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彌天

正月初八,雪霁初晴。

大靖北疆國門雁北關外是一片茫茫雪原,方圓三十裏只有冰川都不見人煙,直至渡過天女河才能依稀望見一座連綿雪山的輪廓,那便是寒山了。

東 側山麓腳下,十餘名寒山族人駕車而回,他們今天起了個大早,渡河前往雁北關,在集市上采買了許多貨物,那裏的守軍百姓跟他們來往了許多年,非但相安無事, 還有過幾次互幫互助,關系親如友鄰,商販們見到這些人出手大方,便也給他們添個好彩,回程時車輛裝得滿滿當當,把人都擠了出來。

除此以外,他們還帶回了三個人。

一個臉色奇臭的藥師,一個笑容滿面的和尚,以及一個沉默寡言的少年。

藥師坐在載滿藥材的車廂前翻看一本醫書,不時罵上一句“狗屁不通”,和尚跟領隊并肩騎馬,說着通俗易懂的佛理俗講,那少年卻被塞進擁擠的貨箱堆裏,直到過了天女河才冒出頭來,不知牽動了哪處傷口,疼得臉色發白,偏偏一聲不吭。

“客人們,到地兒了。”

領隊勒缰下馬,朝山門兩邊的守衛打了招呼,一面讓随行的族人們趕緊卸貨,一面知趣地繞開那藥師,走到少年面前伸出雙臂,想要扶他下來,可惜那少年心領了好意,只是擺了擺手,自個兒扶着車轅下去。

腳踏實地的那一刻,少年神情有些怔忪,他望着眼前巍峨的雪山,又看看左右陌生的人影,半晌沒吭聲。

站在一旁的藥師剛把那本狗屁不通的醫書踩了好幾腳,眼下餘怒未消,見狀沒好氣地道:“說句話,你啞巴了嗎?”

少年看了他一眼,終于開口道:“我想知道的,你又不會回答我,還能說什麽?”

藥師陰陽怪氣地道:“怎麽着,我救了你的命,還不值得你道一聲謝?”

“是你自己說的人命一文不值,比起一句廢話,下次死遠點才算報答你。”少年語氣平淡地道,“前輩的話,我一字不敢忘。”

藥師頓時氣結,彎腰撿起那本醫書就要呼扇這小兔崽子,幸好被那和尚及時拉住,連聲勸道:“無濟,算了,那話你的确說過……這位小施主還是個孩子,算了吧!”

“正因為他還是個孩子才不能放過他!”

一番小打小鬧後,終是和尚以德服人,一手拎起藥師的行李,一手托住少年的臂膀,三人一同往山上走。

藥師分明是個眉目如畫的男子,偏跟孩子似的不甘休,趁着和尚不注意,扭頭朝少年做了個鬼臉,無聲罵道:“小兔崽子!”

這小兔崽子自然是薛泓碧。

從登仙崖上一躍而下,至今已過去了十日有餘,薛泓碧仍然如堕夢裏,不知生死,不得清明。

那把刻刀雖未刺破心脈,卻也傷到了要害,他在跳崖時已經抱着求死之心,意識渾噩間看到亡人幻影,以為他們是來接自己,便拼盡全力伸出手去,不想在黃泉路上做孤魂野鬼。

然而,那只手實實在在地被人抓住了。

登 仙崖高聳入雲,覆雪結冰的山壁更是平滑如刃,誰也想不到會有一個和尚附着其上,頂着狂風怒雪,身體幾乎與冰石凍結在一起,不知蹲守了多久,在看到人影墜落 剎那破冰而出,雙掌一托一轉,于半空之中卸下千鈞墜力,輕松如接住一片鴻羽,足下落地時不驚微塵,可見舉重若輕,功力深厚。

薛泓碧只來得及看清和尚的面容,便在他懷中昏死過去。

醒 來的時候,他已經離開了蘊州,躺在一間山野小屋裏,和尚正在門外劈柴,床邊坐着百無聊賴的藥師,見人醒來,張口就是一聲冷笑:“百丈懸崖摔不死你,倒讓你 自個兒破了金剛不壞身,好大的本事呀!既然喜歡找死,下回記得死遠點別讓人看見,餓狗豺狼何其多,不愁沒有替你收屍的!”

薛泓碧的滿腔感激頓時化作:“……”

等他終于有力氣下榻,才知道救自己回來的和尚法號明淨,是個雲游僧,開口沒好話的藥師是與他同行多年的友人,名叫殷無濟。

薛泓碧從沒聽說過江湖上有明淨這號人物,卻聽說過殷無濟這個名字。

縮頭烏龜陸無歸,鎖骨菩薩玉無瑕,見死不救殷無濟。

昔日補天宗三大長老名震江湖,其中殷無濟年紀最小資歷也最淺,說是殷無濟本名殷無極,生父乃當年的第一神醫殷蘭書,生母為西戎毒首月牙,年紀輕輕已是醫毒雙絕,可惜他生父救人一世卻因人而死,生母替夫複仇又被所謂名門正派視為妖女,最終落得火焚下場,實在令人唏噓。

因父母之事,他再無醫者仁心,視人命如草芥,常言“無藥可救,無病可醫,無濟于事”,認為好人壞人終有一死,縱有名醫良藥也只是徒增苦痛,久而久之,江湖人稱他為殷無濟,逐漸淡忘了他的本名。

殷無濟性情乖張,于醫毒之道很有些怪癖,救人害命全憑喜好,手段也異于尋常甚至令人發指,早年間孤身在外闖蕩江湖招惹了數不盡的禍事,最後走投無路加入補天宗,仍堅持雷打不動的混賬作風,下毒易如反掌,救人難如登天。

江湖傳言,他是個涼薄無情之輩,可在薛泓碧跟着傅淵渟那段日子裏聽他提過一些往事,其中不乏殷無濟的過去。

殷無濟之所以加入補天宗,并非是走投無路,而是為了救人。

不知多少人會覺得這真相荒謬至極,號稱“見死不救”的殷無濟竟然會為了救人加入補天宗那樣的龍潭虎穴,尤其他要救的人并非至親至愛,只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雲游僧。

傅淵渟沒說過那雲游僧的姓名法號,也沒提及他們之間有何幹系,薛泓碧只記得他用一種複雜的語氣回憶曾經,說殷無濟拒了補天宗三次招攬,卻在一個大雨夜背着個奄奄一息的和尚找上門來,跪在傅淵渟面前求他救人。

殷無濟醫毒雙絕,武功卻是平平,那和尚中了毒掌,已經危及心脈,若要解毒必先護持心脈不斷,并以至陽真氣洗脈祛毒,當世除卻傅淵渟,再無第二人能夠做到。

于是他對傅淵渟下跪發誓,只要傅淵渟出手救和尚一人,他就替傅淵渟做一百件事,殺人救人悉聽吩咐。

薛泓碧猶記得傅淵渟感慨道:“殷無濟來後,在院牆上刻了一株梅樹,每做完一件事,他就在上面添一朵梅花,等到百梅盛開,就算我們交易兩清,他會退出補天宗……”

然而,補天宗從來不是任人來去自如的地方,明眼人都知道等百梅盛開之日,殷無濟若執迷不悟,恐怕只能屍骨還鄉。

他自己也明白,卻還不肯悔改,執着地在那面牆上刻梅,一刻就是六載,直到永安四年暮春,所有人都等着他血濺山門,未料想直到他平安離開,傅淵渟也沒派人去追。

殷無濟的運氣實在太好了。

若晚一些,他将卷入飛星盟之變的漩渦萬劫不複,若早兩年,傅淵渟絕不容許一個長老輕易離開掌控。

殷無濟離開補天宗,是在玉無瑕叛逃兩年後,傅淵渟已經從憤恨中清醒,又經歷了不少變故,心性轉變了不少,想起當初三大長老全心輔佐自己的光景,終是一嘆,如約放殷無濟離去。

正因如此,殷無濟沒有跟傅淵渟反目成仇,在傅淵渟流亡十二年裏沒少暗中相助,這次又為他臨終之請趕來蘊州,救薛泓碧一命。

明淨及時接住了薛泓碧,殷無濟提前尋到與薛泓碧年紀相仿、形容相似的替身,巧手炮制抛入山林,兩人配合默契,于生死之間瞞天過海。

有這一次救命之恩,薛泓碧對他們無疑是感激的,可他們的出現也徹底印證了薛泓碧的猜測——绛城發生的一切都是傅淵渟精心算計,包括最後那封“絕筆信”。

換言之,那封信其實是傅淵渟留給周绛雲看的,薛泓碧只是引來周绛雲的餌,傅淵渟用這封信動搖周绛雲的心神,掩蓋玉無瑕加入聽雨閣的真正原因,也把薛泓碧逼到絕境,讓他置之死地而後生,從天羅地網中逃出生天。

這一路風塵颠簸,薛泓碧把先前發生的事情在腦子裏掰碎揉爛,大部分都想清楚了,剩下的卻還如病根般紮在他心中,偏偏明淨跟殷無濟合唱紅白臉,誰也不肯給他個明白,只帶他往北趕路,直至今日抵達寒山。

登上半山腰,穿過雙夾壁,腳下石路蜿蜒向前,從狹窄到開闊,忽聞老梅含香,耳聽胡笳樂起,大小屋舍依山而建,青壯赤身搏戲,婦孺言笑自得,間有幾只小犬曳尾而過,轉頭輕吠來人。

自打離開南陽城,薛泓碧還是第一次看到這樣平靜安樂的地方,不在任何一方明山秀水間,反而在這遠離塵嚣的苦寒之地。

他看得近乎癡了。

“我只答應了傅淵渟救人,至于其他……”

殷無濟數落了他一路,到了這裏總算說了句人話,也不知瞧見了什麽,伸手在薛泓碧背後輕輕一推,道:“由你自己來尋找答案。”

薛泓碧被他推到前方,猝不及防撞見寒山族人的視線裏,忽然生出了一股子手足無措,只能茫然四顧,冷不丁對上了一雙熟悉的眼睛。

裹着厚實裘衣的女人坐在輪椅上,膝上搭着皮褥子,三千白發被絲帶編成細辮垂落肩背,頭上戴着兔毛纏結的發環,眉心墜着水滴玉墜,猶帶三分病氣的臉上滿是孩童般的懵懂好奇,清澈的眸子原本映着天地萬物,四目相對之後,便只剩下一個迷茫的少年人。

薛泓碧一眼就認出來了,她是水雲澤裏的瘋女人,是當年的太素神醫白知微,也是傅淵渟此生最愛也最虧欠的女人。

她不是被尹湄送回家鄉了嗎?

下意識地,薛泓碧看向白知微身後,那推動輪椅的有兩人,一個是身着襖裙的尹湄,另一個是白衣若雪的男人。

一瞬間,仿佛噩夢重臨,又好像落雷驚醒。

薛泓碧仿佛又回到了臘月廿三那天的鐘楚河畔,自己站在五丈開外,對面是寒石冷玉雕成似的白衣人,他仍是一身廣袖白衣,上面的血跡卻都不見了,逆着天光雲影,猶如經年不化的雪峰。

是了,此處是寒山,身為寒山之主的步寒英就該在這裏。

可白知微跟尹湄為何在這裏?殷無濟與明淨為何要帶他來此?亦或者……傅淵渟的臨終所托,為何是将他送到這裏?

薛泓碧腦海中有剎那空白,一切聲色都消失了,他眼裏只映出了前方那三個人,好半天才從牙縫裏擠出斷斷續續的話:“湄姐姐……你跟白前輩……為什麽……”

每說出一個字,都抽走他所剩無幾的力氣,薛泓碧感到膝蓋發軟,眼前也陣陣發黑,就在他快要跌坐下去的時候,一只手如同利劍般刺了過來,他本能地往後躲,仍被抓住了胳膊,借力撐住了身體。

薛泓碧擡起頭,對上步寒英冷淡蒼白的面容,目光最終落在那只僅剩的眼睛上,幹裂的嘴唇翕動了幾下,什麽也沒說出來。

如此近的距離下,他發現了一件令人驚悚的事情——若忽略那身氣勢,再柔化些許輪廓棱角,步寒英跟白知微的長相其實很像,少說也有六成相似。

仿佛看出了薛泓碧心中所想,步寒英松開了手,轉身看向探頭相望的白知微,抿如劍鋒的唇角緩緩勾起,如同暖風吹開了冰河,帶來一片人間春色。

“知微是我的妹妹。”他輕聲道,“我們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龍鳳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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