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甚念
打開信是舅母的。來信上問她現在情況可好, 又說到來她本應和孟沛的人等一同離開,但身體突然不适只能多留數日,正好打理家中剩下的積累細軟, 談及現在不知為何藥價開始漲了,可巧先頭溫宣魚要她存的那些東西莫不是行情極好, 于是她幹脆全部賣了個好價錢。
溫宣魚不由捏頭。
這些可都是到時候之後的救命藥。
她忽的反應過來。
但是……現在就開始價格大漲了——那便意味着北地的戰争已經悄然提前了。
藥材馬上就會竹節似的漲價。
那舅母——
她想到當日孫聖手的後院曾經囤積的藥物, 但現在拿不準那些東西是不是還在。
溫宣魚心裏有些發急。
這時又看裏面竟還另有一封封好的信箋,她拆開紅泥□□裏隐隐有種預感, 一枚幹掉的茉莉花落出來,花已變黃,清香猶在。
溫宣魚心裏微微一動,再全部拆開。
裏面是秋香色的缣帛, 大概是哪個上表的公文用紙裏面裁下來的,邊角仍有刀鋒。
果然是他。
信的內容照顧了她的認字能力, 大多都是白話。
說了孟沛現已到了金淮郡,諸事皆好, 因莫氏現在不宜行動, 他請孫聖手折返專門照看,待她情況穩定即刻起身。又問了溫宣魚情況,大概這時已經沒有什麽話再說。他又閑寫說起了金淮郡有一種極為好吃的菌,名曰美人菌。此菌見人便垂斂菌傘, 泛起微紅,只能吃那菌傘蓋子上兩處紅點的地方,如同姑娘的臉頰, 故而名曰美人菌。用來炖湯只需稍許,味美不似人間物。
通篇閑話,最後提到, 讓她這月十二出門去城中的杏林藥鋪,有一樣禮物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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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寫滿一篇,又翻了一頁,上面倒是正正經經的信箋禮語。
揖別秀姿,時萦離緒。甚念。
溫宣魚看着那空白的一頁,上面唯獨這一行尋常信箋都會有的客套話。
孤零零而又柔軟鋪陳在秋香色的信箋上。仿佛只為這一句。
她伸手按上去,只覺心尖微微一動,又仔細看了一道,待收起來,這才察覺臉上仍帶着淡淡的笑。
後日便是十二。溫宣魚現在剛剛回來,尋常是不能出侯府的。她立刻拿定主意,要盡快先想辦法出去,既是悄悄送信,更要買一些藥物用品送去以備不時之需。
現已臨近冬日,天氣一日比一日冷。
一般的人家早在秋日就開始準備冬衣,偏偏溫家是什麽都慢半拍的。
老太太是不太管事的,但溫康氏管事她又要看不慣事事摻言。
溫康氏本不受這個婆婆待見,所能分配資源又有限,更不願拿自己的嫁妝錢補貼家用,所以向來只顧着溫二和兩個子女,其他人嘛,按照十年前的份例行事就行,不動聲色又明目張膽地擺爛,事事都随便拖着糊弄。
因莺語的事,溫宣魚新換的人都由老太太指定,各個都是脾氣好的,不過兩個婆子年紀大性子軟,四個婢女也都是一團孩子氣,大的不過十來歲不頂用。他們不會欺主,也自然從府庫裏要不到什麽好東西。
桂媽媽去了兩次,總算拿回來些能用的布料。布料算不得上好,也要看到什麽人手上。
溫宣魚最強項的就是針線,在得到的有限布料中挑挑選選撿了能用了的幾樣,不過兩日,便做出來一雙納紗護膝,然後喜滋滋去送給溫偉。
這些日,溫偉倒是真的對這個四妹妹上了幾分心,她這半月來常常來找他,乖巧懂事從不多事,自己有好的東西向來第一個想着他,哪怕這東西在他眼裏并不值得什麽。
一聲聲的大哥哥更是叫的乖巧好聽。
這一日溫宣魚送來的護膝倒是叫他有些意外,針線極好,針腳密密,便是他不懂也看出是用了心的。只是拿起來看到那護膝上隐隐有斑點的血跡,他于是伸手捉了溫宣魚的手腕一看,果然上面是已經愈合的小黑點。
“大哥哥喜歡嗎?”她渾然未察似的,眨着眼睛滿懷期待。
得到肯定答案後,她便咬了咬唇,遲遲疑疑的可愛:“那大哥哥喜歡,可以獎勵我嗎?”
溫偉不由看她。
溫宣魚板着指頭算道:“冬天到了,我想給祖母也做一雙護膝。我想出去親自給祖母買一塊好料子。可我現在月錢不夠,而且自己也不能出門,我想大哥哥讓桓暮陪我出去,就當是我們一起給祖母的心意好不好。”
溫偉看着她還略顯單薄的份例制式衣裳,今年冬衣的采選都過了,她來得晚,管事便在庫房翻了一些能穿的出來。這個傻姑娘,自己都這樣了,可還挂心別人。
他當下便應了。
第二日一大早,溫宣魚帶了她那四個孩子氣小丫頭中最貪嘴的橘塗一道出了三層儀門,果在側門外停着馬車。
桓暮笑吟吟等着她,待她要上去,卻從裏面出來了溫偉,伸手拉着她上了馬車。
竟是他親自送她去。溫宣魚心裏一愣,不過看他今日衣衫裝扮,顯然也是去見人的。
車馬輕車熟路先到了城裏一處綢緞莊,溫宣魚跟着溫偉下了車,擡頭便看見祥記布莊幾個大字。
布莊不算大,溫偉現在沒有差事,所得有限,只能選擇這些不接受記賬的小布莊,但看着小,貨品并不少,綿綢春綢亮花緞湖绉不一而足,他們一進店,掌櫃親迎上去請坐看布料。
溫宣魚脆生生說了來意,掌櫃立刻讓人上了各類細毛皮貨來細細挑選。這些料子在普通人眼裏已是極好,但要送給老太太還差了一點。
溫宣魚在灘羊皮和灰鼠皮上摸了又摸,遲遲疑疑,盡量慢吞吞,溫偉見狀果道:“如此,不如四妹妹先在這裏選,稍後我來接你。”又再吩咐掌櫃為溫宣魚量尺寸,做上兩身好些的冬衣。
溫偉前腳剛走,溫宣魚便迅速選好了,然後她便睜着亮晶晶的眼睛問掌櫃這裏附近可有賣吃的。掌櫃心裏暗暗好笑,知道是這小丫頭使了詭計,卻還是向她指了指旁邊巷子外的街。
“可不能去遠了。城中閑雜人多。”
溫宣魚嗯了一聲,叫上橘塗一起,兩人立刻快手快腳去了。
但到了巷口,溫宣魚卻不去,使喚橘塗去給她買吃的,各色的點心一樣一個,畢羅要多一點,糕點也可,湊夠十九個方好。
又另外許諾橘塗可以多買兩個自己吃,只是務必要挑選好。
橘塗見溫宣魚在巷口等着,不疑有他,立刻咽着口水,喜滋滋去了。
待得橘塗去了,溫宣魚立刻抓緊時間去了印象中的杏林藥鋪,她尚記得藥鋪裏面有個姓黃的夥計是那傾腳夫黃德貴的遠方表叔,每年年底會回鄉。她的信恰好就是這個黃夥計的表侄送來的。
小時候沈瓷還笑說這個黃大叔和黃德貴珠聯璧合,一個負責下藥,一個負責收貨,便是都城的生意都做不完。
杏林藥鋪招牌大,藥材也多,溫宣魚進去的時候門口檐展下坐着一個藍布衣裳的大鼻子姑娘,她看了那姑娘一眼,那姑娘也虎頭虎腦看了她一眼。
她不疑有他,擡腳走了進去。
一問果然有一位姓黃的寧安鎮鄉親。
她上前笑眯眯自報家門,簡單寒暄幾句,那黃大叔便記起了她,只看着她現在這樣,連連感慨,說落到鳥窩裏的鳳凰還是鳳凰,實在和去年見她是兩個模樣,要不是她說話他可不敢認她了,又連忙張羅藥鋪裏面的小學徒來看茶擺座。
溫宣魚謝過虛禮,又拐彎抹角問了幾句,卻發現黃大叔并不清楚她舅母相關的事情,來都來了,她幹脆直接在藥鋪裏将事情辦了。
買好了藥材。然後又将給舅母的信一并整理好交付給黃大叔,但給孟沛的信還是遲疑了一下沒動。
自然,她也說到現在自己剛剛回到侯府,家裏還是希望她和府裏親人培養感情,所以和舅舅舅母聯系的事情暫時不聲張的好。
黃大叔連連點頭,忙應了下來。
事情辦得非常順利。但孟沛說的禮物,她實在沒看到,又拐彎抹角在藥鋪裏閑聊了一會,仍然不得所以,實在無話,她又打聽為什麽現在藥材開漲,黃大叔只說聽說北地有人高價收購,貨少了自然價格高。但是放心,給她的都是最公道的價格雲雲。
半炷香時間過去,溫宣魚再也不能拖延,便站了起來,準備回去。
誰知剛剛走到藥店門口,竟看見剛剛那個藍布虎頭虎腦的姑娘在地上擺了一個牌。
上述四個字,寫着賣身葬父。
周圍一看突然出現熱鬧,已開始稀稀落落圍上了人。
便有人問那姑娘:“這是怎麽回事。”
姑娘自言因為北地戰事,她逃難而來,結果父親死了,現在無依無靠,只想找個吃飯的地方。
這倒是簡單,圍觀的人有人看中了姑娘的粗壯,想要買,但又看她長得實在有些醜,便想要壓價。
“二兩銀子怎麽樣?”
那姑娘只是搖頭。
溫宣魚有心無力,這等事情并不稀奇,她嘆口氣,正要走,卻看那姑娘忽然叫她:“這位小姐。”
溫宣魚狐疑一愣,轉過頭去,藍布姑娘見狀也笑,她一笑,就露出缺了一塊的牙齒。
“你買我啊。我很便宜。還買一送一。”
說罷,她掀開罩衣,露出了裏面一只黑黢黢的小狗。
溫宣魚心頭一動。
正是團子。
那藍布姑娘向她一笑,親切中仍自帶幾分憨直利落。
溫宣魚忽然有了一點模糊的熟悉感,這身段似乎像是曾經在亂軍中驚鴻一瞥一位女先鋒,據說這位女先鋒出身奴籍,後被翊王殿下賞識救出,曾是翊王殿下的護衛之一,因速度驚人,以巾帼之身平步青雲。
難道……孟沛說的那份禮物,便是她?
她見狀這時便走了過去,伸手拿起她面前那張紙,問:“姑娘是怎麽想的?”
藍布姑娘笑:“我可是想了好久才有這個好主意。若是小姐買我,不要錢。只求一年吃飯和睡覺的地方。”
溫宣魚頓時明白過來,她便伸手拉起藍布姑娘,一手撿了地上的牌子,正待走。
便在這時,藥鋪門口響起一個突兀的聲音回應剛剛那閑人的話:“二兩銀子買個人?那可一副棺材都不夠。”
聲音翩翩自帶笑意,衆人回頭看去,便見一個一身青衫的翩翩公子帶着小厮站在外面。
正是韓勝。
韓勝本是笑吟吟,待人群散開,他一眼先看到的便是站在前面拿着牌子的溫宣魚,不由眼睛微微一亮。
“我出二百兩。如何?”他笑。
藍布姑娘皺眉:“已經賣了。”
韓勝又加:“多少,我出三百。”他看了一眼藍布姑娘,“我和這位姑娘說話,關你什麽事。”
藍布姑娘道:“這是我家小姐,如何不關我的事?讓開。”
韓勝眼底閃過一絲驚異,他的一個小厮立刻站到了藍布姑娘面前:“小姐?敢問是哪家的小姐?”哪家的小姐需要淪落到當街賣身葬父。
溫宣魚眼看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唯恐節外生枝,便立刻想先糊弄将他打發了,便說了一個迥然相反的地方:“玉碾街上,明日午時再談吧。”說罷她便準備走,那個小厮還不肯讓,藍布姑娘輕哼一聲,直接伸手一推,那小厮蹬蹬蹬後退了好幾步。
兩人脫了身,藍布姑娘方才說自己這還有一樣孟大人給她的禮物,她掀開衣襟,團子在她懷裏左右拱來拱去像個猹。
“大人說這個是專門給小姐的禮物。”藍布姑娘咽了口口水,“這可是大人的一片心意。我雖不懂,但算着,養一年也差不多肥了。”
溫宣魚默默拉好她的衣襟:這……這想法有些偏了。
一路上,藍布姑娘十分盡責,貼身護着溫宣魚跟個母雞護着小雞似的,溫宣魚笑:“不必如此緊張。”
藍布姑娘臉上的小雀斑像星星:“不行。我上司翊麾校尉孟大人說了,我在小姐在,我死小姐死。”
溫宣魚啊了一聲。
藍布姑娘回過味來,呸了一聲,她糾正,“不對,是小姐在我在,小姐死我死。忘了說,小姐,我叫小令。”
溫宣魚聽到這個名字,看藍布姑娘的眼神頓時肅然了兩分,額,讓上一世未來唯一一個雲麾女将軍作自己的婢女,哪怕只是一年,也覺得壓力巨大。
孟沛,到底是還有多少讓她意外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