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我跟你出海。”齊笙語氣淡淡地道,眼睑微垂,神色頗平靜,并不似賭氣之意。
許四爺一怔,旋即道:“好,你自己拿定主意便是。不論怎樣,只望你将來莫要後悔。”
他的聲音低沉寬厚,緩緩道來,竟有撫慰人心的力量。說罷扶着膝蓋,起身往屋裏頭走去,留齊笙獨自坐于庭廊之中。
炙熱的夏風從日頭下湧進來,絲毫不減熾燥,直烤得人皮膚發緊,仿佛要燒灼起來。齊笙低頭靜坐,久久不動。
昔日相處的一幕幕情形從腦中閃過,眸子愈垂愈深,只唇角緩緩上揚,露出一抹似譏似嘲的笑意。
是啊,他齊五爺當真難做。親生女兒說丢就丢,十餘年來不聞不問。方找回來,便将之視為棋子,鞭笞針刺毫不手軟。
待到她知道真相,猶不肯罷休,竟以父之名命她做人小妾。她直言質問,他連半絲愧意也無。
這便是她苦尋的親人,口口聲聲說是為她好,做出的事卻無時無刻不在刺痛她的心。道是為了保她性命,然心都冷了,性命何其薄淡?即便日後想通,也終會憶起這份遺憾,深埋心底,任多久也不能消。
人家的父親無不對女兒呵護備至,怎偏她的父親殘酷狠心?齊笙又想起齊夫人來,那晚她故意露出那塊內中刻字的玉佩,齊夫人就當明白,她才是她的親生女兒。齊夫人當時神情激動,抓過玉佩就去找齊五爺,轉身過急差點撞到柱子。只不知後來齊五爺同她說了什麽,居然也遠着她起來,讓她心中的希冀緩緩冷滅。
眼淚滴在蒲扇上,發出嗒嗒的輕響。齊笙多麽情願自己不是齊笙,而是齊簫。
許四爺不知何時走出來,站在門邊,伸出一只手輕撫她的頭頂:“我不日就要出發,同你說這些,只是要你心中有底。不論留下也好,随我離開也罷,只要心中坦蕩,他日不後悔。”
齊笙的眼淚流得更厲害,一滴滴落在蒲扇上,嗒嗒聲不絕。滿腹委屈湧上來,再也忍不住,丢開蒲扇撲到許四爺腿上,嗚嗚地哭起來。
她只想要父母疼她,為何如此艱難?她這麽乖,不輕生,不貪財,任是多少委屈都咽下,為何齊五爺對她只是嚴苛?難道對她和顏悅色一些,她便會恃寵生嬌,壞他大事嗎?
他們何其自私!
這一切更是一場笑話!
許四爺只覺下擺很快被打濕,一股溫熱從腿上傳來,漸漸彌漫開來,不禁心中大嘆。大手撫在齊笙的腦袋上,憐惜地緩緩輕揉。
良久,哭聲漸止:“四伯,我跟你出海。”緩緩放開許四爺的腿,低頭抹淚,“我跟你出海。”
“決定了?”
“決定了。”
狠哭了這一會兒,眼睛不甚舒服,齊笙默默站起來,往井邊走去。盆裏的水已經被日頭烤熱,她閉着眼掬起一捧水,嘩啦啦撲在臉上。既然他們從一開始就不打算要她,這生恩不還也罷。至于養恩,齊五爺雖教導她三年,然她為他做了那麽多事,該是還清了。
她只當自己無父無母,生來便是個小乞丐罷!
“四伯,我去收拾行李。” 說話仍帶着濃濃的鼻音,卻不再透着傷悲。齊笙已經想通,就讓齊簫同他們榮辱與共罷!
許四爺離京的日子定在六月初五,這幾日齊笙一直默默收拾行李。許四爺并無多少東西要帶,船上自有許多換洗衣物。齊笙也無甚麽行李,只置備了兩套男裝,及女兒家用的些許物品。
很快離京的日子到了。
一大清早,天還未亮,齊笙背着一只小包裹走出院門。許四爺在後,關門落鎖,見她微垂着頭,氣質稍郁,拍拍她的肩:“走罷!”
“嗯。”齊笙跟在他身後,想着要離開,心裏有些空。腦子裏似在想什麽,又似什麽也沒想。目光落向西邊,心道,他們還未起罷?腦中劃過到齊府門前看一看的念頭,很快又被理智按下。
既已決意離開,便不需回頭!
許四爺身高腿長,走路既穩且快,齊笙需得小跑才跟得上他。如此小跑一段,很快身上發熱,額頭上已有薄汗:“四伯,等等我。”
許四爺聽到她微喘的聲音,并不回頭,只聲音裏透着一絲笑意:“小短腿,跟不上便回去罷!”
“哼,欺負小女子非君子所為!”齊笙恨恨地道,因幼年吃食差,以至于她始終比同齡人矮一頭。後來進了齊府,身量雖然增加,然底子虛浮,始終比尋常女子矮一些。聽到許四爺的話,免不了在他身後扮鬼臉。
忽然許四爺轉過身來,吐出的舌頭沒來得及收回,吓得險些咬到:“四,四伯。”
許四爺微微一笑:“我帶你同你他們道個別?”
齊笙一怔,搖搖頭:“不必了。”
許四爺眉頭一揚:“真不去?”
“何必呢?”齊笙抿抿唇,“見也是走,不見也是走,總歸要走,又何必再見面?”
腦海中浮現齊五爺冷峻的面容,忽然低低笑起來,想必齊五爺是極同意她走的罷?他要她做這做那,不就是怕保不住她的性命?而今她抱上新的大腿,性命無虞,就這般離開,想來他定是贊許的罷?
許四爺見她并不十分難過,微一沉吟,倒走過來贊許地拍拍她的肩:“很好,既然如此,咱們就走罷!”
許四爺其人,出身貧寒,然極有本事,骨子裏天生就有一股狠勁兒,對人狠,對自己更狠。年輕時救了遇到飓風又被海盜打劫的船行的當家人,被當家人收編,從此踏上這條路。二十年過去,船行已改名為許四船行,身家豐厚到連齊五爺都不知他有多少家底。
而齊笙最佩服他的地方,正是齊五爺最缺乏的地方,即他這人很少跟人板臉,做事雷厲風行,說話卻和和氣氣,最是讓人信服。
看着他大步在前的背影,齊笙心想,失去一個齊五爺,攀上一個許四爺,倒也不虧。說不準其實許四爺才是她的生父呢?不過這僅僅是想想而已,許四爺人至中年,身邊從未有過女子,又哪裏來的孩子?
兩人一前一後,往城門口走去。此時天剛剛有些蒙蒙的白,街道上尚寂靜冷清,并無行人行走,輕淺的腳步聲噠噠噠,響在道路兩旁。
忽然,地面一陣輕微的震動,道旁院牆上的灰塵似乎都被震落,齊笙一驚,急走兩步拽住許四爺的袖子:“四伯?”
許四爺駐足,凝神細聽,臉色微變:“聽這聲音,至少兩百士兵在疾行。方向是——西邊!”話語剛落,看着齊笙微愣又有些不安的神色,拍拍她的手:“不見得便是你父親,莫想太多。”
齊笙愣愣點頭,松開他的衣袖,見他擡腳前行,便也跟着邁動步伐。只是心裏頭忍不住多想,明天才是太子登基,今日鬧得甚麽動靜?一大清早便弄出如此大的響動,着實怪哉。
她本來不覺得此事同齊五爺有甚麽關系,偏偏許四爺方才的安慰,不知為何竟令她漸漸不安起來。神思不屬,腳步自然慢下來,許四爺察覺到後面的小人兒沒跟上來,便停下腳步,微皺起眉:“方才問你不去,此時又擔憂什麽?”
齊笙擠出一個勉強的笑:“是我想多啦,四伯,咱們走吧。”
許四爺卻注視她半晌,道:“罷,他們不僅是你的爹娘,也是我的義弟義妹。咱們去瞧瞧。”言罷,方向一轉,往沉重的腳步聲消失的方向走去。
而走到齊府所在的街上,齊笙不禁心底一顫,下意識地攥緊包袱,心撲通撲通跳得急促:“四,四伯,他們,他們圍在齊府門口!”
此時齊府門口站着兩列士兵,大門敞開,門口站着一名紫衣青年,負手望向門內。
天色尚早,路上行人不多,周邊的人家已有打開門的,然看見着滿街的士兵都不由得關緊大門。故使許四爺與齊笙兩人無處隐身,只得站在遠處,不敢近前。
不多時,門內有騷動傳來。一位身穿黑色錦衣的削瘦中年男子雙手被綁在背後,被士兵押着打頭走出來。緊接着是一位柔弱的中年婦人,亦被綁着雙手,兩邊跟随着士兵,倒沒有伸手押着她。最後卻是一位披頭散發的身穿绛紅色裙子的少女,被一名高大的士兵提着領子拎出來,猶不肯罷休:“你們憑什麽抓我!放開我!”
齊笙大驚,忽然肩上多了一雙手:“別沖動。”
“四,四伯,他們……”齊笙望着被押着往外走的齊五爺、齊夫人與齊簫,緊張得不得了,心跳得極快,雖然許四爺告訴她,齊五爺的下場不會很妙,然而這一幕突然出現在她眼前,還是感到不可置信。
許四爺沒出聲,只擰眉盯着走下臺階來的三人。
忽然,一直不曾安分的齊簫掙動之中将頭扭轉過來,目光落在與許四爺一起躲在街邊的齊笙身上,散亂的頭發後面,一雙大眼忽然極亮:“齊笙!”
齊笙心中一跳,不妙的感覺傳來。果然,被她刻意的一聲大喊,那名氣質斐然的紫衣公子頓時轉過頭來,瞬間望見了齊笙所在的位置。
作者有話要說:啊哈哈~前天是玩笑啦,關于齊五爺,阿輕是不會洗白的。對就是對,錯就是錯,好便好,壞就壞,女主不會因為一點溫情就24孝,自然也不會因為一點惡劣就肆意報複。
Mu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