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觀音姐姐

沈瓷站了一會,忽的忍不住喊了一聲,溫宣魚回頭,她便追了上去:“正好,阿魚,我要去叫我阿兄回來。一道走吧。”她理了理頭發,走到溫宣魚另一邊,正好露出曲線流暢的下颔和側臉。

幾人走在鄉間小路,兩個俏麗的女孩子格外引人注目,沈瓷一手挽着阿魚,一面低聲說着話不知不覺就落後了前面的孟沛三人。

這時,一輛竹蓬馬車緩緩從另一邊前面的橫道走過,車上的人打起簾子看向這邊。

沈瓷眼尖看到了馬車裏面的人,不由蹙眉厭道:“倒黴,出門就撞上這人。”

溫宣魚擡頭一看,原來是那孫羅,馬車前面斜坐着一個賬房先生。

想來正帶着人去莊子和周邊田間收牛租。

前朝因戰亂曾以官府名義向田主租牛配牛,但經歷戰亂,這牛早死了,牛租卻一直沒取消,後來又被有田的富農或者地主分攤到了佃戶手上,每年取收獲物多得一分。

而在收牛租之前,還會先下鄉選中意的長得好的莊稼預留,只等到時候收割完送來。

孫羅目光看着這邊,見她們注意到,立刻理了理衣襟,臉上露出熱情的笑,沈瓷厭惡,哼了一聲,黑着臉別過頭,溫宣魚見狀也不好說什麽,只也微垂了頭。

好在那馬車很快就過去了。

“我真是看着那張臉就煩,怎麽就給我攤上這麽個人。”沈瓷目光微微掃過前面的孟沛,過了一會,她終于忍不住很小聲問阿魚:“阿魚,小孟公子家可還有……兄弟什麽的。”

溫宣魚還沒有說話,就聽見前面的孟沛的小厮清朗的聲音回答:“我家公子并無。”

沈瓷沒想到這麽小聲也叫人聽了去,頓時臉羞得緋紅,當下也不能再跟着他們了,忙借口要叫阿兄提前拐走了。

這邊的孫羅在馬車上将那兩個小娘子看得真真切切,他目光再一次掃過溫宣魚,她有一張小小的鵝蛋臉,臉頰是有肉的,紅潤的小嘴花蕊一般,配上一雙細長的漂亮眉毛,叫那雙眼睛亮得像是揉進了日光。

這樣的人才,實在難得。

他心裏滿意極了。

Advertisement

回想方才少女微微低頭似乎害羞的樣子,心裏就跟貓抓了一把,說不清哪裏的癢。

那日在沈家借口相看,見到這個“沈家姑娘”第一面起,他心裏便高興極了,立刻讓遠親阿姣嬸子幫忙遞了東西過去,對方接了,也是樂意的。

孫羅心裏有點着急,最近聽說花鳥使也有在縣城出現過,還是要盡快将這門婚事定下來,免得夜長夢多。

和他并排而坐的是來自蘿陽村的鄉賢,專程陪伴孫羅為京都的大人家來收租的。

他見孫羅笑,猜到了□□分:“剛剛過去的是沈家姑娘,越發動人了。”

孫羅嗯了一聲。

鄉賢趁機拍馬屁:“沈家姑娘生得這樣标致,以前兩年秋收的游神節都是她扮觀音呢,像極了。今年這大家也都推她。”

孫羅聞言暗覺不妥,忙道:“今年要準備婚禮事宜,且換人吧。”這萬一不小心被花鳥使看到了,到時候橫生事端,豈不是到嘴的鴨子都飛了。

鄉賢一愣:“換人?”

孫羅想起剛剛“沈家姑娘”旁另一個姑娘,生得也算秀氣,但那滿臉的脾氣他不喜歡,他道:“換她旁邊那個吧。”

鄉賢道:“……孫老弟是說莫家姑娘?可這位小莫姑娘年紀似乎小了點。”

孫羅回想剛剛看到的,比他的“沈家姑娘”看起來還大點呢。

“我看不小了。年年都是阿瓷,今年也該換人了。”

“孫老弟說的有道理。”

“對了。”孫羅忽然想起,“剛剛前面那個男人是?”

鄉賢道:“是從京都遷來的孟家,聽說與那位小莫姑娘下了定。”

孫羅想起似乎剛剛那位還在目不轉睛看自家的“沈家姑娘”,不由哼了一聲,男人誰不知道男人,下了定又如何?還不是因為“沈瓷”好看,吃着碗裏的,看着鍋裏的。

他心裏非常不舒服,自家的東西被惦記着總讓人不爽,忽然,他嘴角浮現一個惡毒的笑,既然這樣,就叫這小白臉連碗裏的都給打翻掉!!

~*

所謂游神節就是鄉間的社戲廟會。一般來說,是在秋收後,祭祀稷神和土地神的,兩三個村子合夥出錢可以舉辦十來天,一個村子單獨的來辦的一般也至少有三天。

游神節當天,會有村子裏的人扮演各種神仙繞村游行,然後搭臺唱戲,若是各家蠲的錢多,會專門請來縣城的班子,連着幾日唱戲。

屆時相鄰村子的手藝人也會來,吹糖人的,算命的,修碗磨刀剃頭的。

熱鬧極了。

村中人家有拿得出手的手藝或者多的東西,也得擺着賣一賣,錢是少,重點是招福。

莫氏也早早就準備了東西,便是熬制了幾天的攪麥糖,做姑娘時候就練出來的手藝,用新發的麥芽來做,熬煮收汁,賣的時候,拿兩根小棍子攪一攪,又好玩又好吃。

本來這樣的任務是給阿魚和弟弟的,但現在卻不成了。

因為今年鄉賢專門來了一趟,說今年游神節三個村子聯辦,蘿陽村這邊要出幾人,沈家那邊要籌備婚禮,希望今年扮觀音的任務分配由莫家出一把力。

鄉賢出面,莫氏本不好推辭,又聽對方說起之前溫宣魚溺水和後面生病的事情,想着正好借神威壓一壓,當下就應了下來,等溫宣魚回來莫氏将這件事說給她聽。

溫宣魚有些意外:“以前不都是阿瓷姐姐嗎?”

莫氏笑着搖頭:“你阿瓷姐姐怕是沒時間了,孫家那邊今天專門來了人,親迎的日子都定了,現在要趕緊準備十二床嫁妝呢。你沈家嬸嬸專門請了姨妹過來守着不讓沈瓷出門哩。”

溫宣魚便想拒絕。

莫氏不贊成道:“我已應了你馬叔,年前你阿翁的牛租都是他幫忙才減下來,頭一次開口,一件小事不能抹了他的面子。不過半日,也沒外人,都是兩村自己的人在,替你阿翁還個人情,去吧。”

小莫遠想着母親給自己準備的攪麥糖,嘟嘴道:“那我們賣糖怎麽辦?要不幹脆不賣了我自己吃。”

莫氏拿指頭戳了一下他的頭:“饞。見天就想着吃。你要都吃了,那這口牙得壞完。這糖也不值得什麽錢,各家送一點吧。”

小莫遠嘟嘴:“不嘛。家家都要出售吉物,就我們沒有,阿翁又去了城裏不在,阿姐還不能去。”他眼睛一轉,“那我找季澤哥哥一起和我賣。”

莫氏搖頭,溫宣魚也笑着搖頭,孩子話,孟沛怎麽可能來做這樣的事。

她實在很難想象,那一身錦衣的孟沛會在這泥地鄉野的野集上來賣一兩個銅錢的賣東西。

小莫遠哼了一聲:“你們都沒問,怎麽知道不可能。”

他說着一溜煙跑了。

下午上課前他專門跑回來一趟,說孟沛答應了。

溫宣魚只當是孟沛哄小孩子,并沒有往心裏去。

到了游神節那日,早上早早的,雞都還沒叫,莫氏就将她叫醒,拿了溫熱的帕子給她擦臉,溫宣魚迷迷糊糊睜開眼睛,伸手接過帕子:“我自己起來就行,幫忙的田婆馬上就來了。阿娘身子開始重了,怎麽好又早起。”

“習慣了,左右睡不着。”莫氏将她領到妝臺前,點了一盞小油燈,給她梳頭,“我來給你梳梳頭。”莫氏的手有些粗,但是很溫柔,她的頭發又好,昨日剛剛用桂花水洗過,帶着淡淡的桂花香,一梳就到底。

很快漂亮的發髻梳理起來了,莫氏又拿出送來的游神節的衣裳,今年的衣裳新作的,外衣稍大了一些,但穿上越發有那份仙姿除塵模樣。

莫氏又在她唇上點了胭脂,額中點了朱砂,這時天剛剛蒙蒙亮,淡淡的晨曦照進屋子,莫氏看着看着,忽然有些發呆。

溫宣魚伸手在莫氏臉前揮了揮,她這才回過神來。

莫氏又想了想,用帕子擦掉了溫宣魚唇上的胭脂。

鞭炮聲響了三聲,是外面迎神的隊伍過來了,要在日頭出雲前接完所有裝扮的神祇,然後在吉時繞村游街。

游神的每神由四個人負責擡着,坐在一個沒有頂的軟轎上,前面再放着一個香爐,等集齊開始游神的時候,每戶人家都會安排當家人出來請香,就是将求祝福的香插在對應的香爐裏。

寓意來年衆神庇護。

這一年是難得安寧的一年,少旱災水患,北邊送了銀箔金元,暫時也沒有戰亂。而臨近求收一天雨都沒下。連佃戶的日子都寬裕了些,于是兩村裏湊出的錢專門在城裏請了不錯的小戲班,大夥都等着游神結束後看戲呢。

每年游神節的扮演者都是未婚的半大孩子和少年,生機勃勃,形容鬧騰,你笑的我的紅臉,我笑你的衣裳。

但溫宣魚走出來的時候,原本嘻嘻笑着的年輕人們都靜下來,不由自主齊齊看向她,看她款步輕移,看她素手執瓶坐上神龛。

過了好一會。

一個扮演火神的少年,低聲問:“這是從哪家借來的小姐嗎?”

另一個水神共工少年小聲說:“你下河村不知道,這是莫家那位攀上高枝的啊。不認識嗎?”

火神少年微黑的臉都是驚異:“不可能,我前年見過,哪裏這麽好看?”

水神少年餘光看向前面:“女大十八變,以前小,你沒注意吧。”

前面迎神的祝由輕聲咳嗽一下,衆少年立刻正襟危坐,知道儀式馬上就要開始了,祝由再拜天地,焚香,灑地,開路,落花,然後一瞬間,由遠及近的鞭炮聲熱烈響了起來,接着青煙飄了起來,從這些嗆人的煙火氣中走過後,游神就開始了。

正襟危坐端莊沉默的神祇扮演者們都斂了神色,目不斜視,手執道具,一派不食人間煙火的儀态。

溫宣魚眼睛被煙火熏得生疼,她微微垂眸忍耐着。

此刻的行道和道旁的小集市都已經準備上了。

不遠處,她看見了孟沛靜靜站在人群外含笑看着她。

一群熱鬧擁擠的鄉民中,他便如同石頭堆裏的一顆明珠,讓人一眼就能看到。

他的前面,穿着新衣的小莫遠正踮着腳尖瞅,看到她們一群人長長的隊伍來了,他便在更前面和幾個小孩子追着隊伍跑起來,一面叫:“瞧,觀音是我阿姐!瞧!最好看的那個!”

溫宣魚生怕他那小短腿摔上一腳。靠近了,兩側都是人群,莫遠看不到了,然後就在這時,就看見他身後的孟沛伸手,竟直接将沾着灰土的莫遠抱了起來,好叫他看得清清楚楚。

溫宣魚呆了一下。

孟沛向來喜潔,什麽時候竟也……

此刻各家排出的人都輪流前來上香。

小莫遠也拿着香由孟沛抱着過來,他高興極了:“阿姐,我給你說。季澤哥哥還給咱們的攤寫了招牌呢,字好看極了。”

溫宣魚現在不能說話,只能端莊雅正坐在那裏,微不可見眨了眨眼睛。

小莫遠将那香插-進去,高興極了:“季澤哥哥說了,錢到時候我們平分。”他扭股糖一樣扭下來。好讓孟沛也上香。

孟沛素手執香,那雙骨節分明的手緩緩靠近,缭繞的香火氣息在他唇齒氤氲,他上了一香,形容恭謹,話裏卻有淡淡的笑,分明是帶着意味深長的親昵:“如此,阿魚妹妹佑我,同喜樂,共安康。”

溫宣魚面色微紅,心裏卻想這人真是糊塗,只有死人才能庇佑他人呢。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