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懸命

薛泓碧不好賭,骨子裏卻有賭徒的瘋勁。

他一改先前躲躲藏藏的作風,逃出院牆後不走偏 僻小路,專往人流密集的地縫跑,一邊跑還一邊捏着嗓子大喊大叫,乍聽像個吓得破了音的小姑娘,沒等迎面而來的人看清他身形樣貌,他已經鑽進了人堆裏,饒是 有混在其中的武林盟弟子發現了他,剛踏出一步就被人牆擋住,等到沖出重圍,那滑不溜丢的家夥又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委實氣煞人也。

實際上,薛泓碧帶着方詠雩混進了一輛載貨馬車裏,堆得老高的麻袋貨箱能夠阻擋旁人視線,只要小心挪動幾下就能在中間騰出足以讓兩個少年栖身的空隙,按理說方詠雩在這時候就該喊人,可他那病又犯了,全靠薛泓碧渡去的真氣才能護持心脈,呼吸急促又微弱,已經沒了清醒意識。

顧慮到這點,薛泓碧不敢拖延太久,等到馬車停下,趁車夫去找人卸貨的工夫,他立刻從中躍起,背起方詠雩就翻進了附近一戶人家的院牆。

說來也巧,這戶人家恰好在辦白事。

三進大宅,高牆鱗瓦,單單一個後院就有南北客棧大,園景布置雖有貴氣卻少雅致,家主八成是個富商而非有功名者,此時整座大宅都挂滿喪布和白幡,隐隐還能聽見誦經聲和哭喪聲,下人們面帶哀戚卻分工有序,想來出事的不是當家人,而是太爺太奶一類的人物。

薛泓碧先把方詠雩藏好,貓一樣在大宅裏晃了兩圈,才知道這家主是做綢緞生意的,在绛城小有聲名,亡者正是他的父親,古稀之齡,無病而終,算得上喜喪,已經在家停靈四日,請和尚道士來做了法事,明後天開白席過水橋,大後天就要扶靈出城回鄉下老家安葬。

他眼珠子一轉,偷偷潛回後院背上方詠雩,鑽進了後院。

家主今年也到了知天命的歲數,膝下兩子無女,發妻跟他一起住在中堂院,妾室前兩年死了,後院就空置下來,此番前來的賓客也少有女眷,故而這裏成了整座大宅最安靜的地方。

謹慎起見,薛泓碧沒有選擇那些日常打掃好的房間,而是住進了妾室生前的屋子。

他 剛才躲在假山後面聽一個婆子教訓丫頭,話裏提到了這個妾室,據說是女婢上位,沒成想夫人是個厲害的,她不僅沒能生下兒女母憑子貴,還在幾次把戲後越發惹老 爺嫌惡,最後變得瘋瘋癫癫,前兩年失足落水死了,她住過的屋子被人說晦氣,夫人直接命人把門鎖了,一應物什都在裏頭,已經積了灰。

薛泓碧從窗戶翻進去,從櫃子裏翻出還算幹淨的被褥,把方詠雩安置在床上,又溜出去偷了些飲食,可惜方詠雩又開始發熱,牙關咬得死緊。

無 奈之下,薛泓碧把饅頭撕成碎屑泡進熱水裏,撬開他的嘴一勺勺往裏灌,勉勉強強把人喂了半飽,又将他扶起來,盤膝坐在身側,一掌抵大椎,一掌抵關元,截天內 力化成兩道暖流,經由兩處大穴流注督脈,強行調動方詠雩體內虛弱的陽氣,以外力幫助運行了六個大周天,勉強形成了陰陽交彙,這才松開手,只覺得全身癱軟。

以薛泓碧如今這點微末道行,想要幫人運轉周天委實不自量力,雖然僥幸做到了也是耗損極大,何況借助外力,能救方詠雩一時卻救不了他一世。

說起來,他才從義莊逃出生天,又躲進了辦白事的人家,專找喪氣地,當真是命裏帶衰。

他實在累極了,腦子裏胡亂轉悠了幾個念頭,一根手指也擡不起來,很快就倒在方詠雩身邊沉沉睡去。

這一覺醒來已是日上三竿,大雪終于停了,只是天色還陰沉不見放晴,一如薛泓碧的心情。

方詠雩還沒有醒,燒倒是退了,手腳也恢複到常人應有的溫度,眼睛卻睜不開,迷迷糊糊間說過幾句胡話,薛泓碧仔細聽了會兒,口口聲聲都是“爹娘”,卻不像是骨肉情深,反而像是那對男女化成了惡鬼,在他的夢境裏作祟。

薛泓碧叫不醒他,好在這聲音如蚊吶,不怕引來旁人,只怕他就這麽糊裏糊塗地死了,有心把這小子拖出去丢還給武林盟,可一想起昨天晚上那些來歷不明的殺手,只怕方詠雩還沒見着他爹,就先丢了小命。

他暗嘲一聲自找麻煩,去廚房偷了碗熱粥,依樣畫葫蘆地喂給方詠雩,自己連啃了五個大包子才算墊底,有了力氣處理傷勢。

撕開衣服清洗結痂的創口,烈酒直接澆下去,傷口重新崩開,跟血痂長在一起的髒物也被沖走,他疼得滿頭冷汗,嘴裏的棉布都快被咬爛,下手卻沒有半分遲疑,從妝奁裏找出一支銀簪,在燭火上烤了烤,又在酒中一浸,便刺入傷口,把嵌在裏面的兩根銀針挑出來。

萬幸,針上沒有淬毒。

做完這些,薛泓碧将東西都鎖進一個空箱子裏,換上昨晚從客舍偷來的衣服,倚牆沉思起來。

自打沒了傅淵渟,他在绛城多留一日,生機就少一分。經過昨晚的事情,薛泓碧知道尋找自己的勢力不止武林盟一方,那些家夥若為殺人,自己根本沒有機會逃出義莊,可對方想要活捉自己,卻不打算放過方詠雩。

那就不大可能是聽雨閣的人了。

武林盟才跟聽雨閣聯手在绛城設伏,有了這一次合作,聽雨閣跟武林盟的關系完全可以更進一步,就算要翻臉也不會是這個時候。

“補 天宗”三個字在薛泓碧腦海中一晃而過,若說聽雨閣不下殺手是以為自己知道九宮線索,那麽補天宗要活口就該是為了《截天功》,至于殺方詠雩,一是他倒黴被自 己綁在身邊,二是對方有把握在殺人後銷毀罪證或者栽贓給自己,左右能讓方懷遠斷子絕後,又能在武林盟跟聽雨閣之間劃一道口,何樂而不為?

想到這裏,薛泓碧又憶起那晚自己能夠逃離南北客棧,全賴有人引走劉一手,當時只道天助我也,現在想來也不對勁。

如果是補天宗,薛泓碧在離開客棧後就會被抓,犯不着等到昨晚才動手。

可若不是補天宗,那又會是誰呢?

薛泓碧忽然想到了一個死人——傅淵渟。

過了一天一夜,他已經從憤怒和仇恨中清醒過來,再看傅淵渟死前做過的事情,處處都透着詭異。

不管不顧地把整本《截天功》都教給他也好,來到绛城落榻飛仙樓也罷,甚至是自己被抓前聽到的那句“小心”,看似落入一個十死無生的圈套,實則都暗藏了傅淵渟的算計。

他們在水雲澤呆了一個月,傅淵渟根本沒有機會提前來到蘊州大開殺戒引得武林公憤,結合當日他與玉無瑕、陸無歸的那番對話,以及此番玉無瑕決意投靠的翻臉無情,薛泓碧不難推測出這老魔根本就是來送死的。

如果绛城發生的一切,都是傅淵渟算計好的呢?

他本來就快死了,以傅淵渟的性子,比起毒發身亡,他更想以一場轟轟烈烈的決戰作為歸宿,打了武林群雄一記耳光,死在一生之敵的手裏,甚至在死後玩弄各方手眼勢力,這就是傅淵渟最想要的葬儀。

聽雨閣想要傅淵渟死,玉無瑕就成了布局索命的那只手,踩着他的屍骨踏上高樓;補天宗想要得到《截天功》,陸無歸就是周绛雲手下最會咬人奪食的狗,他可以把自己擺在前面做肉骨頭,只要周绛雲動心松手,無論這條狗沖出去做了什麽,都是出于主人的意思。

可惜薛泓碧所知太少,手裏的線索也有限,無法判定正誤,更不能推測更多。

他撚了撚眉心,腦子裏突然靈光一現,想到了另一個人。

绛城護城河外的葫蘆山,清虛道觀裏那位老觀主。

葫蘆山不是去往绛城的必經之地,傅淵渟偏要往那裏走,還滞留了三日,薛泓碧原本以為他是故地重游,可在離開的時候,傅淵渟留了一封信讓老觀主保管,偏又叮囑自己記得去取,說什麽“時機未到”。

現在想來,傅淵渟早已做好死在绛城的準備,他要說的話是在死後才能告訴自己。

“老魔頭……”

雙手攥拳,指節發白,薛泓碧罵得咬牙切齒,眼睛卻紅了。

他依舊想不通個中始末,可明确了接下來要做的事情,滿腔彷徨郁氣也随之散了,連傷口都不再疼得厲害,算是一件好事。

唯一的不好,就是方詠雩病情越來越重。

薛泓碧現在做夢都想逃離绛城去葫蘆山,可他不知道如何處置方詠雩。

昨天殺手來襲時,他救了方詠雩,方詠雩也幫了他,薛泓碧萬萬沒想到這病秧子其實對武學招法了解頗深,雖然是紙上談兵,可也臨危不亂,若沒他在關鍵時刻出言指點,自己恐怕已經落敗被擒。

然而,遭遇了昨晚那場變故,方詠雩病情急轉直下,薛泓碧再把脈,已經顯出雀啄之态,說明他心力衰竭,若不能及時醫治,時日無多了。

薛泓碧向來恩怨分明,只沖着這件事,他也不能讓方詠雩因自己而死。

傍晚的時候,方詠雩終于醒來了,他好不容易睜開眼,神情十分迷茫,薛泓碧都擔心他病傻了,好在兩人四目相對後,方詠雩的眼中出現了一點神光,氣如游絲地道:“你……也死了啊。”

薛泓碧:“……”

他懷疑這家夥真是傻了。

“放心,我怕你去閻羅王面前告叼狀,把你小命搶回來了。”薛泓碧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心裏懸着的石頭卻落了地。

經歷了一場生死患難,又在死裏逃生後睜眼看到熟悉的人,方詠雩此時再看他已不覺得面目可憎,勉強笑了一下,道:“我不會告你的,是我命不好。”

薛泓碧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

沉默了片刻,他緩緩開口道:“你是武林盟主的兒子,哪裏會命不好?休息一會兒,等天黑透了我就把你送回去,你爹那麽有本事,總能讓你……”

“他算什麽有本事?”方詠雩忽然打斷他的話,冷笑了一聲。

薛泓碧一怔,他看方詠雩始終是個病弱善良的富家公子,哪怕生氣也不會口不擇言,更別說他這一聲滿含譏諷的冷笑是沖着生身父親。

方詠雩嘲了一句,臉上不見半點快意,他閉上眼睛,良久才道:“你不必白費力氣,自行逃了便是,他救不了我。”

薛泓碧皺了皺眉:“你這病雖然麻煩,卻不是絕症,只要好好……”

“好好養着,做個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廢物。”方詠雩漠然道,“這種日子,我已經過了十年,夠了。”

他平日裏待人溫和有禮,如今病入膏肓,壓抑多年的森冷與怨憤便不再受他拘束,仿佛厲鬼撕去了畫皮。

薛泓碧默然半晌,低聲道:“對不起,是我連累你。”

“你說得對,我爹帶人殺了你義父,你對付我理所應當,是我自己犯蠢。”方詠雩看了過來,“昨天晚上你沒丢下我,我已經不恨你了,你要走就盡早,武林盟這次來了不少人,早晚會搜到這裏。”

薛泓碧這回看了他很久,忽然問:“你就一點也不想念父母,就這麽想要他們白發人送黑發人?”

“我娘早就沒了,至于我爹……”方詠雩攥緊被褥,指節發白,“你以為我如何落到這步田地?只因我是武林盟主的兒子。”

“……可你在昏睡的時候,一直在叫他們。”

方詠雩的神情有剎那空白。

薛泓碧不知道他對生父有何怨怼,也不想對別人的家事刨根問底,只能言盡于此,見他終于安分了,轉身去倒了一杯溫水。

等到水杯遞過來,方詠雩臉上浮現出一種難以言喻的悲哀,他握住杯子,眼角狠狠地抽動了一下,空洞的目光仿佛透過這一杯水看到了某個不在這裏的人。

“我爹娘是同門師兄妹,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他忽然開口了,聲音很輕,說得也慢,像一艘小舟逆流而上,追溯那遙遠的曾經。

“我爹練重劍,我娘就練輕劍,他們一起下山闖蕩江湖,風風雨雨十幾年,是江湖上人人豔羨的俠侶,後來我爹成了武林盟主,我娘就做盟主夫人幫他打理內務,他們都說我爹娘鹣鲽情深,肯定會白頭偕老……可這是給外人看的,全都是假的!

“我爹娘的确早有婚約,可我爹愛上了別人,他想要悔婚另娶,惹得我爺爺大發雷霆,對方也心有所屬,他只能依約娶我娘……對他來說,這樁婚事是‘退而求其次’,可對我娘而言,她嫁給了一生最愛的人,也嫁給了心中沒有自己的人。”

風浪撲面而來,小舟在大海上随波逐流,随時可能支離破碎。

“我娘總覺得是自己不夠好,成婚後事必躬親,方方面面都為他考量,唯一的敗筆是生下了我這個廢物……我一出生就患有心疾,紮個馬步都會昏厥,無法承擔臨淵門和武林盟的重任,我爹對我很失望,他寧可徹夜指點徒弟練武,也不會浪費一個時辰在我身上。

“整個武林盟,只有娘親不曾放棄我,她求來名醫良藥,竭盡心血調養我的身體,在我五歲的時候,病症已經少有發作,我以為噩夢結束了……”

風浪漸平,遠方出現了一線天光,小舟疾馳而去。

“清明節那天,爹娘帶我回鄉給爺爺掃墓,途中遇到‘生花洞’的餘孽設伏截殺,他們恨我爹帶人剿了魔窟老巢,想要拿下我們一家逼武林盟釋放洞主,可惜打不過我爹,就抓了我跟娘親為質……

“我們被關在地牢裏,周圍很黑,看不到任何東西,只能聞到股揮之不去的腥臭味,那些家夥喪盡天良,武林盟一天不放人,他們就要送點‘東西’過去……娘親讓我別怕,說爹不會丢下我們,可我聞到她身上有血腥味,摸到她的左手少了一根小指。”

天光盡頭沒有海闊天空,只有一方斷崖。

“我們一直在等他,等了整整十天,我娘少了十根手指,別說握劍,她連拿筷子都做不到了……可是當那些人要砍我的手指,我娘就拼命擋在我面前,誰來她就咬誰,最後她的左臂也沒了。

“第 十二天,我爹仍然沒有放人,卻帶弟子們殺過來了,地牢裏一片大亂,娘親趁機把我藏了起來,告訴我她很快回來……我藏身的地方就在一條水渠裏,那是死水,裏 面還有死人,黑燈瞎火誰也看不到我,那些賊人都被她引走追了出去,我等不來任何一個人,只能在體力耗盡之前爬出去,想要找到爹娘……

“然後,我看到娘親被賊首拿刀抵住脖子,我爹就站在十步開外與他們對峙,賊首讓他自斷一臂立刻退走,可他步步向前,一劍将那賊子……跟我娘一起斬了。

“我喊了一聲‘娘’,想要撲過去抱住她,卻被一個賊人抓住,挨了兩掌昏死過去……等我醒來,娘親已經沒了,我被打傷大椎,任脈也不能再閉,成了不能斷藥的廢物。”

狂風呼嘯,小舟掉下斷崖,摔了個粉身碎骨。

自始至終,方詠雩面上沒有一絲表情,語氣也平淡無波,唯有那雙眼睛好像被毒蠍子的尾巴蟄了,痛得血絲密布,偏偏不肯閉上,定定地望着水杯裏的影子。

一股寒意從薛泓碧腳底升起,直沖天靈。

“他 剿滅了生花洞,沒放過任何一個賊子,大家都誇贊盟主的手段氣魄,沒有人再提起我娘……”方詠雩緩緩轉過頭來,直勾勾地看着薛泓碧,“我一輩子忘不了那個暗 無天日的地牢,忘不了那十二天發生的所有事情,忘不了一個人被留在死水中聽見一個個腳步聲遠去,忘不了……我爹殺死我娘的那一劍。”

他說完最後一句話,用完了最後一絲力氣,水杯砸落在被褥上,人也倒了下去。

薛泓碧吓得一激靈,三步并作兩步沖了上去,堪堪把他扶住,只覺得寒意透骨,摸不到一點溫度,若非呼吸尚存,幾乎要以為他死了。

可他現在不死,怕也活不過今晚。

脈象紊亂無力,散澀并見,已從雀啄轉為房顫,是心脈不堪重負,即将斷絕的前兆。

十五歲的少年人,本該如旭日初升般璀璨,方詠雩卻要在這個冷寂的夜裏孤身赴黃泉,而他未做錯任何事情,只是一次又一次被抛棄。

若想救方詠雩,得設法護住他的心脈,并盡快将人送回武林盟,請醫者施針下藥。

薛泓碧閉上眼睛,手臂顫抖了兩下才探入腰封,終于下定決心,緩緩摸出了一塊玉佩。

月光透過窗紗照進來,依稀映出玉佩上龍飛鳳舞的刻字——

珂。

作者寄語: 忘了玉佩的去看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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