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值得一杯最烈的美酒……

已過了年關, 因為和親邊疆戰事緩和,元宵又是每年為數不多可以取消宵禁的年節,長安城中的百姓再一次微微放緩了心情。

這一個月宮中也發生了大喜事, 本來已失寵的采女秦蓉發現有孕,迅速打破了睿帝子嗣方面的流言, 加上南地竹節開花, 卻在花中得一五彩天鳥,上一次出現這樣天鳥的時候, 正是當今慕容太後懷上睿帝的時候。于是有朝臣上表睿帝,按照慣例理應加封秦采女極其母族,而秦國公在虛職上已貴無可加,便有人提議應當考慮空缺已經的樞密使院使。

這個職位統領全國兵馬調度, 更是慕容家把控的侍衛馬步都指揮、金吾衛諸将的頂頭上司。

——幾乎擺明了将三朝威望的元老秦家推到和慕容家分庭抗禮的地步。

睿帝保持了緘默,慕容家也沒有人說話, 朝中可以左右大局的萬家家主甘泉侯在這個時候偏偏病了。

本以為此事已過去,沒想到幾天後, 剛剛封為淑嫔的秦蓉在宮中賞春蓮的時候不慎跌入水中, 大病一場,經過診治後,失去了孩子。緊接着秦家長子多年前逼殺花樓姬妾的事也恰到好處被抖了出來,并被爆出曾任地方太守時貪贓斂賦, 然後便是秦家祖廟逾制的奏折,最後竟牽連了前朝的一樁舊案,一時秦家狼狽至極, 國公及家中男子全數下獄問審。

這是官場常用的伎倆,罪無實者,他罪可替, 惡無彰者,人惡以附。

秦國公府邸凄凄慘慘,但甘泉侯府張燈結彩,偌大的庭院,四五桌上都是萬家的族人,甘泉侯作為家主,觥籌舉杯之間,自有一番成竹在胸,但是他年紀已經大了,蒼白的頭發,不時的咳嗽,都在提醒他衰老的身體,現在作為世子的萬淼正在成為年輕族人的中心。

“二哥真是厲害。”坐在萬淼旁邊的是他的堂弟,佩服不已道,“這個計謀真是一箭三雕。一面給了秦國公家希望,又給了慕容家把柄。現在慕容家趕盡殺絕,也算是耗盡了陛下的耐心,那樞密使的職位已提出,現在還能給誰呢。只可憐秦國公全家,現在陷于桎梏,只怕是誰也救不了了。”

萬淼舉杯再飲。滾烈的酒水順着喉嚨下來,卻并沒有讓心情好受些。一看到火光,就想到某些無法釋懷的事情。

入夜,燭火閃動如星。

萬淼喝了很多酒,他站了起來,略略點頭敷衍了堂弟的親近,他只是覺得頭痛,劇烈的疼痛。

他站起來向書房走去。

酒能暫時麻痹冷靜的思考,可是另一個念頭卻又從酒醉後壓不住的心底冒出來,她死了。

不是死在了天水河,而是死在了從長安去金淮郡的路上。

溫宣魚跟随的商隊是北戎的斥候,他們帶着從長安得到的消息在回去的路上,遇上了殺良冒功的趙武夷,全部都死在了鳳翔的鳳涅村,一堆火,燒的幹幹淨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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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淼忽然捂住了臉,有什麽東西在他心裏像毒蛇和憤怒的火一樣蔓延。

溫宣魚騙了他,她收了代表他心意的珊瑚手钏,然後她死遁了,讓他像個傻子一樣私下在天水河一遍一遍打撈,自己卻前往一個陌生的地方會她的情郎。

天知道他日前從那堆疊郵底中确認是給孟思瑜的信箋時,他才知道自己是個什麽樣的傻子。

可是沒等他生完氣,就知道了溫宣魚死在鳳翔的消息。

有的人,就是連生氣報複都不肯給你機會。

不遠處的燈籠随風飄動,四周都是層層疊疊的黑暗,人們甜言蜜語的說笑聲響徹四周。

兩個小孩子提着燈籠嘻嘻哈哈追逐,突然一個摔倒,那燈籠摔在地上,一下起了火。火光起來。

萬淼撞到了堅硬的門框上,只覺眼眶發痛,耳朵如同無數的雲板在相互擊打,以至于周圍的那些說笑都變成了凄厲的慘叫。

他忽然什麽都看不清了,只能看到模糊的畫面,無數的刀揮下,一切都在灰飛煙滅。

門自己開了,一雙手去扶他。

萬淼跌跌撞撞站了起來,眼前模糊的畫面漸漸清晰,他循着站起來,想看得更清楚——大宅後院深處,一個男人提着劍踹開了門,長街上殺聲震天,一片混亂,他滿身是血,神色肅殺走進來,妝臺前美人如畫,男人問美麗的嬌妾:“都走了?你為什麽不跑?”

女人沒有動,也沒有說話。菩薩高髻帶着蓮花冠,素色長裙跣足而坐。

他聽見那個男人沉默了一下說,外面逆賊殺進來了,為保你聲譽,我唯有親手送你上路。

看不清那人的表情,但是卻感受到那一種無法形容的痛楚。

男人的劍伸出去,搭在女人的纖細的脖頸上。萬淼看到這裏,下意識想伸出手去卻穿透了模糊的畫面,畫面中的男人挺直的脊背和手微微顫抖着。

他知道男人等着這個女人求饒。

只要她求饒。

哪怕一聲。

可是她沒有。

這時一個随扈滿身是血撲了進來:“世子,世子大事不好了!老夫人……小姐她們在宣華道上被堵了,那數百輿絲織繡襦金稞寶鈔也全部沒了……怎麽辦?世子,現在亂軍已經攻進了內城,一直向這裏而來,翊王的先鋒馬上就要到了。”

那随扈顫了一下,看了一眼女人:“外面兵士拿着當朝卿貴或美人的畫像,正在四處搜尋。”

到了這個時候,那随扈也顧不得猶豫,按着腰間劍,咬牙道:“阿魚姑娘本是翊王的人……若是現在獻上姑娘,許可保家人性命無虞。”

模糊畫面中,這個名字一出來,萬淼的呼吸一瞬間遲滞。

“阿魚,阿魚——是阿魚……嗎?”萬淼的手顫抖了一瞬,他用力睜大了眼睛,這一刻,漆黑的眼前,畫面似乎突然清晰了。

他終于看見了那個女人的嬌弱疏離的臉和畫面中他的表情。

畫面中的他似乎在笑,那笑容帶着幾分沉痛,在他的腳下,提出獻出溫宣魚的随扈屍體滾在地上,鮮紅的血撒在溫宣魚裙擺,像開了石榴花。

外面的街道更沉悶的聲響已在逼近,金戈鐵馬之外,有肅穆的金甲聲,仿佛有人在不疾不徐緩緩靠近。

“開心嗎?”萬淼聽見畫面中的自己問,“他竟然為你這麽費心。”

他臉上慢慢露出一絲殘忍的笑:“可我偏偏要在這個時候,親手在他到來之前結果了你。”

可是她的臉上沒有一絲慌亂,只是奇異的沉默:“只要世子想。”她說,“都可以的。”

“你以為我不舍得?”他譏诮。長劍緩緩上移,貼近了她那張嬌養出來的欺霜賽雪的臉,斑點的血落在她眼角,絕色容顏上添了種宮妝的绮麗,他微微用力,“或者我也可以毀了你這張臉。到時候,可看看你那位少年情郎,是不是真的是喜歡你?”

離得近了,她身上有淡淡的茉莉花香。這種尋常的花香味綿長而又濃郁,在鄉間生得更多。

這種味道在她發間和唇齒中深刻而又馥郁,讓人沉溺。

她閉上了眼睛。

身後的人沉默了很久,最後忽然笑了一聲,長劍收回,連同她脖頸細細的血珠,他橫劍自刎,轟然倒下。

畫面到這裏戛然而止,只剩下漸漸被吞噬後看不到盡頭的黑,萬淼渾身一震,身體顫抖,他似乎在用盡全力沉重的呼吸,但是卻沒有一絲氣息到他胸腔中,他用盡全力想去抓住那模糊中少女的肩膀,卻在一陣天旋地轉中,他仿佛被矯健的巨馬一腳踢開了來,他的雙手,他的頭,他的雙眼……甚至他的全身都仿佛被烈火炙烤一般,他跌跌撞撞再度摔在地上,用手去抓前面一絲光,但什麽也沒有,這時候,只有一雙柔軟的手握住了他的手。

過了一會,那雙手和溫暖的胸脯抱住了他,那溫暖的身體仿佛烈火一樣燙人,又像冰一樣讓人舒适。

他用力身後按住劇痛的額頭,努力回憶方才那些畫面,烈酒和混亂的記憶讓他的頭仿佛要裂開。

他知道,他就知道。那并不只是夢。

是有過的,是他的。

可是,她卻……死了啊。

“不要走——”

他伸手按住眼睛。

這時候,那只溫暖的手将他像孩子一樣抱在了赤-裸柔軟的胸口:“……我不會走。”

一雙柔軟的唇吻住了他的,他在混亂中被點燃了欲望……而此刻外面的喧嚣聲正好,元宵的日子,值得一杯最烈的美酒。

~*

麟州城中的宵禁并不嚴格,特別是在風雷二城的軍隊入駐後,因為良好的軍紀,反而促成了城中治安的轉變,一時之間,三三兩兩的夜晚一點一點熱鬧起來了。

沿着麟州唯一一條麒麟河,都是三三兩兩的行人,元宵節的花燈也粗糙熱鬧挂着。

河水裏也有三三兩兩的河燈,百姓們舍不得蠟燭這樣的物件,都是用一個小小的核桃殼,裏面加了一小根燈芯草,然後用一點點油脂點着——通常還沒到河中間就沉沒了。

溫宣魚換了一身男裝和孟沛走在人群中,衣衫的邊襟上都有毛邊,看上去毛絨絨的,愈發襯得唇紅齒白,她頭發全部梳起來,用了一根木簪就穩穩固定在頭頂。

一路上,溫宣魚阿嚏連續打了好多個噴嚏。

她揉了揉鼻子,轉頭笑:“聽我阿娘說,打噴嚏就是有人在想你。肯定是他們在想我了。”

孟沛掀唇一笑:“阿魚妹妹在長安豈不是從早到晚都在打噴嚏。”

溫宣魚聽懂了他話中的意思,向他皺了皺鼻子,別過頭去。他伸手想要去捏捏她可愛的小鼻子,卻不妨她已跑了出去:“看那裏。”

他順着她的目光看過去,看到前面的橋上有一排漂亮的竹筏,上面挂着燈籠,漂亮極了。

她跑得快極了,趕上了第一艘将要開拔的竹筏,然後跳了上去,向他擺擺手。

孟沛微微笑着搖了搖頭,眼眸裏帶着罕有的溫和。

她本該是這樣的,輕快的,快樂的,狡黠的,是他的。

~*

很久以後,在酒意和身體的沖動徹底停滞下來後,萬淼終于自渾噩中恢複了清明,房中有揮之不散熏香的氣息,他轉過頭,目光漸漸聚焦,看見了月光下身旁秦筝蒼白似乎在忍着疼痛和眼淚的臉。

他們似乎發生了什麽,似乎又什麽都沒發生。

但身旁女人的模樣分明是求憐委屈嬌柔的模樣。

這位秦國公的嫡女,在求告無門後,竟然也用了她最不屑的庶妹的方式,來求他的幫助。

過了片刻,萬淼撐着頭坐了起來,他一件一件穿上衣服,理智和冷靜也随之回到腦海。

金尊玉貴的秦家嫡女秦筝此刻擁着萬家婢女的衣衫,她顫抖着而又沉默着,遮擋了赤-裸的胸口,等不到對方的問話,她于是只能先開口,仰臉咬唇懇求他:“世子——”她的另一只手下藏住了發簪,如果得不到想要的東西,今日的她便只能赤-裸着死在萬家府邸裏。

——她若死了,那個給她出主意的人便會想辦法進萬家宅邸,讓她死公之于衆,用她的聲譽和命換秦家的最後一線生機。

萬淼已下了床榻,他披上外衣,沒有回頭,沉默了一下,道:“給你一個名額,想好了要救誰去找我的随扈玄安。”一命換一命,等價交換,向來是萬家的做事風格。

秦筝一聽如此,頓時心裏一喜,這個主意看來果然成了,她不顧一切跌跌撞撞一下撲下床來,想要去抓萬淼的袍邊再得到更多:“求世子可憐可憐筝兒,讓我留在您身邊……”

床邊的香爐裏面是将要燃盡的香料,撲過來的秦筝撞翻了香爐,香爐滾在地上,星星點點的紅,萬淼一腳踢開了去,黑暗中他松開了未穿的袍子,帶着幾分厭惡任由那袍子落在地上,絲織物的欲燃味道掩蓋了其他氣息。

她顧不得滾燙的火星,伸出赤-裸溫柔的手……

他側眸回頭,看着她,看着那張美麗卻卑微的臉,就像是看一只不自量力的蝼蟻,聲音冷酷無情:“滾。”

他走了出來,追蹤傳令的随扈正好從外面回來,見到萬淼如此形容,似乎有些驚異。

萬淼忽道:“書房中那個女人出去以後,發賣去南巷吧。”

南巷是都城下九流所在,在那裏十個銅板就可以得到一個女人。

随扈有些吃驚,看向後面換好了婢女衣衫出來的秦筝,他認得這個出身高傲的女人,微微遲疑了一下:“喜歡用身體做事的女人,自有她應該的去處……今晚所有當值的家奴都處理掉。”

随扈聞言心頭一震,不再去看低頭向外走去的秦筝,他恭敬稱是,向這位萬家未來的家主彙報此行的結果:“世子,旨意已送到了金淮郡薛竟指揮使處,按照您的意見指名要孟思瑜作為送親使前去蔚州。”

萬淼頓了一下,慢慢問:“追加的和親妝奁禮品是否一起送到?”這一份封印的禮單後面是送給北戎的一封特殊信,畢竟新增的妝奁不是白給的。

她既死了,那個男人更不應該活着。

被戲弄的憤怒只有用血方能平息,他将要像碾死一只螞蟻一樣碾死這個孟沛,而死在北戎,也意味着永無和她再見的可能。

心腹随扈遲疑了一下,道:“那個趙武夷呢?是不是要……”

萬淼道:“不,此人貪婪無狀,按照他上報的戰功給他破例升官看賞,得到的他的那些密報也不必上報,讓他有足夠的能力做他想做的事。殺人不過頭點地,但造反的罪——株連九族,牒刑鬧市。”除了這個,剩下的重點便是萬家和他的前程,“讓趙武夷做餌鼓動刺-激鳳翔那個草包慕容全,若他們反了。我會親去鳳翔。”

他的酒已經醒了,卻仍然有一種夢魇般的渾噩。

“我去個地方,若是有人問,便說我睡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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