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到了水月山莊小樓前,齊北崧遲疑半晌才下車,都是肩膀上扛着一只腦袋,過去他扛得趾高氣昂,今天卻重若千鈞。
他走後,陳川停好車,忙不疊給雷境打電話:“雷老大!趕緊來救場!”
雷境剛到家,正陪兒子玩呢,聞言問:“怎麽?”
“要出大事了!”陳川說,“老齊讓人給搞出神經病來了!在我車上傷春悲秋眼淚汪汪的,我吓死了,你快來換我!”
“誰搞他?”
“那個姓程的小孩!”陳川說,“也不知道是罵他還是打他或是強J他了,讓海哥送點兒禮物過去人家也沒收,總之老齊頹喪着呢,都自我懷疑了!”
雷境問:“你們在哪兒?”
“水月山莊啊!”
雷境說:“你別管,只要他不拿槍崩人,就讓他喪去。好事,總算有人能治他了。”
周經理原本正站在水月山莊最私密的那棟會所樓大堂裏,嘴上說是調教手下的小朋友,其實就是閑聊,突然從門縫裏看見齊北崧的車影略過,慌忙找地方躲。
旁人問他:“周哥,你躲什麽呀?”
“躲財神爺!”他未蔔先知,貓腰逃竄,“因為財神爺雖然散財,但要人命啊!別說看見過我!”
果不其然,幾分鐘後齊北崧進來,橫眉怒目一腦門子官司,旁人才發現周大經理的英明。
偏偏齊北崧就認他一個,屁股剛挨着388包房的沙發,就問:“周志文哪兒去了?”
包房裏的小服務員也機靈,說:“周經理昨天把腳扭了,連路都走不了,今天在家養着呢。”
齊北崧冷笑兩聲,轉頭對陳川說:“聽見了沒有?但凡負了我的人,都沒好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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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川搞不懂裏面的邏輯,心想那個姓程的小孩負了你也就算了,好歹人家年輕貌美;這個姓周的都快四十了,其貌不揚鬼話連篇,不務正業當個公老鸨兒,你居然也對他感興趣?
啧啧老齊,我先前看錯你了,你這個人很亂啊!
齊北崧哼道:“不來也好,都跟程幾沆瀣一氣,瞧着心煩。”
周經理不肯露面,必須有人當冤大頭,他的副手和底下主管便硬着頭皮出來了。
順便說一句,陳川剛才亂扣人屎盆子,周經理是水月山莊負責營運的正經高層,管理MB那才是副業,屬于學雷鋒,因為這事兒比較麻煩,他怕別人管不好。
齊北崧過去在水月山莊惜字如金,今天一改常态,逮着那幾個小中層挨個兒罵,罵得他們戰戰兢兢又莫名其妙,不知道是誰惹了他。
周經理背後坐鎮,急下屬所急,持危扶颠,正要給齊北崧送個人進去,結果那位爺罵完了居然起身要走,感情他就是專程上來噴的。
某個小中層問:“啊?齊少,你這就……就走啊?”
齊北崧翻了他一個白眼:“我不走,你陪我?就長你這樣的,碰了我還吃虧呢!”
小中層賠笑:“是是是……”
齊北崧回家去了。
他不和家人住在一起,自己在海灣附近的高等小區有一戶電梯房,那房子是頂樓大平層,面積在二百五十平米左右,落地玻璃窗外海景絕佳。
他很喜歡這個窩,從來不帶人去,除了家人、保镖和家政服務人員,沒人知道他住在這裏。
陳川目送他走進電梯,又給雷境打了個電話,說:“完了完了完了。”
“什麽完了?”雷境問,“齊北崧人呢?”
“在家吃齋呢。”陳川說,“你趕緊給他聯系一個合适的廟,我感覺他很有些慧根,到了水月山莊秋毫無犯又出來,連生理欲望都沒了。照這個情況發展下去,估計和我們的塵緣也就這麽幾天啦!”
雷境說:“你少耍嘴皮子。”
陳川大笑不止,說:“行了,總之他到家了,我任務完成下班了哈。明天早上九點你讓趙家銳來接他,我有點事。”
“什麽事?”
陳川認真地說:“我得寫小說,我要寫一個英俊的傻逼,在二十五歲這年與自己的精神疾病奮力抗争,最後仍然被病魔帶走的故事。”
“你的嘴可以閉上了啊。”雷境的語氣開始嚴厲。
陳川笑道:“哥,那姓程的小孩真不簡單,國家需要這樣的人才。回頭我還得專程向他取經,學習他的先進經驗,他對付的是誰?齊北崧啊,飛揚跋扈、油鹽不進的齊少啊!雖千萬人吾往矣,哈哈哈哈!”
陳川害怕雷境罵人,趕緊把電話摁了,兀自捧腹笑了半天,這才慢慢地才把車開走。
雷境無奈舉着手機,終于斥責:“這文盲,高中都沒讀完還掉書袋!”
他考慮片刻,覺得眼下雖無事,但應該去長康醫院探視一下王北風,以免那家夥牢騷太盛。結果到那兒一看,大傻子和程幾正在下棋呢。
王北風一見他就拍床,說太好雷老大來了,三個人可以玩鬥地主了!
程幾對他笑,頗為乖巧地喊:“雷哥。”
雷境走到他面前:“……你……”
程幾說:“你們老板答應我停戰二十四小時,所以我過來陪一下我媽,順便享受久違的和平。”
“你到底把他怎麽了?”雷境問。
程幾笑了笑,不答。
雷境又問一遍,程幾只好說:“他讓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沒出格的。”
“他今天特別反常。”雷境說。
程幾偏過頭去思索,得出結論:“那也應該與我無關吧?”
雷境說:“下午你……”
程幾明顯不想再繼續此話題,幸虧此時外賣到了,為了打發寒冬長夜,他從家裏帶了兩瓶黃酒到醫院來,還買了些下酒的鹵菜。
他将鹵菜盒子打開,從一旁的熱水盆中取出燙好的黃酒,又變戲法似的掏出幾只小盅,一人面前放了一只,在昏睡的程女士枕邊也放了一只。
他在程女士的酒盅裏只倒一小半,低聲說“媽,喝酒啊”,再給其餘人滿上,舉起酒杯說:“謝謝你們。”
王北風問:“謝什麽?”
程幾說:“首先,謝謝你和雷哥在我媽最困難的時候陪伴她,說實話,如果沒有你們在,我特別害怕;其次,謝謝你們什麽都不問;再次,其實我們素不相識,你們卻願意和我坐在這臨終關懷醫院的病房裏喝酒,實在感激。”
王北風大笑:“啊?你把這個叫做陪伴?我不是陪着你媽懂嗎?我是監視!我們老齊要逮你!”
“我也問過不少問題。”雷境說。
“都一樣。”程幾一飲而盡,亮出空杯底。
由于酒精的作用,他清俊的臉上泛出一些微紅,舌頭舔過潤澤的嘴唇,他望向手邊的酒瓶,以及上面最尋常不過的産品标簽。
“他媽的,活着真好。”他突然感慨。
雷境抿了一口酒,等待下文。
程幾擡頭,眼睛裏放出光來:“這幾天太陰沉了,老是下雪,我都沒看見落日。我最喜歡夕陽西下的時候,火燒雲鋪滿整個西邊的天空,就像海浪一樣洶湧,天空是深不見底的藍灰色,房子都鑲着一道金邊,我躺在它們下面,腦子裏什麽也不想,就這麽寧靜地傻傻地盯着。我想無論如何也要再看一次夕陽……”
王北風趕緊打斷:“小兄弟,有話好說,別跟說遺言似的。你還不到二十,看夕陽的時候多着呢,天天看到你膩為止!”
程幾一愣,随即笑了,說對不起。
他上輩子死亡的那一刻正是晚霞滿天,他胸口中彈,血液在他身下汪成鮮紅的小池。其實已經感覺不到疼,就是無力,但還是努力睜着眼睛,看靜穆的天空上霞光燃燒……
“我替我媽說的,她一直都不醒。”程幾說。
“做好心理準備。”雷境說。
程幾晃着酒杯輕聲道:“嗯。”
程女士皮膚有些腫脹,臉部顯出浮白,所有人都看出她難以堅持。
三個人繼續喝酒吃菜,大部分時間都是王北風在胡吹海侃,程幾插不上話,雷境慢慢啜飲。
雷境不動聲色地觀察程幾。
齊北崧吃過他的虧不假,但對他未免太上心了些。
齊大公子不是真空裏長大的,再怎麽高高在上,也遇到過不少明槍暗箭,但幾乎沒有親自上場帶人報複的,因為沒那個必要。
可對待眼前這位,齊大公子亂了方寸,像個傻乎乎的愣頭青,幾次送上門去找不痛快。
雷境覺得論相貌,程幾比起齊北崧身邊的那些明星模特來并不占優勢;輪談吐,也就那樣;論氣質,不見得特別突出;
論态度……
雷境懂了,是态度。
程幾的态度是平常如水,不刻意,不讨好,沒做派。
也就是說他根本不在乎齊北崧是誰,所以不像那些明星模特那樣用勁笑,使勁哭,賣力表現,或者故意溫柔,或者欲擒故縱裝冷漠。
他一邊拾掇自己糟爛的人生,一邊還能這麽大大方方,自自然然,以平等的态度待你,再給你最正常不過的反饋。
齊北崧身邊最缺的就是正常人,他有人捧,有人恨,就是沒人敢站在他面前好好說話。
“你讨厭齊北崧嗎?”雷境問。
“不讨厭。”程幾說。
“真的不?”
程幾搖頭,眨巴着漆黑如墨的眼睛說:“我只是不想陪他玩。”
這是真話,對于死過一次的人來說,誰都不想陪着玩,只想享受陽光雨露,呼吸心跳。
雷境笑了笑,與他碰杯:“但是人家想跟你玩,敬停戰二十四小時,我幹了,你随意。”
程幾怎麽可能随意,一口悶。
黃酒不兇,但上頭,三個人加起來喝了兩斤,到後來卻都有些暈暈乎乎。散場時雷境不能再開車,走着回家了,程幾和王北風繼續駐守。
于是第二天早上五點剛過,一夜無眠的齊北崧心緒煩亂地趕到長康醫院,入眼就是程幾和王北風抱在一起睡覺。
——兩個大男人擠在一張八十公分寬的小病床上,程幾捧着王北風的腦袋,王北風摟着人家的細腰。
齊北崧站在他們的床前,表情凝固,黑雲壓城,周圍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