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割愛

溫宣魚是以“公主”的身份一同和孟沛回到麟州的。

原本經歷那些斥候的追殺後, 送親隊伍的情景已經壞到不能再壞,傷了大半,馬也跑了不少, 重傷還有好幾人。

林享看出孟沛和溫宣魚的關系後,便再度絕望, 不要說對抗這些手腳淩厲的騎兵搶走溫宣魚, 就算是自己能不能逃走都是個問號。他甚至已做好和那些斥候一樣下場的準備。

他眼睜睜看着溫宣魚和孟沛走在了一起。

副将強撐着走到他身旁,用一把劍插在地上作為支撐。

“……我們要不要留——”副将的聲音絕望, 卻并不軟弱。

林享搖了搖頭。不要說對抗這些手腳淩厲的騎兵搶走溫宣魚,就算是他們自己能不能逃走都是個問好。

他看着溫宣魚仰頭和孟沛在說着什麽,孟沛不時點頭,忽然微微蹙眉, 轉頭看了一眼他們的方向。所有的護衛都有一絲緊張,他們之前的兵谏一般的行為恐怕是惹惱了這位姑娘。

溫宣魚還在說什麽, 孟沛緩緩搖頭,卻看溫宣魚伸手拉住了他的袖子, 輕輕扯了扯, 她說話的聲音不大,但那神态着實嬌柔可愛,是向自己信賴的人撒嬌的模樣。

就看見孟沛幾乎無可奈何般嘆了一口氣,伸手點了一下少女的鼻尖, 少女輕輕笑起來,顏色妍麗如春陽。

然後孟沛向身旁的副将說了一句什麽,這群訓練有素的隊伍立刻得令分散開來, 清理滅口,重新套馬,整個淩亂的戰場很快清理幹淨。

在全部處理完那堆斥候, 重新整饬完畢護衛後,溫宣魚看了一眼那渾身都是血的林享,沒有選擇和孟沛共稱一騎,而是轉身上了新套好的馬車。

林享心知她已經做出了決定,他緩步走上去兩步,按胸行禮:“姑娘,今日的事情,我很抱歉。”他說,“您的同伴在最後的馬車綢緞箱子裏。她吃的甜茶多了些,恐怕還要再睡一會。”

溫宣魚嗯了一聲,然後向他道:“林将軍受了傷,一起上車走吧。”

林享聞言頓時一愣,他似乎有點懷疑自己聽錯了,微微張嘴:“您……您說什麽?您的意思是——是——”

溫宣魚看他,親和笑道:“你不是叫我一聲公主嗎?那便再多叫幾日吧。”她說,“你的計劃,我和我……阿兄都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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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沛正好也走到這裏,他看了林享幾人,向他道:“且勉強借你幾日。”

林享道:“多謝将軍割愛。”

孟沛看他一眼:“養好傷,待詹臺魯對戰時,拿行動來謝我和這個小傻子吧。”

林享肅然,抱拳回禮道:“是!”

行動牽動傷口,疼得他面色一白,孟沛命令親兵:“送林郎将上車卸甲止血。”他看了一眼林享,“此行直接以安寧公主的名義去麟州,需用一個時辰。給我撐住。”

孟沛說罷,別了馬,也要準備上溫宣魚的那輛馬車,心腹銀弓勸道:“公子,現在這是公主的車架,您這樣上去,路上被看到了怕是不好。”

孟沛側頭看了他一眼,悠悠道:“名為虛,智者不計毀譽。”

銀弓笑:“公子說的是。……可那位是阿魚姑娘。”

孟沛短暫頓了一秒,慢條斯理道:“啰嗦。”

說罷,他上了車,卻沒有進去,而是坐在了車夫的位置,伸手拉住缰繩:“駕。”只要在更近的位置,便是車夫也是不錯的差事。

車馬一路前行,毫無掩飾的血跡和馬車一路進了麟州城,麟州刺史滿頭大汗前往官邸大門迎接。

孟沛從馬車上下來,走到白馬旁,等待侍女掀開車簾,然後溫宣魚走了出來,他伸出手,溫宣魚将手放在他手中,虛虛一扶,她下了馬車,孟沛卻沒有松開扶着她下來的手,他的拇指很輕很輕摩挲着她手上薄薄的繭,這是在去溫家之前都沒有的東西……

這一路,她吃了不少苦吧。

從長安到鳳翔,這樣的距離和路途,她這樣一個小小的人,從來沒有出過遠門,該是怎麽走來的呢,孟沛眸色愈發深沉,他一句話沒有說,可是輕柔的動作藏不住他的心疼。

在過了最開始的驚喜之後,這樣的心情幾乎無法遏制蔓延在他的情緒中。

他一想到最開始得到她的最後一封信箋,上面最後兩句。

桃始華,玄鳥至。然後是她新畫的桃花畫押,通常她後來的信都會暗示下一封信會是在什麽時候,但這一次這樣的明白。

但并沒有等到第二封信,他在長安的眼線快馬送來一個讓他幾乎不能再看第二次的消息。

溫宣魚微微用力将手掙脫了出來。

其實并不用擔心,此刻且不說帶着珠簾的頭飾擋住了溫宣魚的面容,看不出端倪,那刺史聽聞在自己地界出了事,早就吓得汗如漿出,哪裏還看什麽手不手的,只忙着立刻清理出官邸讓溫宣魚等入住。

他親自将她送進來,然後順手關上了門扉,服侍她的宮娥仿佛什麽都沒看見,等在門口。

溫宣魚想要提醒他:“季澤哥哥。”

她的目光看了一眼外面,這裏畢竟是官邸,他們單獨在一起并不合适,萬一那位刺史大人再來拜訪。

“一定很辛苦吧。”他忽然問。

溫宣魚擡頭,他目光溫柔而又深沉看着她,長睫垂下,蓋住他的情緒,他的聲調那樣很溫柔:“走了這麽遠的路,一定很辛苦吧。”

他說着,輕輕低下頭來,溫宣魚意識到他想要做什麽,她頓住了想要和他說的那些路上的話,順從微微閉上了眼睛。

但是他的呼吸錯過了她的唇,向更低的位置低下去,他溫柔的唇輕輕吻住了她的手心。

就像一片溫柔的羽毛。

落在她略顯得粗糙的掌心和指腹上。

她忽然感覺到了他全部情緒。心口微微一軟。

“季澤哥哥。”

孟沛離開正房的時候,正好外面的行李和妝奁都整理好搬了進來,躺在綢緞箱中睡得正香的小令被幾個人擡了進來,誰都知道這是“公主”的貼身婢女,沒有人去叫醒她。

~*

昏昏的暮光落在窗棂,睡得正好的小令是被一碗水潑醒的,她甩了甩頭,只見一個帶着面具的男人黑着臉(雖然看不見,但表情應該是)站在自己前面,正仔仔細細看小令。

“你就是安寧公主?”那人垂下手,壓低了聲音問。

??

小令微微張大了嘴,一掙紮才發現自己手腕被捆在一起,動彈不得,安寧公主?公主不是在馬車裏嗎?等等,她不應該也是在路上的荒屋裏嗎……環顧四周,這是一間完全陌生的房間。

——她不知道怎麽自己就成了安寧公主,但現在的情況,可着實不妙。

只聽面具男人問:“還是說……和你一起的那個女人才是公主?”

小令手在身後用力扭,但沾了水的牛皮結實柔韌,根本掙不斷,她一疊聲問:“和我在一起的?她在哪裏?你是什麽人?要做什麽?”

那男人笑了一聲,清了清嗓子:“做什麽?當然是要和公主一起做一些快樂的事。”他說罷,手扯了扯自己交衽衣襟,意思再明顯不過。

小令聞言頓時面色一變:“我去……你!臭不要臉的——你敢?!”

男人道:“為何不敢?不只是我敢?我還有一隊兄弟等着!行了,說吧,你到底是不是安寧公主?不說是吧。”

見小令遲疑,那人立刻似要轉身向隔壁走去:“看你也不像,看來我還是去問那位——”

小令聞言面色變了又變,心中一急,深深吸了一口氣:“等等,等!……算你有眼光,老子就是公主。來吧,松了我的手,我就和你一起做快樂的事……”

男人狐疑,壓低的聲音帶着似乎忍不住的笑意:“松了你的手,你動手怎麽辦?”

小令咬牙道:“我一個弱女子,你怕什麽,怕的話,你叫上你外面幾個兄弟一起進來不就好了……”

話音未落,只聽門外哈哈笑出聲來,這笑聲着實有些熟悉,小令微微一愣,只看外面的人從屏風外走過來,那年輕人笑得都看到了白牙,正是孟沛身旁的銀弓,他向帶着面具的同伴雪箭揚了揚下巴:“哈哈,頭一次聽見公主自稱老子的——,雪箭,差不多得了——你別這麽欺負小令啊,再吓小令,她一會動手我可幫不了你。”

雪箭摘下了面具,看着小令惱怒發青的臉,他連忙舉手撇清自己關系:“是公子要我們給你點記性。主意是銀弓出的,他說你一定會害怕——”

小令扭了扭手,紋絲不動,她轉頭眯着眼睛看銀弓。

銀弓搖了搖頭:“我說小令,你可真能睡——外面人都快死完了你還睡得流口水。你且慶幸吧,今天來的是公子,要是換個人,那剛剛的事情可真就會發生在阿魚姑娘和你身上……到時候,你覺得那些人會先來欺負你還是她?最要命的是,你若是醒了,卻沒有能力做什麽。”

小令由他的話想到那情景,背上着實發涼,氣惱也消了一大半,她舔了舔嘴唇:“……其實當時我就喝了兩碗姜茶,太好喝了,喝了一碗,沒忍住……我以後再也不貪吃了。”

銀弓伸手拍拍她的肩膀:“長記性就好。”他忍住了提前宣布讓小令明日開始重新前去軍中效力的決定。

雪箭将發生的事一并說給了小令聽,聽見溫宣魚安全無事,現已以“公主”的身份一同和孟沛回到麟州,小令頓時松了口氣,剩下的被捉弄的氣全消了。

結果等雪箭割開了她的繩子,和銀弓向外走去的時候,非常嘆服小聲道:“就這樣也沒反應,果然小令妹子是不會臉紅诶?我又輸了……”銀弓抿了抿唇,伸手向雪箭要賭資。

就在這時,聽見後面小令微微咬牙的聲音:“……可真是謝謝兩位阿兄——這樣煞費苦心提醒我。對了,我從長安回來專門帶了禮物給你們。”

她說罷,從身後腰上摸了摸,握住雙手小心翼翼伸出來。

“這個東西一般人我不給的,千萬不要告訴霜刃他們。”

小令這人向來大咧咧,還能給他們帶東西?兩人聽了頓生好奇,待微微靠過去,小令神秘眨了眨眼睛很慢地一點一點松開握緊的拳頭,就在兩人将要看清的時候,她直接出拳去,出其不意一人一拳打在了兩人的眼眶上,在他們的驚呼中蹬蹬跑了出去。

兩人捂住眼睛:“小令,你變壞了!”

小令跑出了門,這才發現這是一間後罩房,進深不寬,走出去便一眼先看到一排氣派的正房,左右都是廂房,大概是個官邸,正有軍醫打扮的人進進出出,小令心中一緊,跟着一個軍醫走進去,一眼就看見一個麥色肌膚半裸着上身的男子。

正是那林享。

就是這個人迷昏了自己,讓她又被銀弓捉弄了!小令抿了抿唇,擡腳就走進去,準備好好“問候”一下他。

廂房中另有隔開的其他受傷的護衛正在治療,一片肌肉緊繃的麥色肌膚,小令面不改色,徑直走到了林亨身旁,正準備伸手去戳一戳他。

一個醫官捧着塗了上藥的布帶過來,看見小令以為她是派來幫忙的小令,便将那布帶放在她手上:“拿好,過來。”

小令歪頭看醫官,醫官已經走向林享。

走近了才看見他肩上正上方中了很長一道刀口,幾乎快要看到骨頭,醫官上藥的時候,雖然他忍住不叫,但肌肉還是忍不住微微顫抖。

而他的背上,三三兩兩都是零碎的傷口。

小令沒動,醫官上了藥,向她:“還愣着幹什麽?過來敷藥。”

小令将那藥拿過去,正好林享轉過頭來,他一眼認出了小令,額頭隐忍的汗滴落下來,他唇色蒼白,卻不顯得虛弱,他的眼眸明亮堅韌,向她抱歉笑了一下:“今日之事,小令姑娘,是我對你不住。”

“多謝小令姑娘不計前嫌。”

如此英氣勃勃又堅韌的一張臉,就像是沙地中每年都會重新長出的蒺風草。

小令不知道怎麽的,好像有人突然重重在她心口踩了一腳,把裏面的血跟着踩了出來,湧到了臉上,她只覺臉上微微發熱,越來越熱,然後一下站了起來:“那你好好養傷。”然後轉身走了出去。

醫官不由叫起來:“等下,你來裹好這邊傷口啊。”

小令跑出去,面上一團紅。

迎面碰上烏了一兩只眼睛的銀弓雪箭,雪箭呆了一秒:“反應竟然這麽慢……等等,誰說不會臉紅?銀弓你看看小令的臉,把我的賭資還給我。”

銀弓笑笑:“興許是跑這麽快,上了火。”

不遠處一只信鴿落下,腳上一枚小小的竹枝中是一卷很小的桑蠶紙,耀目的白,這樣的紙張無論多麽廉價的墨都不會暈染。

銀弓取下信鴿的信卷,打開裏面的東西,看了一眼,面色微微有些疑惑。

他将信箋一面交給了雪箭,一面擡頭向不遠處的護衛伸手:“将軍還在房中嗎?”

那護衛想到什麽,臉上露出一絲似乎是赧顏的笑意:“不在了。”他說,“孟将軍和公主換了衣衫,出了門。”

雪箭正看向手裏的便箋,是風雷二城的指揮使薛竟所寫。

便箋中道剛收到聖意,不日安寧公主的送親隊伍将到蔚州,屆時要孟思瑜将軍為送親使,親送北戎和親,令孟沛先行前往蔚州等候接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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