁上,燈下泛黃的書頁上面的闵文一個個同小蝌蚪一般,她卻讀的津津有味。聽得疏兒說話,片刻,才輕輕合上書,手又從書面上那舒餘野卷四字上面摸索過去,低嘆了一聲:“疏兒,我今日,是不是做的錯了。”
她不說還好,她如此一說,疏兒便也忍不住了,卻不同以往的推開窗戶,四下瞧了瞧,又關上。轉而又繞過屏風,走到門邊去開門,左右看了看,這才關上門轉回身來。桑洛瞧着疏兒,只是苦笑,也不言語。
疏兒卻把聲音壓的極低:“恐隔牆有耳。”
桑洛悵然的看了看疏兒,搖了搖頭:“不說了,我累了。”
疏兒呆呆的應了一聲,片刻才反應過來,躬身一拜退了出去。
桑洛解下衣衫,習慣性的用手去摸頸上的平安扣,卻摸了個空。她不由一笑,笑之後,又只能嘆氣,嘆氣之後,獨獨留下了滿心的憂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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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一早聽聞沈羽被孟獨綁回皇城,她心中便異常的擔憂,擔憂父王曾經說過的話,就要借着此一件事應了驗。可父王卻赦了沈羽的罪,不僅将姑業城賜給澤陽一部,這本該是家宴的一餐飯,還請了沈羽來。
她雖在沈羽面前,說着自己是去拿了幾本書,恰巧碰上。可究竟是恰巧,還是有意,除了她,也只有疏兒知道了。父王赦免,便是要讓沈羽為己所用。而伏亦與牧卓搶着去為沈羽求情的事兒,卻無人再提。
父王只想讓沈羽為己所用。并非想讓他為其他任何人。
這一點,桑洛看的清楚,也看的心驚膽戰。昔日,父王因着沈羽在斥勃魯為穆及桅求情而動了殺心,又因着賞賜青葡之事,對自己百般防範。可如今時移世易,沈羽破釜沉舟以少勝多大獲全勝,成了衆人捧在手心的一員猛将,她卻更拿捏不準自己的心思。
但有一件事兒,又那樣的明顯。那便是,再一次見到沈羽的時候,她似乎再也不能為自己之前所作的事情找諸多看起來很是合理的借口,找一個除“鐘情沈羽”之外的合理解釋,可她卻不能讓沈羽亂了自己的方寸。
她需要謹慎行事,卻更需要始終如一。倘若她選在此時壓抑下內心的喜歡而疏遠沈羽,那麽在伏亦回來之後,在父王眼中,那便真真正正成了替自己的兄長收複部署的行為,而不僅僅是那小女兒的懷春之情。
可今夜,她可以“堂而皇之”“無所顧忌”的去表達她那滿心的“小女兒之情”,在金玉閣外,滿含柔情的解玉相贈,在舞劍之時,那毫不掩飾的喜愛之色溢于言表,便是大哥伏亦都瞧出了自己心中所想時候,她卻猶豫了。
父王應是徹底的相信自己從始至終對沈羽都是因着那源自內心的喜愛,而絕非是用心良苦的“招安”了吧。
想及此,本該開心的她,唇角依舊挂着一抹自嘲般的苦笑。
她對沈羽,從欣賞到意圖招攬,再到現下無法掩飾的喜歡。樁樁件件,看似複雜,卻只需要兩人的眼神稍稍一個碰撞,如此,而已。
沈羽回來前,她用“假意”掩蓋“真情”。而沈羽回來後,卻又用“真情”來掩飾“假意”。
亦真亦假,亦假亦真,聽起來,實在可笑荒唐。
可又究竟是誰,把這明明白白的真情,變成心思深重的假意了呢?——是她自己?還是她這“吾王之女”“伏亦胞妹”的身份?
她在床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閉目許久都無法靜下心來。腦中忽又閃過疏兒方才那句話:“恐隔牆有耳。”
起身下床,拿了紙筆,映着那昏黃的燭火寫下幾個字,繼而一嘆。
“欲語還休”。
桑洛呆呆的看着紙上那隽秀的字跡,往日她也喜歡随手寫些什麽,可從未如這些日子以來,寫了又撕,撕了又燒。
這皇城該如家,可卻又不是一個家。
她有些煩亂地随手将那紙張放在桌上,拿着那本舒餘野卷又看了片刻,這才覺得困意襲來,随意的把書壓在紙上,轉而去睡了。
一番長夜,兩處心思,各自輾轉,卻又都想不通,猜不透。而桑洛在昏昏沉沉睡過去的那一瞬,想的卻是:沈羽可知她心中所想呢?
沈羽未必不知桑洛所想,可她畢竟不是男子,對于情感之事也從未經歷,只是覺得內心隐約有些許的擔憂,也恐怕就是這擔憂,讓她在四更時分醒過來。
她發了噩夢,喘着氣醒過來,瞪大了眼睛卻只瞧見了一室的昏暗。她側了側身子,眼皮打架,心頭突突地跳,困得厲害卻又心有餘悸,那噩夢似是一團巨大的水中旋渦一般,在她半夢半醒帶着迷糊的時刻,又想将她拽回去。
索性翻了個身,咬了咬牙,坐了起來。卻又靠在床邊緩了半晌的神兒。
那真是個嚇人的夢,在夢中,她穿着一身大紅色的喜服,一步一步的走向模糊不清亮着燭火的廳堂,耳邊傳着不少呼和聲,她便就這樣走着,那些人聲如在甕中,怎樣也聽不真切,她只是瞧着不遠處還立着一個人,體态婀娜,是個女子。頭上戴着紅蓋,正因着她逐漸走近而微微轉身。她心有疑惑,可怎樣也停不下來,待得走到近前,她那一雙手不自主地便去掀開那遮在女子頭上的紅布……
可這紅布掀開,她卻吓了一跳。那蓋頭之下,竟是一張蒼白如紙,雙目空洞的人臉。她還未及大叫,那張臉卻又忽然變作了桑洛的模樣,那一雙如水的眸子正細細的看着她,滿目的柔情,而不多時,桑洛的面容卻忽的變成了陸離的臉,可陸離只是對着她哭,哭出來的,竟都是血淚。
沈羽在驚吓迷蒙之中驟醒,便是如今想起來,都覺心驚肉跳。她抹了抹額頭上的薄汗,起身下床,摸索着給自己倒了杯水,咕咚咕咚的喝了,卻又覺得屋中太黑,點了燈,閉了閉眼睛。
何以發了這樣奇怪的夢呢?
難道是昨夜的事兒,在心裏面成了症結?是以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沈羽用力的揉了揉酸脹的眉心,這才發現那本就酸麻異常的雙臂,此時更是疼的厲害。睜開眼睛,微微的皺着眉看着枕頭,想着枕頭下的那一塊兒平安扣還靜靜地躺着,又不自主的嘆了口氣。将那平安扣拿出來,端詳許久——怎的就會發這樣奇怪的夢呢?
那夢中的新娘,還是桑洛?又成了陸離?
那夢中的新郎官兒?是……自己?
沈羽嗤笑出聲,笑自己怎的做了這樣一個荒唐的夢。嗤笑之後,卻又握着這平安扣發了呆。
那夢中的桑洛,穿着大紅的新娘喜服,看着自己的目光,柔和如同今夜空中的那一彎明亮的月,又像是春日裏泛着漣漪的池水。又許是在夢中,瞧起來四周還隐約的升騰着淡薄迷蒙的氤氲霧氣,便是這亦真亦幻的情景,讓沈羽此時,忽覺得心思輕輕一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