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結局一:信外四月

四月,風鈴聲清脆入耳,懸吊着的素箋随着風打轉,輕柔的陽光投進窗臺的魚缸,水紋随着反射印在天花板上,花瓶的花半開,帶着若隐若無的香氣。

病床上的程笑穿着醫院統一的病服,解了兩個扣,松垮呆板的衣服也被她帶出某種枯萎的植物披着幹皮還在努力伸展枝條的錯覺,頭發勉強觸到肩膀,膚色有些蒼白,她疲倦地窩在床上,指尖輕輕撥弄手裏的幾頁紙,呼吸間帶着微不可聞的喘息。

搬板凳坐在她床邊的女孩一臉緊張。

許久,那幾頁紙被折疊起,程笑戀戀不舍地伸手把它放在病床前,寬松的袖子滑下,露出慘白的胳膊,上面新新舊舊的全是一道道極深的傷疤。

最新的,還用紗布遮着。

她閉上眼,不說一個字。

“姐……?”女孩不安地喊了一聲。

“程林,”程笑吐出一口氣,聲音發顫,“為什麽現在才給我看。”

“嫂……沐姐姐在機場塞給我時,她特意交代晚些給的。”程林縮縮脖子。

“繼續喊。”

“啊?”

“喊她嫂子。”程笑撐着身體坐起來,擡頭瞥了眼窗前的風鈴,她眼神閃了閃,單手摸索着,下意識扣住心口。

病房裏沉寂了一會兒,程笑嘗試好幾次才說出下句話,聲音已經沙啞。

“把我安排到這個病房,特地換的主治醫師……也是她幹的?”

“……是,”程林感嘆了下這間安靜又能看見樓旁大片海棠的病房,張口應了,再看看眼神凄然的自家大姐,二木頭咽了咽唾液,說,“姐……我問你個問題啊……”

程笑疲憊地擡眼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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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林被看得心驚,連忙擺手硬着頭皮上:“大姐,我就這麽一問,你可別跟電視劇裏面的學,你們——”

“一直愛。”程笑沒有等她說完,呼出一口氣輕聲道,虛弱的女人偏過頭看着小桌上沾滿淚痕的幾頁紙,手指憐愛地撫着,喃喃,“一直愛……”

不知說給誰。

這個樣子讓程林把話梗在了喉嚨裏,她憋悶地瞅着床上被稱為行屍走肉都不為過的女人,真想晃醒這個她問問到底在想什麽。

小時候動不動就爬樹爬牆上房揭瓦的大姐大,程林還記得初三時摸底考試不好,大姐能潇灑一甩設計圖紙張手抄家夥追殺自己四條街,小時候家後面治安極差,街道上亂,是大姐踹的小混混們滿地滾。早些年和嫂子在一起的時候,大姐安靜下來腦子裏都是層出不窮的念頭,設計出的建築透着無法掩飾的美,動起來耍的了男生玩的街舞動作,還能不管圍觀多少人随時上麥清唱情歌,這麽一個人,短短三年,被毀成了這樣。

行将枯木,若不是家裏老人拿嫂子的前程名聲壓着,大姐眼都不眨能把手腕紮個窟窿。

“你就這樣下去……你不告訴她你當年什麽樣子,被你爹一腳從樓梯踹下去把腿給摔折了的事都不提?”程林怎麽想怎麽委屈,咽不下去的話說出來變了樣,“當年爬也要爬去死也要死一起的大姐呢?”

“晚了,這樣……挺好,”程笑面無表情地看了她一眼,突然想起什麽似得,無神的眼睛慢慢回轉,唇間也帶了絲嘲諷又嚣張的笑,“她出國了,老爺子再也不能伸手毀了她了,哈哈哈哈……”

落寞的笑帶着說不清的凄厲撞擊到病房牆壁,程笑索性掀開被子挪下床,生産并沒有給她造成多大的走形,小腹上的突起沒有後整個人竟有種瘦削的弱不禁風的感覺,很難讓人想起這是個被人好生養了九個月的産婦,她手扶着窗臺定定地看着陪伴她三個月的風鈴,溫柔地用目光描摹“平安”這兩個字。

“知足了,做了這樣的事,還能得到這幾個月的關照,”程笑喃喃着,“真是……笨蛋。”

沒有用剖腹産,選擇無比痛苦的順産,程笑覺得自己真夠可以。

不放棄任何讓自己感到疼痛的機會,這樣才能感覺到生命這種好像不再留存在自己身體裏的東西。

“笑笑,我們的女兒要叫什麽名字?”這時,一個男人開門走了進來,滿臉幸福得意。

察覺到自己的妻子又跑到窗口吹風,他帶些無奈地小跑過來:“笑笑,你還在坐月子,不能吹風。”

說着伸手想抱妻子回床上,程笑貼着窗臺閃開,冷聲道:“別碰我。”

當年為了愛人妥協,忍着要自殺無數遍的心讓這個男人觸碰、撫摸,如今,不必了。

再也不必了。

氣氛頓時跌到冰點,程林瞥着自家姐姐按着窗臺的手,果然手指用力的已經發白。

想必氣血虧虛到這種地步,手也沒有多少溫度吧。

程笑有些踉跄地自己走回床邊,一言不發地窩在被子裏蜷起來。

男人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面色鐵青,只能硬生生把話題扭回去:“笑笑,想好名字了沒有?”

程笑茫然地擡頭,她目不轉睛地看着男人,眼神帶着幾分無措。

程林知道她看的并不是姐夫,自家姐姐看的,是姐夫身後那個風鈴。

好像看着遠在異國的愛人。

“你說起什麽名字好,你這麽喜歡小孩子,”程笑彎起眉眼,聲音霸道又帶着撒嬌,“就叫,思念好不好。”

程思念,程,司,念。

一旁聽着的程林連忙低頭,用手蓋住眼,滾燙的淚水悄無聲息地滴到指縫裏。

叮當叮叮——

暖風吹來,風鈴聲響在耳畔。

就當是,你喜歡了。

程笑輕輕閉上了眼。

英國愛丁堡,王子街花園。

說不清具體什麽品種的花海,無邊的綠地和遠眺可看見的城堡,天霧蒙蒙的,因為毛毛雨而懸浮着怡人的濕氣,不到夏季,步道旁捐贈的連椅上沒有多少人,越過這些在雨中孤零零的連椅,可以在蜿蜒的拐角處看見一個靜靜坐着的亞裔姑娘。

柔軟的黑發貼着亞麻色的外毛衣,相貌和周身氣質透着東方女性特有的溫婉內斂,長長的毛衣袖摩挲着素淨的速寫紙,纖細的指尖握着鉛筆,再加上一把漫不經心搭在肩上的雨傘,旁邊的小夥不禁按了快門。

蔥郁的山林,淅瀝瀝的雨,還有這樣一個清雅的人,照片從裏到外盡是祥和寧靜,又莫名帶着暈開的傷感。

姑娘抱着畫,擡眼望着遠處,像在回憶,又像在走神。

沒人知道她在想一個人。

那個人握着她的手,教她用鉛筆描出各式的花,又靈活地用馬克筆上層次分明格外鮮亮的色。

是的,在想忘不掉的一個人。

姑娘回過神,把鉛筆塞進筆袋,嘆了一口氣,她緩緩地收起速寫本,背起背包,斜打着那把透明色的傘,動作如切了慢鏡頭般遲緩。

毛毛雨打濕了她的肩膀,垂眼間睫毛上也沾了水,她輕輕用手撫去毛衣上沾的細細的水珠,沿着步道,像繪本裏的旅客,不知前方是什麽,卻始終走向前方。

她漸漸消失在細雨淋濕的路上。

……

沒我的日子,

你是怎樣的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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