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璧人

在秋收之前。孟家長輩親自登門并媒人前來問名,兩家交換了庚帖,以雁為贽禮,完成了納吉占蔔,萬事順遂。

舅舅松了一口氣,經歷了上一次祝由娘子的香灰瞎折騰差點搞掉半條命,舅母很是內疚,更讓阿魚好好休息,所以她一連提出的兩次儲備物資的建議都被采納了。

而回到金陵祭祖的提議也被舅舅好好考慮。不過現在這是第二備選。

因為在孟沛的邀請下,他們會在秋收節後立刻先起身前去孟沛的母族綿州休整調理,綿州氣候溫和,很适合懷孕的舅母休息。

更妙的是,那位孫大夫也會一同前往。

溫宣魚稍稍松了口氣,只覺仿佛冥冥中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發展。

沈瓷知道了也很為溫宣魚開心。

她已經來了葵水,是個真正的大姑娘了,沈家阿嬸常常拘着她讓她在家安心繡繡花準備妝奁的刺繡,惹得沈瓷心裏不痛快。

所以時時找借口來找溫宣魚玩耍。

沈瓷低聲說起第一次來葵水的不适,一面向溫宣魚傳授一些注意的地方。

溫宣魚記得上一世葵水來的時候是在回到溫家之前,好像也是在求收請神節前,但現在馬上就要臨近秋收,還遲遲沒有動靜,似乎時間變了。

沒有葵水的女孩還只能稱一聲孩子,便是在這鄉野,稍微講究的人家婚禮的大聘也需在姑娘長大後方可進行。

而只有大聘之後雙方方才算得上名正言順。

馬上中秋将到。

她這些時日努力吃得多些,想讓自己快快長大。

不過月餘,臉頰也開始微微鼓起來,軟糯乖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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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事成雙。沈瓷的婚事也近了。沈家的意思還是定了下溪村那個富戶,一來是因為沈瓷父親去的早,家裏本來也艱難,那孫家給的聘禮誠意十足,能填補家裏很大一部分家用,餘下都可充作沈瓷嫁妝,二來因為孫家之前見了沈瓷,很是滿意,話都放出來,沈家阿嬸害怕得罪了對方,又到了這檔頭,只能往好的地方勸沈瓷。

沈瓷心裏惱得不行,這日晌午後又到莫家找阿魚。

她在後院地上灑了一些豆子,再随手在豆子上面加了一個木棍撐起來的竹匾:“阿魚,我真的不喜歡那個姓孫的,要是只能選他,那我還不如嫁給那個傾腳夫黃德貴呢。至少他家的錢還多些,人也高些。”

溫宣魚一手捉住在腳上蹭的團子,摸了摸它的腦袋。它老實起來,伸出粉色的小舌頭吭哧等着人繼續摸。

溫宣魚隐隐記得上一世沈瓷最後沒有嫁給這個姓孫的,而是去了一個員外家做妾。後來戰事起來混亂開始後,她跟着那個員外去了南方,從此再也沒有音訊。

但她知道的。做妾并不會好過。相當于主家的貨物,喜歡了寵着,不喜歡了,就可以随便發賣掉。

這一世開始,不知道從哪裏開始,事情有微妙的不同。

不管如何,她想沈瓷好好的。

想了一想,溫宣魚問:“那阿瓷姐姐,當日兩家怎麽會說成願意的?”

沈瓷手裏松松拽着那根做機關的繩子,看着竹匾旁邊幾只躍躍欲試的小鳥:“那日相看時我又不在家,和你在一起的。你也看到了,他托了鄰家阿姣嫂送來一支步搖,說是沒別的意思……就是一般約定俗成的一個小禮。”溫宣魚記得,那步搖很漂亮,上面還有兩顆珍珠,她當時也看了下,然後接過去給沈瓷,沈瓷就說一會還,結果沒想到是收了。

溫宣魚不由搖頭:“阿瓷姐,這禮收得不對。”

沈瓷亦懊惱極了:“我那也是一時糊塗,瞧着上面的花兒好看想照着買一支。我阿兄知道後要我還回去,我也讓阿姣嫂去還了,可那孫羅不肯要——接着事情馬上傳出來了,都說我已收了禮物,我家同意了。”

她咬唇:“我阿娘狠狠罵了一頓。說我阿兄正要說親,要是退婚,指不定鬧成什麽樣子呢。阿魚,你說我怎麽就這麽倒黴啊,就碰上這麽個無賴。你說要是我能找到一個一心對我的,就像你那位小孟公子對你那樣,便是沒有那麽多家資,我也是願意的。可他——”

溫宣魚又問:“孫家聽說也曾是耕讀之家,家中究竟如何?所謂良人,身家清白脾氣秉性最為重要。”

沈瓷聞言立刻擺擺手,又是一通抱怨,說這孫羅生得容貌不佳就算了,現在也不過是幫着打理莊子的代理莊頭之一,且人又蠢,那日來相看還那腳上還是底子不一樣的鴛鴦鞋雲雲。說着說着,她忽的停下,阿魚順着她的目光看過去,只看那竹匾下面溜進去兩只胖鳥在吃東西。

沈瓷注意力立刻轉移了,她用力一拉,那撿食的一只胖鳥一下被壓在了竹匾下面,另一只在外面撲騰。

“今晚做烤的。”她笑嘻嘻。

她得意洋洋将鳥捉了來給溫宣魚看,溫宣魚看那鳥嘴上還叼着一條沒舍得吃的蟲,便明白了:“這鳥叼着蟲,肯定是要回去喂小鳥的。你吃了它,小鳥定沒救了,不如放了它。”

沈瓷哼哼:“那不行。要是有小鳥——那我且去找找,吃了它們,一家正好團圓。”

溫宣魚堅持:“別的鳥倒罷,這是只帶崽的,阿瓷姐姐放了它吧。”

沈瓷有些意外看了眼溫宣魚。

曾經小阿魚是跟在自己身後的小尾巴,說話做事都是聽自己的,哪裏會有這麽多道理。她目光看過去不由一愣,這不過一個多月,眼前少女似乎又拔高了些,臉上也有了肉,那一雙澄澈而又明亮的眼睛陌生而又熟悉,分明已是個聘聘婷婷的大姑娘了。

她忽的心裏一動,若是她有阿魚這樣的容貌……她不由道:“阿魚,你要是能嫁個有錢有勢的就好了。我也不用這麽煩惱。”

溫宣魚笑道:“我已訂婚,阿瓷姐姐是糊塗了?”

沈瓷手裏的那只鳥這個檔頭還死死叼着嘴裏的青蟲,外面另一只鳥撲騰來撲騰去不肯走。

沈瓷聞言眼睛一轉,想起那日阿兄知道孟沛帶走溫宣魚時的神色,頓時脫口而出:“你要做我妹妹呢,這鳥我不放;若你做我嫂嫂,那我就聽你的。哎,你要是我嫂嫂,那事情就簡單了。”

溫宣魚沒想到這沈瓷如此不着調,心裏不由有些微惱了。

就在這時,忽聽得一個微帶着笑的聲音:“沈家姑娘要是喚我一聲阿兄,阿魚妹妹可算你嫂嫂。”

不知何時過來的孟沛帶着一個小厮迎風而立,他站在那裏,明明是笑着的,但在明亮的光線下,卻叫人從他看過來的目光中感受到一絲極深的寒意。

沈瓷挖牆腳被聽得正着,心裏一慌,手裏的鳥趁機掙紮飛了出去。

孟沛是來送東西的,最新做的一批驅蚊的香料,用夏季收貯的浮萍,混合雄黃琥珀做紙纏香,正好用來對付初秋的吊腳蚊。

他同溫宣魚說完來意,便含笑轉頭看向沈瓷。

沈瓷一直知道孟沛好看,已經是她見過的最好看的男子,但是他這樣近的距離看過來,饒是見過很多次,她仍然有些發怔。

他那張分明還有着少年郎輪廓的臉因為過于俊美而有兩分雌雄莫辨的動人,但只需要看一眼他的眼睛,便不會有人再去想這有些輕薄的形容詞彙。

他臉上帶着微微的笑,但他嘴裏說出的話卻帶着一絲讓人膽寒的陰暗:“若沈家姑娘想要簡單,我曾聽過一個故事,就很簡單。”

“什麽故事?”

“暑夏田中多鳝魚,有種萬中挑一的鳝魚,粗壯肥大,喜歡蟄伏于溝壑田間,喜食死貓腐物,每到月圓,便擡頭望月,至中秋成熟,當日望月直至月落,謂之望月鳝。此鳝魚劇毒,用雞腸可捕,食之斃命,且看不出原因。”

“在西蠻之地,這種鳝又被叫做寡婦鳝。專門用來送給那些不想要的丈夫。吃下去,先全身發麻,發不出聲,然後産生幻覺,會自己掐住自己的脖子,因為血液中就像是用鳝魚在順着經脈游動,直到最後活活将自己掐死,毒消人死。等仵作來,任何一樣驗屍方法,都找不到一絲毒。”

他說完了,仍看着沈瓷,那漆黑的眼眸,透不出一絲光。

但很快,他又微微一笑。

“當然,這些閑話沈姑娘聽一聽就罷了,莫要真的做出糊塗事。是不是,沈姑娘?!”

他轉頭是溫和的笑意,看向溫宣魚:“況且,婚姻大事,既定了,豈能更改。”溫宣魚只道他是玩笑捉弄沈瓷,悄悄扯了扯他的袖子,讓他莫要再胡編吓那臉色都白了的沈瓷。

腳下的團子奶奶晃着腦袋看孟沛,夾着尾巴小心翼翼又熱情搖着,又親近又不敢靠近的樣子。

一向伶牙俐齒的沈瓷被那雙眼睛一看,竟然覺得手腳發軟,什麽話都不想說,只想快點快點離開這裏。

等她讪讪走出後院去,脊背直立的寒毛緩緩垂下,再去回想方才那感覺,才想起一個準确的形容詞。

恐懼。

奇怪,孟沛這樣被鄉間少女們私下偷偷觀望和議論的清潤儒雅的少年郎,怎麽會叫人有這樣的感覺?

她定了定神,忍不住再回過頭去看,只見那人一身天青色長袍站在庭院的桂花樹下,面容俊美,手腕帶着束袖護腕,平添幾分勃勃英氣。

他正垂頭和阿魚說話,面上帶着淡淡的笑,姿儀天成。

看來方才是她想多了吧。

望月鳝……

沈瓷搖搖頭,走回家時沈母正好忙碌回來,見面便叫她去等下叫兄長回來吃晚飯飯。

現在臨近農忙,家家戶戶都忙起來,沈家不比莫家能雇得起短工和幫傭,所以地裏的活計得要家裏的勞動力親力親為。

沈瓷随口應下來,看了看外頭的日頭,只覺曬得慌,便先拿出針線準備先做兩樣針黹活計。

她搬了一張小凳子,在相鄰的圍牆邊聽着,隔壁偶爾模模糊糊傳來說話聲,卻聽不真切。她豎着耳朵,只聽那邊奶狗嘤嘤聲,似乎是孟沛準備走了,她忽的有些鬼使神差站起身來。

帶着鬥笠出了門,她拎着裙擺走了幾步,只看孟沛帶着小莫遠和溫宣魚一同出了門。

他正溫聲向溫宣魚說什麽,溫宣魚仰頭向他笑,貝齒雪白,眉眼彎彎。

陽光落在他們身上,只覺得璧人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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