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孽情(二)
“她未必是兇手!”
走出昭陽殿,蕭晚看着秦穆,眼神十分嚴肅。
若說大齊天下,還有誰能與皇上一争高下,便只有這位大将軍了。即便不能救人,至少盡力而為,做到問心無愧吧。
秦穆回頭,平靜地看着她,好半晌才道:“蕭督主覺得,她哪裏無辜了?”
蕭晚被噎了一下。
秦穆淡定地說道:“那我來告訴你她必須死的三個理由。第一,她冒名頂替,欺君罔上,必死!”
“第二,她身為後宮嫔妃,懷有異心,必死!”
“第三,”秦穆頓了一下,認真看着蕭晚,“那粒春藥,難道還不足以要了她的命?”無論是不是她下的藥,至少她知道內情,并且攬到了自己身上,這是很多人求之不得的結果。
所以,此刻,事實如何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須有人為此承擔責任,便可以将這一頁輕松揭過去。無疑,柳若梅找的這翻說辭讓所有人都保住了顏面,而高啓也算給她保住了顏面,一個瘟疫,至少不必牽連到蘇家一族。這個結局,已經是最好的了。
蕭晚就在那一刻悟了。
她看着秦穆,忽然說道:“要當一個冷血的人,不容易。”
秦穆卻笑了,“若知道沖動只會牽扯更多無辜的人,便會明白冷血的好處。何況,一個人若是能為他想保護的人去死,這未嘗不是一種福氣……”
蕭晚定在當場,心口忽地抽痛了一下。她突然想起秦穆的身世來,似乎當年,秦家上下一百零八口,都是被高祖皇帝推上斷頭臺的,若不是那時他才學會走路,諸事不懂,被百官聯名護下,便也不會有今日權勢熏天的秦穆了。
那一瞬間,蕭晚明白了一個詞,忍辱負重。可偏偏身負如此血海深仇的人卻在他身上看不到一絲憤世嫉俗的陰霾,反而光彩照人,這樣的人,怎能不讓人敬佩!
蕭晚不知道自己站在那裏呆了多久,無意間回頭時,看見了高啓。高啓一身玄衣站在昭陽殿前,神色冷峻,一雙眼睛幽深幽深地,正看着她。
蕭晚心頭驀地一動,随即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禮,低眉垂眼,做足了為人臣的架子。
高啓默默看了一會兒,似有怨氣聚集,最後眸色微微一沉,拂袖離去。
“督主!”蕭晚這邊還沒回過神來,便又聽得陶章驚慌的聲音,吓得她本能地出了一頭冷汗。
“又、怎麽了?”蕭晚有些不耐煩。
陶章神神秘秘地看了一眼四周,也不說話,拽住她便往內廷司走。蕭晚心裏郁悶,有這樣的下屬,老天是故意要磨練她吧?
到了內廷司,蕭晚有些傻眼。
且不說小黑蔫噠噠地躺在地上,吐了一地的穢物,光看看被五花大綁的本該回家睡覺的趙默平,蕭晚就皺了眉頭。
“怎麽回事?”
一個下屬跑過來道:“秉督主,小黑頭吃了趙太醫送來的糕點,中了毒!不過幸好我們把趙太醫攔截下來,替小黑解了毒。”
小黑大概是聽見蕭晚的聲音,可憐地嗚咽了兩聲。
“你們別冤枉好人!蕭晚,莫不是上次我替你們檢查出了不好的東西,你要殺人滅口?”
這個不好的東西,自然指的春藥。趙默平再呆,再不識時務,但也知道這其中厲害,所以他跟蕭晚說過之後,誰都不敢提半個字。
沒想到……
蕭晚眯了眯眼,叫手下将小黑帶出去好好養着,屏退了所有人,這才親自給趙默平解開了繩子。
趙默平哼唧了一聲,高傲地擡起頭,“算你聰明!知道我被人陷害!”
蕭晚扶了扶額,“這些糕點真是方常時給你的?”
趙默平一臉不屑的表情。
蕭晚看了陶章一眼。難不成那春藥真跟蘇婕妤有關?知道白展鵬服食過春藥的就他們這幾個人,以蘇婕妤的說辭,此事若是被暴露,那麽她用之要挾白秋華的砝碼便沒了。所以,他們殺人滅口是個可行的選擇。可問題就在于,既然蘇婕妤選擇了殺人滅口,為何又會在今日早上負荊請罪,承認自己殺了人?
“不過,為什麽方常時要害我?”趙默平覺得自己純潔的心靈受到了深深的傷害。他跟方常時算不得深交,但來往多次,覺得那個人雖然長得小白臉一點,為人還是不錯的。
蕭晚拍拍他的肩膀,道:“節哀。”
趙默平肩膀一抖,“我驗過了,兩盒糕點都有毒。”言下之意,你也不要幸災樂禍!
蕭晚坐到臺階上,有些微失落,是啊,她跟興慶殿的關系一向不錯的,雖然私交說不上什麽。畢竟在這個吃人不吐骨頭的皇宮,誰對誰都不敢交心,可如今,她還是無法接受要對她用毒的是興慶殿。
“趙太醫,此事還望你能守口如瓶。塵埃落定前,不宜聲張。”說罷,蕭晚起身,她得去看看柳若梅。這事,怕沒這麽簡單!
高啓賜了柳若梅一杯毒酒。毒酒的名字還很好聽,叫冷香,入口時,甚至還有梅花香。
柳若梅很欣慰。
秦穆看她一飲而盡,沒有一絲的遲疑。
“蘇婕妤找我來有何事?”
柳若梅将酒杯放下,露出一抹婉轉笑容來,仿佛她方才喝的只是美酒,而非毒酒。
“我記得秦大将軍的父親也曾被高祖皇帝拜為大将軍,統領天下兵馬。”
“如何?”
“我還記得,長慶五年,秦大将軍攻破了漠北,終于安定了北方,班師回朝,卻在同年秦家以謀逆罪被滿門抄斬……”
秦穆終于皺起了眉頭,“蘇婕妤有話直說。”
柳若梅在他眼裏看到了壓抑的煞氣,顯然這觸及了秦穆的底線。
柳若梅撩袍跪在地上,重重一叩頭,“我柳若梅死不足惜,但請大将軍救救他!現在只有你才能從皇上的手裏救他一命!”一滴淚默默滑下她精致的面龐,眼神堅定,充滿絕望和渴求。
秦穆的面上卻冰冷無比。
他只淡漠地看了柳若梅一眼,“既然你們敢進宮,便早該做好就死的準備。”
柳若梅苦笑道:“……可是,到了這一刻,我還是舍不得……”那樣好的一個人,她怎忍心他就此死去?
“所以,你今日才要站出來?”
柳若梅沒說話,看着秦穆出神了好半晌,才道:“我是自願的。沒人威脅我。”
秦穆顯然不相信她。
柳若梅又露出一個無可奈何的笑容,懇求道:“大将軍,事情到此為止不好嗎?”
“他是誰?在哪裏?”
“他在宮裏的名字叫方常時,昨日夜裏,外廷司的白秋華将他劫走了。”明明她都已經答應了将此事承擔下來,為什麽他們還要抓他?
秦穆眼中閃過一絲怪異。方常時?那不是蘇婕妤身邊的管事太監嗎?這個太監他甚至是見過的,長得是挺清秀,很幹淨沉默。
柳若梅卻很坦然,“他是為了我才進宮的。”
一個男人為了一個女人把自己給閹了進宮當太監,他已經不知道應該說他勇敢好還是說他愚蠢好。
秦穆看了她一眼,沒再多話,徑直往外走去,臨門時,他卻又忽然轉了頭,語氣依然冷漠,“冷香的毒五個時辰後才會徹底要了你的命,我會帶他來見你。”五個時辰,大概夠了。
柳若梅又重重叩了一個頭,口裏卻道:“謝謝大将軍恩德。但是,我并不想見他。”
“你為了他丢了性命,卻不想見他最後一面?”秦穆皺起了眉頭。
柳若梅搖搖頭,“你也不要告訴他我已經死了。讓他有多遠走多遠吧。天下之大,總該能找到他的容身之所。”
那一刻,秦穆覺得自己的腿有些沉重,他緩緩轉身,徑直離去,背脊依然挺拔威武。門口處,秦穆與蕭晚迎面撞上。
秦穆沉冷的眉眼微微動了一下,此刻蕭晚的神色有些古怪,“怎麽了?”
“有件事我要問問她。”
秦穆退開,候在一旁。
柳若梅也嗅出蕭晚身上的煞氣,有些迷惑地看過來。
“昨日可是你叫方常時送糕點給我的?”她雖然沒吃,但那香味跟柳若梅以前送給他的幾乎一樣。
柳若梅點點頭,“我想以後可能沒機會再做了,算是給蕭督主最後一點留戀。”雖然他們交往不算多,但蕭晚曾經在禦前也是替她說過不少好話的,否則,以她這樣一個幾年沒有被臨幸,又沒好的母族撐腰的婕妤,早在後宮裏沒了立足之地。或許蕭晚自己沒覺得如何,但她是記得這份恩德的。
蕭晚遲疑了一下,那股煞氣悠悠收斂起來。最後,她道:“謝謝!我吃過了,味道很好!”
柳若梅欣慰地笑起來,“這宮裏,也就蕭督主您不嫌棄若梅手藝拙劣。”
蕭晚沒再說什麽,跟秦穆一起出了興慶殿。
“糕點有問題?”秦穆道。
“嗯。有毒。幸好沒傷到人。”蕭晚答,語氣已經平複下來。在知道不是她在意的人的下的毒手,這多少撫平了她心靈受到的創傷。
“她若真要殺你滅口,就不會禦前請罪了。”
“我知道。可我還是想親口聽她說一句。”蕭晚突然頓下腳步,像是想起什麽來,“那杯毒酒……”
“那杯毒酒她已經喝下了。”
蕭晚微微一顫,臉色迅速蒼白下來。
還未回到內廷司,消失了幾乎一天一夜的玄武終于回來了。
他帶來了一個消息,白秋華根本沒在京城,他告了假,已經幾日未曾回府了。
蕭晚和秦穆齊齊一驚,不約而同互看了一眼,在對方眼中看到了同樣的情緒,那是擔憂。秦穆擔憂,那是他擔心柳若梅死的消息若傳出來,對方大概更會肆無忌憚,那她想保的人恐怕會一并被抹殺,這樣才能做到真正的殺人滅口。蕭晚擔憂憑的全是本能。若柳若梅只是頂罪,若她頂罪的那人真是殺了白展鵬的人,白秋華怎麽可能放過他?
蕭晚只是不明白,柳若梅難道會想不到這一點,她這樣做,恐怕不只是單單受到威脅,而是想要掩蓋什麽。
“她想保的人是誰?”方才蕭晚并沒有聽到秦穆跟柳若梅的話,自然不知道被她鎖定為嫌疑人的方常時正是柳若梅舍命要保的人。
秦穆并沒打算回答她的問題,反而将臉上的情緒收得一點不剩,揚了眉問她,“蕭督主不打算找人?再磨叽下去,你可能誰都救不了!”
蕭晚噎了一口氣,她篤定,秦穆一定知道什麽,但是這個混蛋顯然沒打算跟她分享。
秦穆目送蕭晚一溜煙地跑了,那單薄的小身板大概因為缺乏運動,有兩次都差點摔倒,看得秦穆忍不住扶了扶額頭——高啓就找了這麽一個弱質來跟他對抗嗎?是不是太輕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