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出城

臘月廿五卯時正,绛城府衙。

一天一夜的搜捕下來,依舊一無所獲,所有人都感到焦頭爛額。

偌大绛城要藏兩個少年,就像在林子裏藏兩棵樹一樣,尤其薛泓碧滑溜得緊,哪怕有武林盟弟子在義莊外撞見了他,也被他利用人流巧妙躲開,只一個錯眼便再見不到蹤影,急得那弟子直跳腳,無顏回來面見盟主。

方 懷遠終于按捺不住了,不僅派出全部人手滿城搜尋,自己帶人闖了闾左,那些混跡在陰溝暗渠的蛇鼠之輩哪裏見過這等陣仗,來不及逃竄就被拖回光天化日下,連帶 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也被掀了個底朝天,倒是解救了數十個陷落暗門的婦孺,這夥賊子非但拐走妻女逼良為娼,還買賣孩童,品相差些的直接弄殘變成乞兒,手段令 人發指,被拖出來的時候哭爹喊娘,不少已經被打了個半死,全部扭送官府。

然而,方懷遠救出了這麽多孩子,唯獨找不到自己的兒子。

“……我們追上了那些殺手,共計九人,可惜全都自盡了。”

府衙後廳,玉無瑕拍落了一身碎雪,端起熱茶飲了半盞,對姑射仙道:“毒藥鑲在牙齒裏,只要輕輕咬破就會當場毒發,跟臘月廿三那晚伏擊劉一手的人一模一樣。”

“知道是什麽毒嗎?”

“已經找醫者看過,是好幾種劇毒混在一起做成的,容易配置但沒有解藥。”

“義莊院子裏那三人的屍體檢查過了嗎?”

“一個被利器刺穿胸口,一個頸骨折斷背後還有八道致命傷,剩下一個是被刺穿小腹,下手的人還扭轉了刀鋒,肚腸都被絞爛了……這三個人嘴裏也有毒藥。”

“那就是一夥的了。”姑射仙扶了扶狐貍面具,豔彩勾勒的紅唇笑得詭異,“關于他們的來歷,玉前輩有何看法?”

玉無瑕道:“屍體身上沒有任何指向身份的線索,武林盟裏也沒人認得這些殺手,官府那邊倒是查出幾人的案底,都是背過血案的亡命徒,這種人若為誰舍生忘死,本就是一個疑點,除非有什麽事情比死更讓他們害怕。”

“願聞其詳。”

“查 出身份的共有四人,他們雖然逃家多年,家中親人卻尚在世上,最近一戶就住在蘊州,我派人快馬加鞭去打聽過,那戶人家已經三年沒見過他,可家裏的小孫子兩個 月前突然丢了,失蹤整整三日又突然回去,然後家裏發了筆大財,已經從鄉裏搬進了城中。”玉無瑕眸光微斂,含笑看向姑射仙,“打一棒再給個甜棗,反正也是爛 命一條,自己死了換家裏人平安喜樂,如若不然就殃及全家,這般手段……倒是頗有聽雨閣三分行事風采。”

聽雨閣建立以來,沒少做過查人案底要挾利用的事情,只是大多時候看不上這些草莽,盯着的都是頗有分量的人物,此刻被玉無瑕當面指出,姑射仙不以為恥反以為榮,親手給她添滿了茶水。

“這樣看來,幕後之人對我等頗為了解呢。”姑射仙指尖描過面具邊緣,眼眸裏含着一點煞氣,“你懷疑周宗主?”

“若 論對聽雨閣的了解,江湖上除卻補天宗,再沒哪個門派能出其右,而以補天宗的勢力,要想找幾個亡命徒給自己辦事的确易如反掌,尤其周宗主……正如我昨夜所 言,他跟方盟主都是眼下最想找到薛泓碧的人,若是方盟主所為,哪怕為撇清嫌疑也不必置獨子于險境,反而是周宗主已經滞留境界許久,前不久在鯉魚江一戰失利 還受了內傷,得到整本《截天功》于他而言至關重要,他無法在這件事上信任聽雨閣,又不能為此跟聽雨閣反目,只能做這掩耳盜鈴之事,給雙方留點餘地,不 過……”

姑射仙聽了一席話,以為她已經認定此事乃周绛雲所做,沒想到話鋒突轉,頓時來了興致:“不過什麽?”

“一切太過順理 成章,有時候就是最大的問題。”玉無瑕放下茶盞,雙眸亮如晨星,“周宗主能夠履行承諾交出陰冊,說明他雖不是坦蕩磊落之人,也絕不是個只看眼前利益的蠢 貨,他用十二年的時間成為聽雨閣在江湖上最大的盟友,犯不着為《截天功》毀掉你們之間的信任,畢竟這些手段即使查不出真憑實據,也很容易惹人懷疑,站在他 的位置上最怕就是猜忌。”

姑射仙面具下的唇角微微勾起,輕聲道:“因此……你認為幕後之人,意在挑撥聽雨閣跟補天宗?”

“除了這一點,我想不到別的理由。”

“我會讓人順着這條線索往下查,玉前輩先回去歇息吧。”

姑射仙端起茶盞,這便是送客的意思了,玉無瑕也不拖沓,起身就往外面走。

等她走了,一道人影出現在姑射仙背後。

姑射仙頭也不回地道:“說說吧,查到了什麽?”

“回禀樓主,玉無瑕與周绛雲之間确有端倪。”那人輕聲道,“嚴樓主當初在補天宗埋了不少釘子,從老人們嘴裏探知到周绛雲之所以能拜傅淵渟為師,蓋因他是玉無瑕撿回來的,還被收作了兄弟。”

“撿來的弟弟,能有幾分真心?”姑射仙嗤笑一聲,“我看他們昨日針鋒相對,還以為有深仇大恨呢。”

“樓 主有所不知,當初傅淵渟尚未成為宗主,玉無瑕是他埋在娲皇峰最重要的內應,為了盡快爬上高位,玉無瑕自請入了銷魂窟,周绛雲生父周覃就是那時的銷魂窟掌 事,對她多有照顧,等到平康二十三年補天宗內亂,周覃為救玉無瑕喪命于宗主沈喻之手,年僅十三歲的周绛雲背着她逃出娲皇峰……等到清洗過後,傅淵渟成了補 天宗的新主人,玉無瑕這個大功臣也成了三大長老之一,她就順勢帶回周绛雲,請傅淵渟收其為徒。”

“原來如此……”姑射仙把玩着手裏的茶盞,指尖描摹瓷上花樣,如同撫摸美人眉目,“那麽,周绛雲又是怎麽想的呢?”

背後那人似乎笑了一下,道:“據說,周绛雲雖比玉無瑕小了十三歲,卻對她抱有男女之情。”

“哦?”姑射仙微訝,繼而想到玉無瑕如今尚存的絕代風姿,唇角笑意更深,“年少慕艾,說來也是美談了,不過……我若沒記錯的話,玉無瑕這滿心的愛恨可都給了傅淵渟一個人。”

“是的,周绛雲因玉無瑕之事對傅淵渟懷恨在心,可玉無瑕看起來并不領他的情。”

“那倒未必。”姑射仙想到這兩天發生的事情,“我有一個想法……臘月廿三和臘月廿四的兩撥殺手,可能不是一夥的。”

“這……”

“臘 月廿三那撥人是為了引走劉一手,給薛泓碧制造逃跑的機會,他們對武林盟的部署十分了解,而且沒有在薛泓碧離開南北客棧後趁機抓人,對他顯然抱有善意……然 而,昨天晚上出現在義莊的殺手行動狠辣,薛泓碧下手也不留半點情面,就算是為抓活口,恐怕也要打掉他半條命,最重要的是他們行動就搶在我等前面。”姑射仙 眼眸微眯,“我若沒猜錯,第一撥殺手是傅淵渟留下的人,很可能與九宮餘孽有關,而第二撥……的确是周绛雲派出的人,玉無瑕才會在今天改口為他開脫,将兩撥 人推成一夥,想讓我着眼在第一撥人身上,對周绛雲做的事睜只眼閉只眼。”

“您的意思是——”

“無妨,這件事對我來說也不算壞。”姑射仙将茶水緩緩倒在地上,“在長壽村的時候,我不能跟傅淵渟交手,算是一生之憾,倘若周绛雲真有本事青出于藍,我倒想看看《截天功》跟《玉繭真經》孰強孰弱。”

“可是玉無瑕即将成為驚風樓的主人,若她與周绛雲暗通款曲……”

“十二年了,補天宗依舊沒有恢複元氣,周绛雲沒那個魄力跟聽雨閣為敵,若他真想借着玉無瑕更上一層樓,摔下去的時候不是更好看?”姑射仙笑了一聲,“做好你的份內之事吧。”

“屬下告退。”

如同來時那樣,背後的人悄無聲息地消失了。

府衙之內暗流疾湧,東城十裏街上卻有一輛馬車不急不慢地行駛着,直到停在了镖局門口。

號 稱“天下第一镖”的鎮遠镖局在中原各大府城都設有分舵,背靠官府,面向綠林,現任大當家李長風不僅武功高強還長袖善舞,在黑白兩道都能吃得開,膝下雖然無 子,卻有一女巾帼不讓須眉,前幾個月初出江湖就遇到殺人劫镖,不僅在三天之內追回全部貨物,還親手割了賊寇的腦袋,可謂一鳴驚人,後來又走了幾趟镖,勇武 大氣更勝男兒,已是小有名氣的江湖新秀。

李長風畢竟年紀大了,武功已經巅峰不再,能看到李家後繼有人,镖局上下都十分高興,以至于大早上看到一名頭戴幕籬身穿麻衣的少女從馬車裏下來,門房也只是微愣,回過神就趕緊上前幫忙卸箱子。

這少女身量頗高,攏着厚實的大氅,不時發出喑啞的咳嗽聲,門房怕她再凍個好歹,連忙把人請進廳堂,镖頭也很快趕了過來。

到了廳裏,少女仍未取下幕籬,她自稱姓杜,是嚴州人士,此番來投奔親戚,沒想到來得不巧,親戚已經去世了,對方家眷與她不熟,她孤身一人又生了病瘡,不好久留外地,只能盡快返回家鄉,因路途遙遠,需得镖局護送一程。

镖局走南闖北,護送一個人并非難事,只是她不肯露出真面目,镖頭也知道現在绛城風聲正緊,一時有些拿捏不定,卻見少女從袖中取出一塊玉佩,道:“此事關乎我性命,請镖頭發發慈悲,救我一救。”

镖頭接過玉佩一看,那龍飛鳳舞的“珂”字赫然在上。

三個月前,镖局大小姐李鳴珂就告之各處分舵,若有人拿了她随身玉佩上門求助,只要不違律法不喪天理,便要盡力相幫,大家都看過随信附上的玉佩圖樣,自然不會認錯。

“這……”

镖頭收下了玉佩,緊皺的眉頭一松,終于颔首道:“可以,小姐打算何時動身,攜帶什麽東西?”

“今日晌午動身,除我一人就只有一箱衣物。”少女站起身來,雙手置于腰側屈身福禮,“多謝镖頭相助。”

見 她做派自然,舉止袅袅,雖然被厚實衣衫遮掩了身形體态,仍可看出女兒家的教養,與武林盟滿城搜捕的少年大不相同,镖頭放下心來,便對她生出幾分可憐,打開 箱子看了一眼,見果真是一箱衣物,便讓人取來封條當場封好,道:“現在時辰也不早了,杜小姐不如在此歇息,等用過了晌食,正好與镖隊一起出發。”

少女道:“謝過镖頭好意,我得回去通知一聲,午時一定趕回來。”

看在玉佩的面子上,镖頭親自送她出門,見她消失在長街盡頭,步子虛浮,着實是不會武功的樣子,遂放下心來,回頭吩咐镖師去了。

他沒有看到,那病弱袅娜的少女走過街角就轉進一條巷子裏,那盡頭是死路,牆角放着一個跟剛才一模一樣的大箱子,裏面放着的并非衣物,而是一個昏迷的少年。

薛泓碧取下幕籬,面色沉冷如冰,他脫了大氅和外衣,裏面赫然是一身短打,絲毫不懼天冷,扛起箱子翻過牆頭,潛入了镖局後院。

剛才封好的箱子已經被放在車上,薛泓碧趁人不注意将兩個箱子調換了,又偷了封條原樣貼上,他在這箱子上留了氣孔,很難被外人發現,也不會把裏面的人憋死。

做完這些,他不動聲色地退了出去,直奔城北。

兩個多時辰一晃而過,午時未到,镖頭就看見那頭戴幕籬的“杜小姐”乘車而來,對自己福了一禮,卻不說話,似乎正在哀戚,他只當與人話別難掩離愁,寬慰了兩聲就叫人出發。

午時正,鎮遠镖局的镖隊出發,向東城門而去。

與此同時,城北一支出殡隊伍也正好離家,且走且哭,搖鈴扛幡,一路走向西城門。

正好,今日展煜等人就在西城門附近搜尋。

這支出殡隊伍人數不少,男左女右,鼓樂哀哀,老遠就吸引了不少人注意,各地喪葬習俗不同,大多都是晚上出殡免得沖撞旁人,奈何這段時間绛城入夜就關閉城門,道士們只好根據亡人八字和陰宅風水重新推算,定在了今天這個時辰。

路人們都往兩邊退去,出殡隊伍逐漸抵達城門下,守城官兵一看那捧靈孝子是城裏有名的高老爺,心裏也不願為難,看了衙門出示的文書和高家陳詞就準備放行。

“等一下!”

展煜忽然開口喝止,帶着幾名武林盟弟子很快趕來,顧不得路人們竊竊私語,他先向高老爺行了一禮,道:“在下是武林盟展煜,正在滿城搜捕那綁走我家師弟的賊人,來往人馬都要仔細檢查才能放行,有冒犯之處還請見諒。”

此言一出,衆皆嘩然,展煜的意思很明白,他不僅要搜人,說不準還得開棺一看!

“你這——”高老爺頓時火冒三丈,正要當場發作,一旁的衙差見勢不妙,連忙湊上來對他耳語。

高家雖然有錢,到底是沒功名的商賈,武林盟在江湖上地位超然,這次的事情又涉及朝廷,若高老爺一意孤行,反是惹火燒身。

衙差将利害說了,高老爺依舊面有怒色,卻不好再給展煜難堪,冷冷道:“既是知府的意思,我高家也不好違抗,要搜便搜,別傷了我父的遺體!”

展煜也知道自己這事做得太過,又向他鞠躬行禮,這才吩咐師弟們去搜,自己走到棺旁,不必擡棺人将之放下,雙掌運力抵住棺蓋前端,輕而易舉便推開了小半,天光照在裏面,他一眼就能看清棺中的确是具老者屍身,除此之外就只有被褥鋪蓋和一些陪葬物。

“得罪了。”驗看過後,展煜又将棺蓋推回原位,師弟們也回到他身邊,沖他搖了搖頭。

一時間,展煜滿心失落又擔憂,勉強對高老爺賠了個笑臉,正要說什麽,遠處突然有人快馬加鞭趕了過來,人未近前聲先道:“展少俠,快去東城門!找到令師弟了!”

展煜渾身一震,擡頭看去,只見來人正是望舒門大弟子穆清,當下毫不猶豫抓住她的手翻身上馬,兩人一騎絕塵而去,其他弟子先是一愣,繼而回過神來,紛紛追了過去。

高老爺往地上啐了一口,招呼道:“走!”

一行人很快送葬出城,東城門那邊卻已經被人圍得水洩不通。

今日守在東城門的除了官兵衙差,還有不少補天宗和武林盟的弟子,雙方相看兩厭,隔着城門兩側泾渭分明,直到鎮遠镖局的镖隊走到近前,這才一左一右地圍了過來,要求開箱驗看。

這一看可就出了大問題,車上共有六個大箱子,其中兩箱財物三箱貨物,剩下一箱是衣物,結果那箱子裏的衣物不翼而飛,裏面蜷着的竟是個少年,還是武林盟被綁失蹤的小公子!

見到方詠雩的剎那,在場所有人大驚失色,官兵立刻把镖師圍了起來,穆清親自出手掀了那少女的幕籬,發現那确實是一名女子,已經吓得魂不附體,連連作揖卻說不出話來,原是個啞巴。

等到穆清把展煜找來,方詠雩已經被人從箱子裏抱了出來,醫者匆匆趕到,确診他只是昏迷而無性命之憂,展煜這才松了一口氣,去看镖師們和那少女。

有衙差前往镖局,镖頭聞訊趕來,見狀臉色劇變,不必旁人逼問,直接将今天發生的事情和盤托出,同時也有人認出了那少女,說是在東橋那邊賣藝的啞女。

“怎麽回事?”穆清皺着眉,只覺得這事兒如同一團亂麻。

展煜将衆人的口供細細琢磨了會兒,又回憶了剛才發生的一切,神情慢慢變了:“聲東擊西……他在西邊,快追!”

奈何為時已晚。

出了這麽大的事,方懷遠親自趕到,帶領衆人一路疾馳出城,直往西郊而去,沒過多久,他們就看到喪隊滞留在護城河邊,不少人都跌坐在地,吓得六神無主。

棺木已經落地,老者屍身完好無損,棺蓋卻被掀開了。

方懷遠抓起高老爺,厲聲喝道:“發生了什麽事?”

高老爺已經吓得面如土色。

他們一行人出了城,本來順順利利,直到抵達此處準備過河,棺木突然劇烈搖晃了起來,擡棺的人以為詐屍,吓得當即松了手,衆人紛紛退散,卻見那棺蓋被人從裏面推開,一個少年爬了出來,對他們拱手道了一句“多有得罪”,便飛身越過人群,跳進河裏不見了蹤影。

青天白日的,高老爺還以為見到了水鬼。

方懷遠自然不信鬼神,他冷着臉走到棺木旁,探手進去一摸,原來那棺木中被人添了一道木板做出隔層,薛泓碧不知何時藏在了裏面,讓被褥和屍身遮得嚴嚴實實,展煜才沒有發現。

一瞬間,他全都明白了。

早上镖頭看到的“杜小姐”确為薛泓碧喬裝,可在離開之後,這小子又潛了回去将箱子移花接木,花錢找了個不知厲害的啞女假扮自己出城,而他自己躲在棺木裏由喪隊作掩護,只要躲過了第一關,等到東城門那邊開箱發現方詠雩,衆人都會往那邊趕,他就可以順利出城,然後逃之夭夭!

舞勺小兒,狡詐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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