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他伸出手指,按在她唇上……
一場驚雷後并沒有落下雨來。
低沉的氣壓覆蓋在半空, 就如同麟州此刻的局勢,今年北戎南侵提前,年節之前就揮師南下, 繞開了金淮郡,借道西洲攻進了蔚州地界, 占據蔚州瑞玉縣後, 竟然駐紮起來,接着以此為據點, 不斷向周邊襲擾。
睿帝驚怒,一面再度加強了蔚州相鄰等地布防,另一方面緊急從金淮郡調動精銳前來守住北戎南下的鳳翔麟州兩地,趙武夷便是在此情況下來到鳳翔, 并和鳳翔節度使一拍即合,兩人臭味相投相見恨晚, 直呼知己。
而孟沛則按照計劃到了咽喉麟州。
為了緩和兩國邊境局勢,睿帝同意了萬淼上書的提議, 送義妹安寧公主前來和親, 并歲幣辎重共計三十萬貫。
其中十萬貫是随駕前來,另外二十萬貫則直接用的鳳翔麟州兩地今年應納的稅賦。
——因新上任的大司徒擠不出來銀錢,便上表稱這樣做可以更直接激發鳳翔麟州兩地對北戎的仇恨。
但兩次都地處西北,物資本就不如南地豐饒, 原本收的稅就多,拆了東牆補西牆,勉強糊弄過去。現在一下要拿實在的十萬貫和親妝奁出來, 兩地首官都在暗暗罵娘。
鳳翔節度使早将鳳翔當成自己私地,日常搜刮自己尚且不夠,哪裏還願意出錢, 便找來趙武夷商量,趙武夷正有反意,看熱鬧不怕事大,當下便出主意道,若是這安寧公主嫁不成,豈不是就什麽都不用出?更有甚者,那公主帶來的十萬貫也大可以保管或者遺失什麽的理由進了鳳翔財庫。
鳳翔節度使心中大動,便不動聲色示意趙武夷去促成此事。
因安寧公主身旁随扈較多,且有禁軍護衛,在鳳翔也不可能大張旗鼓做出什麽事,趙武夷便用了他那張小白臉和巧嘴兒哄得安寧公主偷偷從驿站跑了出來。
本以為此事已成,沒想到這送親的郎将竟然膽子比趙武夷還大,竟然明目張膽弄了個假公主繼續送親。趙武夷又驚又憤,事已至此,只能兵行險招,他咬牙安排手下鐵甲斥候等待出了鳳翔地界,直接扮作北戎亂匪截殺,卻沒想到被人半路救了去。
救人的正是他恨得牙癢癢的死對頭孟思瑜。
這孟思瑜不知道是不是開了天眼,總是能準确提前預判戰場的判斷,幾番晉升,竟然已比他高出半截。最後一次,他為了軍功殺良冒功時被孟思瑜發現,他只能先下手為強,立刻花錢找了關系調動南下前來鳳翔駐地。
本以為終于不用見此人,沒想到不到數日,這孟思瑜竟也跟着調了過來,聽說還是主動的。要不是他知道這孟思瑜有個鄉下未婚妻,都懷疑此人是不是看中了他的好樣貌。
更可氣的是,這麟州現在沒有節度使,只有一個病恹恹的刺史,所以,孟思瑜的職位還是比他高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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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節到處張燈結彩,趙武夷心情仍舊很差,派去的斥候一個沒有回來,而孟思瑜一個手指頭都沒有傷到。
“孟思瑜!!”他咬牙叫出這個名字!又喝了一杯,在鳳翔城中枯坐了一天,這時那安寧公主的小廚房送來了幾樣她親手做的小吃,趙武夷忍着心中不悅,向那婢女點了點頭,揮了揮手。
婢女欲言又止,卻不敢多說。
不知何時,門口忽的傳來一聲笑:“将軍看起來心情不太好。”
趙武夷擡頭,有些警惕看了來人一眼,見只有來人一人,倒稍稍鎮定了一下,他伸手摸腰間,但今日元宵并未佩劍,只不動聲色道:“公子貴腳踏賤地,真是稀客。”
詹臺魯笑了一下:“我來,是想和将軍交個朋友。”
趙武夷嗬嗬幹笑了一聲:“你我之間,立場不同,國仇血恨,怕是很難交上朋友。”
詹臺魯道:“你們漢人有句話,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我們有共同的敵人,未必不能成。趙将軍勇武果斷,乃是做大事的人,可惜你們金淮的那位沈之介不但不愛惜良才,還任人唯親,讓薛竟、孟思瑜這樣的寒門流寇之流做到如此幾乎一人之下的地位,我替将軍不值。”
趙武夷抿嘴。
“将軍的母親曾是前朝末帝厲氏一脈,而我母親,也曾是厲氏的公主,說來,我們身上本就有一部分同樣的血脈,按照将軍的習俗,可叫我一聲表弟。我前日見了厲氏幾位舊人,有人同我提起将軍,說将軍是個可以争取的朋友。”
趙武夷微微擡頭。
詹臺魯雙手撐着桌面,看向趙武夷,似笑非笑:“我知道,将軍心有鴻鹄之志,如何甘為人後?我北戎和大雍的子民不同,我們不愛種地,土地對我們除了放牧并無作用,我們要的不過是每年少少的歲幣和和平的邊界。聽說睿帝要鳳翔麟州各自送十萬貫妝奁同公主和親,若将軍合作,除了現在北戎占據的瑞玉縣,連同将來這麟鳳二州,本王做主,皆可送給将軍。”
趙武夷微微呆住,他下意識伸手端起桌上的酒杯。
詹臺魯伸手按住他的手:“這酒冷了,将軍昨兒又說胃疼,少飲為好。”
詹臺魯的計劃并不麻煩。
在北戎頭痛的悍将裏面,作為薛竟左膀右臂的孟沛無疑是最麻煩的。詹臺魯已得了長安城中的密信,此次送嫁最後一段路,會由孟思瑜作為送親使。
他會在蔚州做好完全的布置,讓孟思瑜這次送親有去無回,然後趁着麟州群龍無首的時候一舉拿下麟州。
而趙武夷的作用便是借着送妝奁的名義前往麟州,屆時裏應外合,在清理完這一批強兵悍将後,他作為大雍的将領接管麟州。
趙武夷還有些遲疑:“那若是麟州那些孟思瑜的人壓不住呢?”只要有人逃出去,他的所作所為必定曝光,到時候他如何服衆?
詹臺魯摸了摸下巴,歪頭笑,小辮子垂在他英俊的臉旁,掩不住他微微松開的護領下的紋青:“将軍忘了小王的風格,小王做事,何時留下過餘手。”
趙武夷的确心動,于是他問:“我如何能相信你?”
詹臺魯便将懷中一封信取出,送到了他面前,趙武夷滿腹狐疑,伸手打開,看到上面熟悉的字跡,心裏微震,等他看完了信,輕輕咽了口口水。
詹臺魯笑起來,一手拿過信:“你們漢人向來喜歡說養虎為患,可沒有患,哪裏會需要獵人呢。再說,将軍是得過萬家恩惠的人,也自然認得這位公子的字,沒有萬家,就那些殺良的事就夠将軍的腦袋在城門挂三天了。詹臺家和萬家的合作遠比将軍以為的早,這份珍貴的友誼也比将軍看到的深。現在将軍已經知道了小王所有的底牌,請給一點誠意吧。”
趙武夷咬了咬牙,點了點頭。
詹臺魯走出去很久以後,本來端着托盤親自來送酒水的安寧公主溫宣珠還站在原地,她自從和親旨意下達那天開始,就沒有一刻不想逃跑,她又不傻,她自然知道萬淼在清理了她二哥之後,不會放過她。這一場請旨的和親就是給她送死的黃泉路。
北戎的妻子哪裏算作妻子,父親死了,兒子可以繼承除了母親以外父親的女人,哥哥死了,弟弟也同樣如此。北戎人茹毛飲血,北地苦寒,語言不通,如今兩國還在交戰,将她扔進去,只有凄慘死去的下場。所以一得到趙武夷那一番同情和愛慕的談話後,她便咬牙跑了出來。
但是……現在。
溫宣珠渾身僵硬,看着那小王子詹臺魯走出去,她呆呆站在柱子後,緊緊咬住唇不讓自己的牙齒發出顫抖的聲音。
~*
第二日一大早的時候,刺史府邸來了一位不速之客,正是鳳翔的副都督趙武夷,他浩浩蕩蕩帶着人人馬,送來呈遞給安寧公主的珠寶首飾衣料牛馬若幹。
車馬收尾相接,從城門口走到刺史府,一路引起無數人圍觀,路上有百姓竊竊私語,說起那傳聞中的麟州也要出十萬貫為公主送嫁,捂緊了自己的錢袋子和銅蠟鈴。
但也有人奇怪:“但刺史大人并沒有下達征稅和動用府庫的命令呢。”
另一人道:“笨。現在麟州做主的是金淮來的孟将軍。現在這年頭,誰有兵誰就有話語權。”
先頭說話的人又問:“那孟将軍怎麽還不動手征呢?”
另一人呆呆回答:“興許看不上我們的錢?這麟州的稅還算好的,都征到十年後了,再來,可一滴也沒有了。”
此時的刺史府,熱鬧極了。溫宣魚穿着一身漂亮的嫁衣,鳳冠珍珠霞帔,手捧碧玉鑲金的玉如意,另一只手上袖子裏藏了一把匕首。
孟沛一身常服,半蹲在她面前,伸手捉了她的手,從那蓋頭向裏面看,芝蘭一般的可人兒,臉頰微紅,愈發顯得豔麗動人。
她看孟沛,有一點緊張,卻很信任,重複孟沛給她的計劃:“送過去之後,按照北戎的習俗,不會拜堂,會送我三次酒,我要選中中間的一杯喝掉,另外兩杯送到房中,等新郎前來,一起共飲。這個玉如意的頭上有秘藥,只要一點,他喝了就會昏倒,這時候我和小令一起動手,你們在外面動手,然後裏應外合,直接解掉瑞玉縣之圍。”
所有的悍勇的兵士都會僞裝,馬車和箱子裏面也沒有一樣大雍百姓的血汗錢。
孟沛鼓勵:“記得很好。很清楚。”他目光溫柔看着她,拉過她的手,在唇上親了一下。
溫宣魚道:“如果他不喝呢。”
孟沛笑:“小令會讓他喝的。這個裝扮真适合你,口脂好像濃了些。”他伸出手指,按在她唇上,輕輕摩挲,在唇上激起細微的觸感。
溫宣魚伸手捉住了他的手,她一手稍稍撩開面前的蓋頭,忽的俯身親了下去,落在他淡色的唇上,唇齒輾轉片刻,那淡淡的唇顏色一下變得好看起來。
“現在是不是好一些了?”她擡起頭,目光明亮看着他鼻子的位置。
孟沛眸色一下變得幽深,他深深看着她,呼吸變得緩慢,溫宣魚臉微紅,一下扯過了蓋頭,好好蓋上。
這時外面的林享到了:“送親使大人,該出發了。”
孟沛深深看了她一眼,站起來:“回來再和阿魚妹妹算一算賬。”這樣的話總是極為好聽的。溫宣魚別過頭,卻藏不住眼裏的笑意。
跟着林享一起到的,是已短暫回歸軍中的小令,她今日重新做了婢女打扮,微黑的臉帶着曬紅的顏色。
等走出去的時候,溫宣魚注意到小令正偷眼看了一下護送的林享,臉頰更紅了,頓時明白過來。
上了馬車,車帷緊緊封閉,為了安全,孟沛在馬車外面做了密不透風的遮擋,車裏于是暖和極了,只有小令和溫宣魚兩人,點了熏香,很快,随着馬車的晃動,開始前行,不知道走了多久,溫宣魚和小令終于睡着了。
不知道什麽時候,溫宣魚突然一下驚醒,馬車外車夫輕輕駕了一聲,馬車似乎加快了速度,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但顯然還沒有到。
溫宣魚定了定神,重新抱好玉如意和袖中的匕首。
馬車粼粼,有時候又會微微颠簸。但一直再走,不知道什麽時候,她竟然再次睡着了。
等她醒來的時候,熏香已經燒完了,外面很安靜,只聽見唧唧的蟲鳴,還沒有到嗎?
她微微靠向車窗邊,撩開一點馬車的帷幕,外面已經完全天黑了。
竟然已經這麽晚了嗎?
可是麟州距蔚州也不至于這樣遠……
等等,溫宣魚突然發現了不對,這馬車前面是漆黑的,按理說送親的車隊肯定是有儀仗的,至少攆扇捧燈,但現在竟然黑燈瞎火這樣送親嗎?
馬車旁邊是肅穆騎馬的護衛,她眯着眼睛一會看清了,前面那護衛分明沒有穿上儀仗護甲,而是一身普通尋常得再平常不過的鄉野村夫的衣着。
還有一些人是走路的,卻打扮成了販夫走卒的模樣。
溫宣魚心中一驚。不對。不對。她轉頭看小令,小令不知道什麽時候睜開了眼睛,正舔了舔唇,向着她心虛笑了一下。
就在這時,馬車終于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