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鐘情不可說
半夜,桑洛複又被咳嗽折騰的從夢中醒來,只覺得周身酸痛沉重,眼皮都睜不開,迷蒙中被疏兒扶起身子,喂了口水,許久才緩過來。閉着眼睛輕聲問了句:“什麽時辰了?”
疏兒拿着沾了溫水的帕子擦着她額頭上的汗,嘆了口氣:“醜時剛過了,公主喝口水,一會兒再把醫官送來的藥丸兒含着。”
桑洛撐着力氣坐起身子,擡手摸了摸自己的額頭,眯起眼睛看着昏黃的燭火:“我好些了,你把藥丸拿來吧。”
疏兒扶着桑洛坐好,又給拉了拉薄被,才又轉頭去拿藥丸兒,不過片刻時間,端着藥丸兒回來,瞧着桑洛把藥丸含進口中,又低着頭去将裝着藥丸兒的盒子放好,看了一眼桑洛,似是心中有什麽事兒一般,急忙轉身去倒水。
這接二連三的動作被桑洛盡皆收進眼中,也不言語,待得口中藥丸化開,喉嚨處陣陣清涼,接過疏兒遞過來的水,喝過水,長長的舒了口氣,卻又瞧着疏兒用後背對着自己,眉心微蹙,捧着水杯只道:“疏兒,可是有什麽事兒?”
疏兒匆忙回身頻頻擺手搖頭:“沒有沒有,哪裏有什麽事兒啊。”她如此說着,神色卻一點兒也不輕松,眼神亂瞟,就是不看桑洛。
桑洛心下一沉,疏兒這樣子,莫說她了,便是旁人都能瞧出她心中有事兒,怎能騙得過人呢?桑洛面色冷了下來,起身走到疏兒身邊:“到底怎麽回事兒?”她說着,面上又一驚,手中的杯子險些掉了,一手握着杯子一手緊緊抓住疏兒的胳膊:“可是……可是王兄出了什麽狀況?”
疏兒但見桑洛說起這話,剛剛好轉的臉色又朝着蒼白而去,忙又說道:“不是不是,不是王子亦,王子亦無事。”她緊緊皺着眉,張了張嘴,為難的看着桑洛:“有事兒的……另有其人……”
桑洛目光一閃,順而明白疏兒這樣子是所謂何人,那皺的眉心又皺的更緊,抿了抿嘴只道:“可是沈公來此的事兒,父王知道了?”
疏兒擡眼看着桑洛,滿臉愧疚地點點頭,又道:“公主,此事兒都怪疏兒,沈公說要去找醫官,是疏兒讓他留在此處……”
“父王……”桑洛開口,打斷了疏兒的話,卻頓了頓,心中忐忑問道:“怎樣處置他了?”
“罰他……跪在外頭,一夜。”疏兒說着,伸手指了指門外:“已經在外頭,跪了許久了。”
“他……”桑洛微微搖頭,快步走到門邊,擡手便要開門,疏兒卻緊随其後說道:“公主,藍越還帶着人在外頭看着,您此時,不便出去。況外頭風雨不停,您不能再受涼了……”
桑洛那放在門上的手停下,細長的手指緊緊地抓着那門上紅漆木頭,目光定在門上,似是要從這緊閉的門上瞧出去。可疏兒說的沒錯,她此時身體孱弱,外頭衆人守着,若是出去,只怕又讓父王更加生氣。她閉了閉眼睛,重重一嘆:“他已在雨中淋了太久……他還有傷……”
疏兒扶住桑洛,面色也不好看,只求道:“吾王令他在此跪一夜,并無其他懲罰,已然開恩。公主,三思。”
桑洛終究松了手,轉而抓住疏兒的手,回返桌前,輕聲咳嗽着拿了筆,攤開紙面,卻不知想寫什麽。然她總歸要做些事情,她此時滿心擔憂,更無心思再睡,心中郁結之氣唯有借着這提筆書寫方能排遣,可她又能寫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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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就這樣提着筆,呆呆地看着紙張,疏兒站在一邊,一聲不敢吭。片刻,桑洛重重咳嗽幾聲,筆上的墨就這樣零散的滴落在紙張上,微微暈開。桑洛左手捂住嘴,用力的吸了吸氣,右手被這一陣陣的咳嗽牽動的幾乎連筆都拿不住,偏又固執的握着筆。
疏兒瞧着揪心,又給水杯中填了水,想拿了桑洛手上的筆讓她喝水,桑洛卻就是不松手,身子的力氣幾乎全都壓在桌上,任疏兒怎樣用力也不動不松手。疏兒沒了法子,只能不斷的順着桑洛的後背,她知桑洛心中難過擔憂無法宣洩,這郁氣郁結心中,又憋在胸口,若不能想個法子解了她心中憂慮,便是喝水服藥又能怎樣呢?她腦中飛快的轉着,片刻說道:“公主,疏兒去熱些酒菜,端去給藍越他們吃。”
桑洛微喘着搖頭:“不用了。”她右手一松,那筆掉在紙上,扶着桌面站起身子,疲憊的嘆了口氣:“把燈滅了,我去……”她停了停,拿起那滿是墨跡的紙,虛着力氣揉成一團,丢在地上:“我去歇着了。”
疏兒不敢再說話,伺候着桑洛躺下,忙不疊的将房中的三盞燈吹熄,拉開房門,卻又不敢離去,關門之後便在門口守着。被涼風冷雨凍得抖了抖,只盼着這冗長的一夜,快些過去。
翌日清晨,風疏雨停,值守了一夜的藍越走近沈羽身邊,躬身拱手:“時辰到了,沈公,可回去了。”
沈羽挺着腰板,跪在當處一動不動。聽得藍越此言,這才緩緩睜開一直閉着的眼睛,只覺得身子僵硬眼光模糊,張了張嘴,說了句:“多謝藍将。在此一夜……”這一句話說的艱難非常,她喉嚨幹澀,說出來的話聲音都是沙啞至極的,便是自己聽起來都覺得幹癟,她舒了口氣:“你辛苦了。”
藍越輕嘆一聲:“臣領王命,王命不可違。望沈公莫怪。”他看着沈羽想要起身,卻因着跪了太久而險些栽倒,急忙伸手去扶,“沈公,臣扶你回去。”
沈羽低頭淡笑,輕輕擺手:“不用。只是跪了太久,身子都僵了。”她咬着牙,用了周身的力氣強撐着站了起來,只覺得雙腿如同灌了鉛,尤其是這一雙膝蓋,疼的幾乎使不上力,踉跄了幾步,緩了緩神兒,對着藍越拱手:“羽這就回返營中。換了衣服,再去正殿向吾王請罪。藍将,可回返複命了。”
藍越又道:“吾王有命,沈公今日不必值守。在營中思過即可。”言罷,複又拱手一拜,帶人離去。
沈羽在原地呆立片刻,轉而回望緊閉的殿門,眼光從兩側值守的皇城衛面上掃過去,不知桑洛可好些了,這一晚上疾風驟雨,睡的可還安穩,想及此,她心中又有幾分悸動,神色一凜,用力咬了咬嘴唇,踉跄着腳步逃也似的離開了這是非之地。
回返營中,副将滿目疑惑的瞧着沈羽,那一張嘴張了又閉,看着沈羽這一身的狼狽便知道他這一夜過的并不容易,想問些什麽,卻又不知如何去問,只是拱了拱手,深深一拜,便即離去。沈羽也實在沒有力氣和他說什麽,徑自入了帳篷,吩咐下去所有人無事不要尋他,便緊閉帳簾,繞過那不寬的小屏風,瞧見那矮矮的簡單床榻便想栽倒在上面睡過去。
可沈羽偏又是個潔淨的人,她在雨中澆透了,身上每一寸肌膚都發着濕寒之氣,難受的厲害。只得又叫人打來熱水,自己将兩個木桶放在屏風後頭,彎下身子擰了毛巾,小心翼翼地脫了上身衣服,卻又不敢丢在一邊,生怕有人忽然進來,只得披在身上,用毛巾将自己的身子一點點的擦幹淨。擦完上身,又靠在屏風後面,更加小心的将自己下身衣服脫下一半,仔仔細細地清洗幹淨,瞧着自己的一雙膝蓋因着跪在地上一夜全都青紫起來,苦笑着輕輕擦過去。
折騰了許久,拖着那僵硬酸疼的手腳動作麻利的換了一身幹淨衣服,将那舊衣服丢在水桶裏,歪倒在榻上便昏睡過去。
再次醒過來,竟已到了黃昏時分,她躺着卻動都不想動,腦袋又漲又懵,擡手摸摸,微微發着燙,右臂的傷口疼癢難耐,想來定是因着着了水更嚴重起來。喉嚨之中幹澀異常,跟裹着沙子一般,這症狀,怕是因為淋了太久的雨發起了燒。
她費力的翻身下床,又險些摔在地上,拖着沉重的步子繞過屏風,坐在矮幾旁,想要喝水,右手卻幾乎擡不起來,只得用左手去拿了茶壺,也不去倒水,徑自對着壺嘴咕咚咕咚的将涼水灌進口中。之後便尋了醫官來,将自己那傷臂讓他瞧。
醫官擰着眉頭瞧着沈羽裸露出來的右臂,那受了傷的皮肉上本來就紅腫,此時翻開的皮肉還泛着白,他不住嘆氣頻頻搖頭“您這傷口壞的厲害,雖然創口不大,但眼下……”他瞧瞧沈羽,聲音有些發抖:“眼下,要把這些壞厲害的皮肉割下來……”
沈羽卻彎唇一笑:“無妨,你就診治,我不怕疼。”
醫官抖着手點了燭臺,又從随身木箱中拿出一個布包攤開來,那布包中竟大大小小數把明晃晃的小刀。沈羽但見便又輕聲笑:“這刀,鋒利麽?”
醫官又抖了抖:“小的一定下手輕些。”
沈羽笑道:“你若輕些,割不下來這感染的壞皮肉,我豈不是要疼死過去了?還是快些重些吧。”她如此說着,看着那明晃晃的小刀心中卻還真的有些怕,前傾着身子道:“這一回,怕還要煩勞你給我個帕子咬一咬了。”
這是沈羽頭一遭親眼看着自己的肉被這樣生生的割下來,那額頭上的汗瞬間便冒了出來,心頭疼的一顫一顫的幾近停了跳動,可她卻又就這樣死死的盯着那泛着白的皮肉被刀子割下來。
壞了的皮肉可以就這樣硬生生地割下來,不該有的情感,又該如何割掉?鐘情不可說,正如這壞了的皮肉一般,可若是真的割掉,會不會如眼下一樣疼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