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孽情(三)
“跪下!”
京城西郊一座墓碑前。白秋華一腳踹在方常時膝蓋窩。那個身材颀長的青年便噗通一聲摔在地上。青石板上揚起一層灰,落在他擡起的睫毛上。
方常時笑了,“你可以打死我,但我絕對不會給一個畜生下跪!”那墓正是白展鵬的。
白秋華氣紅了眼,下一腳毫不留情地踹在方常時的胸口上,方常時感覺喀嚓一聲,似有骨頭斷裂聲,疼得他拱起了身子,笑容卻愈發猖狂。
白秋華直踢得方常時吐血,這才像解了口氣,一把抓住他的頭發,将人扯起來,吼道:“你才是畜生!枉他對你那麽好!你竟然真敢動手殺他!”
“呸!”方常時一口血淬在白秋華臉上。白秋華一巴掌抽過去,方常時原本俊美的臉立刻腫了起來。
“要殺便殺,何必這麽多廢話!只要是一死,那個畜生的秘密便沒人知道了!”一個人若是抱着必死之心,你便再無從拿他性命做要挾,何況只是皮肉之苦?
白秋華扔下方常時,居高臨下地看着滿身血污的階下囚,“哦,這麽說,你已經把後顧之憂都解決了?”
“只要我一死,的确都解決了!”
“你這樣說,可是怕我會找蘇婕妤的麻煩?”
方常時渾身一抖,心中冒出一股莫名的恐慌。
白秋華饒有興致地看着他,“其實,在抓你之前,我已經跟蘇婕妤好好談過了。她很樂意幫我們解除目前的危機。至于你,只需要默默地死去便好,無需出現在人前!”
這個人才是對他義父威脅最大的人!
白展鵬身前何等尊榮,豈容一個小太監毀了他一生威望!這種事,他絕對不允許發生!
“哦,對了,不應該叫她蘇婕妤,而是你青梅竹馬的柳若梅!”
方常時身子一僵,立刻擡起頭,眼中露出狠毒的光。
Advertisement
白秋華像是終于抓住了他的軟肋,“我用兩個月時間查你的底細,你以為你還瞞得住我?”
“老實說,你此刻還能活着站在這裏,這都多虧了那個蠢女人。”
方常時一下從地上蹦起來,一把拎住白秋華的衣襟,吼道:“你把她怎麽了?”
白秋華對他的憤怒無動于衷,反而帶了幾分得意和狠戾,“我一直以為你是蘇婕妤的一枚棋子,用來拉攏我們外廷司,沒想到,她才是你的棋子。”
“她是一個好女人,甘願為你的名譽背下所有罪名!”
“你這個畜生,你到底把她怎麽了?”
“不要激動。我只是告訴她,如果她能讓這場血案名正言順,不辱沒我義父的名聲,你也能堂堂正正地活下去。作為一個娈寵,我想,這是你這輩子最想抹去的污點吧?”是的,他所做的一切,只是為了掩蓋他的義父斷袖這一個事實。他不容許任何人在他身後玷污他的名譽!
方常時身上最後一絲力氣像是被抽幹了,踉跄後退了兩步,摔倒在地上。
白秋華卻還嫌打擊得不夠,又道:“今日宮裏便傳出消息,蘇婕妤身染瘟疫,病重難治,以皇上的胸襟氣度,她應該活不過今晚。”
方常時渾身不可抑制地顫抖起來。他整個人像是被掏空了魂魄,眼神慢慢地變得空洞,仿佛這世間已經再沒有值得他留戀的東西了。
“白校尉的興致可真好?賞月都能賞到西郊來的。”秦府家将秦泷從黑暗中走出來,不知何時已經無聲無息地落在三丈開外。
這邊十餘位侍衛紛紛拔劍出鞘,寒光凜冽。
白秋華眉頭一皺,大将軍府的人怎麽也摻和進來了?回頭一想,他便明白了。一定是那個賤人留了一手,怕他最後殺人滅口!
白秋華笑得冷冽,也随手拔出了劍。
秦泷皺了皺眉頭,“我勸白校尉最好別輕舉妄動,我的人已經将這邊包圍了。為了不必要的死傷,我勸你還是束手就擒。”随即掃了一眼那些侍衛,哼,笑話,就憑這幾個人,還不夠他塞牙縫!真當秦府家将是浪得虛名嗎?
誰知白秋華不但沒聽,反而反手一挑,劍尖撲向方常時,秦泷拔劍救人,白秋華身邊的侍衛也朝這邊沖過來。沒曾想,白秋華的劍突然調頭,回身一揮,不過瞬息間,幾道劍光閃過,他身後的人全命隕當場,鮮血噴灑了一地。
秦泷擋在方常時身前,眼睜睜看着這一幕,怔愣了許久。
白秋華轉過頭來,嘴角噙了一抹詭異的笑,“他們遲早得死,既然都是死,不如死在我手上痛快點。”讓所有知道他義父秘密的人都下地獄去吧,這樣,他義父大概也可以安心了。
這種殺人滅口的狠辣做法,即便是浴血征戰的秦泷也被震懾住了。
突然一個下屬跑過來,禀道:“內廷司的人來了。”
秦泷看了方常時一眼,“想活命就跟我走!”落在內廷司手裏,即便蕭晚那個混蛋不殺你,難保皇上不殺你!
方常時看着秦泷,“是她求秦将軍的吧?”他知道,一定是她!這個世上也只有秦穆能救他了。
方常時嘴角露出一點欣慰,秦穆是他曾經崇拜的英雄,在他抛棄男兒尊嚴之前,曾經還幻想過要不要投到他麾下,保衛大齊天下。可沒想到,他的夢還沒實現,自己連家都沒了。而罪魁禍首,也許,正是皇位上的人……
“代我謝謝秦大将軍。若是有來生,若這大齊天下不是姓高,或許,我也會像你一樣,當一個鐵骨铮铮的男子漢!”
秦泷皺了眉頭,“你想做什麽?”他是奉秦穆之命來救人,可沒打算帶具屍體回去複命。
方常時擡頭,“我想見她最後一面。還、來得及嗎?”不确定的語氣帶着十足的心疼和絕望,但他總想着哪怕還有最後這一絲絲的希望也好。
秦泷皺了眉頭,“你若去見她,也許,你便走不出那座宮廷。”
方常時笑了,有些凄涼,“她是我在這個世上唯一的牽挂了。”生死又何足挂齒?
秦泷沒說什麽,秦穆也說過,抱着必死之心的人,救不得。于是秦泷對手下道:“放內廷司的人過來!”
蕭晚帶着緝事趕過來時,秦府的人已經不見了,入目的是滿地屍首,随即吓得小腿兒一抖,差點歪到地上去。這、這該不會是秦穆幹的吧?或者是高啓?
玄武很合适宜地提了她一把,“要不,督主就站在這裏。我們過去便好。”
陶章比她膽子更小,偏偏他眼神還沒蕭晚好,愣頭愣腦地沖過去,一看之下,這才後知後覺發現滿目的屍體,白眼一翻幹脆利落地暈了過去。
玄武:“……”
蕭晚扶了扶額,“你還是把陶章看好吧。”
濃重的血腥味沖刺着鼻尖,蕭晚壓住那股惡心和顫栗,帶着人上前,先掃了一眼剛從地上爬起來的方常時。
方常時也剛好看到她,兩雙眼睛不期然對上。蕭晚瞬間便明白了這就是柳若梅要保住的人,也明白了白秋華為何執意要将白展鵬的案子搶回外廷司。男寵、斷袖!這個案子的內因還真是夠勁爆!
方常時眼中無驚無喜亦無悲,“你沒死?幸好你沒死。”他的聲音近似自言自語。
蕭晚面色一沉,“那毒果然是你下的。”
方常時苦笑起來,“我不能讓你們去查她。她已經夠苦了,而且由始至終她都是無辜的!何況,有些東西,你們的确不該知道。”
蕭晚不想再跟他說話,而是看向白秋華,又掃了一眼他尚在滴血的劍,以及他身後躺得十分整齊的一幹侍衛——那些都是白展鵬随身侍衛,她是見過的。毫無疑問,這些人是被白秋華滅口的。
只是……
“你竟然沒殺他?”在蕭晚看來,白秋華不可能不殺方常時滅口,即便只是單純地為了保住白展鵬的名譽。
白秋華仗劍冷笑,“我不殺他,他也活不下去!”他沒說的是,白展鵬生前交代過他的話。
蕭晚嘆道:“幸好你還有點人性。”說罷,讓緝事将方常時扶起來。
方常時眼神定定,“我要見她!”
這個她,他沒有說明,但所有人都知道他指的誰。
蕭晚看着他,應了一個“好”字。
盡管身受重傷,方常時的腳步卻很堅定。
白秋華突然叫住他,“方常時,你可知道,那日進宮前,義父最後對我說的話?”
方常時沒有回首,甚至沒有停下腳步。
白秋華苦笑道:“義父問我,一個人,被人活剖會是什麽滋味?”
方常時驀地停駐,身體不可抑制地顫抖起來,他緊緊閉了眼,攥緊拳頭,似是深吸了口氣,再次堅定地踏了出去。
白秋華哈哈大笑起來,那笑聲撕裂了夜空,在山谷間回蕩,像是受到驚擾的英靈從地獄裏爬了出來,陰森恐怖,充滿絕望。
突然笑聲戛然而止。
“白校尉!”幾名緝事沖上前去。白秋華一手捂住脖子,鮮血從他指縫噴湧而出,他卻并沒有倒下,反而将剛才割了脖子的長劍往地上一插,青石板應聲而碎,長劍深深地嵌了進去。
白秋華卻一手扶着劍,捂着傷口的手垂落下來,斷了最後一絲氣息。
看見這一幕的蕭晚血都涼了下來。
白秋華的血如一泓清泉,沿着青石板流淌到她腳下,浸染了她的青黑色的靴子。
蕭晚覺得自己被那血凍住了,整個身體都動彈不得。
突然她的手臂被人拉了一下,身體斜移了兩步,避開那泓血泉。
蕭晚擡頭,看向不知從哪裏冒出來一身夜行衣的韓昭,以及他身後同樣夜行衣的人,她知道,大內侍衛出任務時,通常是兩人作伴。
“你是來殺他的吧?”
高啓當然不會留下白秋華這樣只效忠于白展鵬的人,更不會留下随時可能暴露皇家醜聞的活口。
韓昭沒說話,抓住她的手臂慢慢松開,轉身便走。
蕭晚在身後問他,“如果哪日皇上要殺我,你最好下刀快點。”你知道我膽子小。
韓昭背影僵硬了一下,腳下加快了速度,一晃眼便蹿得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