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公子來了?”外頭天光明亮,正值午後時分,齊五爺對吳正瑜的到來頗為驚訝,“不知發生何事,公子竟這時趕來?”
吳正瑜負手走來,容情薄淡,只是眸光閃爍,抱着不知名的心思:“阿笙呢?”
“笙兒?”齊五爺微怔,“不是在公子那裏?”轉念一想,若在他那裏,他又何必特特尋上門來問?便道:“日前公子把她召去後,便再沒有回來過。公子如此問,可是她不見了?”
吳正瑜眼神微閃,掠過一絲薄怒,語氣便不那般平靜:“找到她,送到瑜王府。”
“阿笙惹下什麽禍事了?”齊五爺微皺眉頭。
吳正瑜抿唇不答,垂在袖中的手捏成拳頭。昨晚她對他做的事,他這輩子都不願回想!可是白衣下面,胸膛上分明以濃墨寫着三個大字,叫他避無可避,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他剛剛吃了大虧!
吳正瑜初醒來時,并不十分生氣,雖被愚弄一番,然而齊笙是他一路看着長大,如今心深善忍,他心裏頗覺驕傲,只覺得好笑。可是那墨乃是極品濃墨,寫在紙上數十年都不會掉色,如今塗在身上,又是那三個忌諱的字眼,卻叫他如何能輕易饒她?
齊五爺不知內情,只以為齊笙又做了大逆不道的事,送走吳正瑜之後,便差人尋找齊笙。
自從他挑明身份後,齊笙便與他徹底疏遠,不說事事對着幹,卻幾乎再不曾仔細說過話。久尋未果,不禁擔憂起來。不知她做下何事,竟令公子語焉不詳?此時又去了哪裏,可是歸入廉王黨?
想到此,不禁有喜有憂。此等情形雖是他一意求來,然而事到臨頭仍免不了心中難過。思及登基之日漸近,廉王的動作愈來愈多,不由暗嘆一聲,諸多心思漸漸熄滅。
鋪墊十餘年,絕不能功虧一篑。
過了六月,天便一日比一日燥熱起來。空氣中似乎充斥滾燙的沙粒,但凡裸在外面的肌膚,無不炙得難耐。
京城南邊,一座簡約的小院裏,自門口向裏鋪着一道青磚小路,打掃得幹淨,兩邊地面不植草被,右邊置着一套石桌石凳,左邊架着一口井。井邊有一位身穿白衣的少女松松挽着發髻,正撸高袖子彎腰提水。
這少女身姿纖細,力氣卻不小,三下五除二就提上來一桶井水,嘩嘩倒在腳邊的木盆裏,一桶水頓時去了小半。她棄了水桶,趕忙蹲下,掬水潑面。又拿起水瓢咕咚咕咚一通牛飲,小半邊衣襟都濕透,薄薄貼在身上,幾縷浸濕的烏發垂落下來,仿佛剛從河裏撈出來的小鬼。
她卻爽快地長舒一口氣,扭頭對坐在門外,一手執書一手打扇的中年男子道:“四伯,天這般熱,你不來洗把臉嗎?”
許四爺不似她邋邋遢遢,一身細棉布衫穿得齊整,頭發用布巾包着固定在頭頂,面色紅潤,雙目內蘊,竟不見汗跡:“心靜自然涼。”
齊笙撇撇嘴,趿着被澆濕的鞋子叭嗒叭嗒走回來,毫不文雅地一屁股蹲在小凳子上,伸手奪過許四爺的扇子,呼哧呼哧扇起來:“今年可真反常,往年六月哪有這般熱的?真要命,走幾步便出汗。四伯,不如咱們買幾個丫鬟小厮罷?再這般下去,咱爺倆就得吃生飯了。”
許四爺常年出海,只在京城南邊買了座小院子,出海時便将門一鎖,回來後再掃一間住房,從來不留仆人。如此一來,日日洗衣做飯都得自己來,待齊笙來後,一應家務都交由她做。
原本齊笙并不抗拒,本來便是做慣了的,雖跟着齊五爺享了幾年福,原先的手藝卻還在。只這幾日天氣熱得反常,天天升火做飯有些難熬。
“齊府裏頭有的是精于服侍的仆人。”許四爺的眼睛從未離開過手中的書卷。
齊笙一噎,讪讪地道:“我不嫌了便是。對了,四伯掙這許多銀錢,自己卻不享受,賺來做什麽?”許四爺人至中年,無有妻室子女,便連風流事都不曾有過,出行至簡,這讓齊笙很是奇怪。
許四爺感覺到一陣涼風從右手邊傳來,側目一看,齊笙仰着白淨的小臉笑眯眯地為他打扇,不由一笑,說道:“好玩罷。”
“啊?”齊笙無論如何也沒想過,居然是因為好玩?
“異國風光,海上兇險,駕駛載滿寶物的大船穿過風浪,你不覺得很有趣嗎?”
齊笙聞言點頭:“有趣。”一時間腦中閃過種種,良久,方道:“四伯,倘我懇求你帶我出海,你能不能答允我?”
聞言,許四爺倒是放下書卷,轉頭朝她看來:“你要随我出海?”
齊笙點頭:“是,我想見識一下四伯所說的外頭的風光。”
“你舍得離開他們?”許四爺挑眉。
齊笙自嘲一笑:“舍不舍得,又有什麽幹系?總歸他們不稀罕我。”
“你可要想好,萬一随我出海,運氣差些便再也回不來了。”
齊笙默然。不然如何,回到齊府嗎?想起自從來到京城的種種,便是一陣自嘲。後日便是初六,她才不回去找不自在。
她原就不是個有野心的人,先前努力做事,不過是想證明自己不比別人差,被父母遺棄不是她的錯。同時積攢人脈,好尋出生身父母。
如今生身父母已找回來,雖無遺憾,卻有些後悔。齊五爺那般待她,真是找到不如不找。她傷透了心,再不想摻和進去。那天自瑜王府摸回來後,便未回房,而是趁夜翻牆,來到許四爺家裏。
“後日我便出發。只是有件事——”許四爺沉默片刻,道:“本想瞞你,然你将來總要知道,恐要怨我,索性告訴你罷。”
齊笙聽他說得鄭重,心頭一跳:“四伯說的是何事?”
許四爺仰頭,長長嘆了口氣,半晌方道:“不論那位能否成事,你父親只怕——”他搖了搖頭,面容平靜,眸光卻露痛惜。
齊笙不由得愣住:“他會如何?”
“倘若失敗,多半會被廉王拿住,殺之或挾他賣命。以他性子,多半會自絕性命。而若成功……亦兇多吉少。”
齊笙不解:“五爺對他忠心耿耿,連親女兒都舍得抛出去喂狼,我不信吳正瑜如此糊塗,坐上高位之後便疑心與他。”
“我說的并非這件事。”許四爺嘆了口氣,“君王多疑,往往在大位坐穩之後,而吳正瑜只怕坐不到那個時候。他尚在孟皇後腹中之時,便被林貴妃一劑毒藥害了根本,加之早産,先天虛弱至極,即便後天調養得再好,也無法似常人那般到老。”
齊笙更加疑惑,同時有個存心多時的揣測漸漸浮現:“倘若他坐不穩,五爺為何自一開始便助他,他圖什麽?”忽然掩口啊了一聲,“自我來京,五爺便為他做事,已有許多年了罷?那時吳正瑜年紀尚輕,是如何打動五爺為他做事的呢?”
許四爺拍拍她的腦袋:“你錯了,你父親并非為吳正瑜效忠,而是為孟皇後效忠。”
接着許四爺講了一段往事,齊笙聽得怔住,明白了齊五爺為何那般對她,低頭垂眼,心緒複雜:“即便他要報恩,也不該如此犧牲我。我也是他的親生女兒,為何齊簫能嫁個好人家,我卻要進入虎狼洞中做妾?”
許四爺長長嘆氣,看着她落寞的樣子,欲語還止。好一會兒,才下定決心道:“既然今日開了口,索性全說與你聽,免得将來知道,心中後悔。”
齊笙一聽,擡起頭來:“其中還有隐情?”
許四爺點點頭:“你父親先頭把你送走,并非一派狠心,你可知齊簫并非你的妹妹,而是你父親已故下屬的女兒!”
“什麽?!”齊笙驚得站起來。
許四爺擺手令她坐下,沉聲道:“後宮之争,孟皇後一敗塗地,你父親一心報仇,自始至終未打算要孩子。偏偏天意難測,還是有了你。他又喜又驚,一番思量後,未免将來被有心人利用,決定把你送走。在生下你的當天便買通人手,以齊簫替換了你,又命信得過的人帶你遠走。”
“如果未有意外,你應當是尋常人家的小姐才對,卻不知當年發生何變故,使你淪落為小乞兒。”許四爺嘆了口氣,“你只恨他,可他連你的名字都不肯給齊簫,可知他心中實是有你。”
齊笙心中一動,咬唇不語。
許四爺繼續道:“三年前,當吳正瑜将你從乞丐堆裏挖出來,送到他跟前,他不知有多震驚。只嘆造化弄人,原以為将你送走了,遠離這個圈子,誰知上天又将你送了回來。他有苦難言,因你在吳正瑜那裏有了底,他不能與你相認,也不能私自将你送走,只冷面教導于你,狠心磨砺。”
齊笙想起當時幾番逃跑,都被捉回來打鞭子的事。每逢吳正瑜在場,便打得更狠些。她更記得每個幾日便被銀針刺腳,她怨恨得無以複加,又咬牙生生撐住。
“手段雖過,可你跟了他三年,也當明白他做事一向如此。只是,他心裏是希望你能夠自立自強,不論何時都不會給人欺侮了去。”
見她只低着頭,一聲不吭,許四爺無奈嘆氣,繼續說道:“至于讓你嫁給江心遠做妾,也是不得已而為之。你六叔不曉事,或搓竄你當皇後,可吳正瑜命不久矣,你無論如何不能跟他。把你送到廉王陣營,一是利用你探聽消息,二則護你性命。畢竟将來如何,誰也不能确定。倘廉王入主大位,你自然性命無虞。而若是吳正瑜得勝,你是他的女兒,他自然有法子将你撈出來。”
齊笙聽得呆住,心下紛亂不已,是這樣嗎?竟是這樣嗎?
“五弟那個人,最是忠義。得孟皇後一番恩義,早把身家性命許出去。齊夫人是與他共存亡,他并不擔憂,唯獨你的出現,叫他着實難做。”
作者有話要說:诶,算是給五爺洗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