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齊北崧原本一只腳都邁出門檻了,突然又退回來, 他摸到自己的胡茬子了。
這幾天心情亂, 刮胡子都沒規律,難道今天他就這麽頹廢萎靡地去見過程幾嗎?
他決定把自己弄講究些, 但又迫不及待, 于是五分鐘後他出門時, 棱角分明的臉上幹幹淨淨, 可惜下巴上有一道血口。
他走路帶風地進了長康醫院,這個點兒程幾剛好把程女士和自己的兩大盆衣服洗好晾上, 十根手指頭凍得像紅蘿蔔似的。
見到他, 程幾一邊搓手一邊笑道:“來啦?”
齊北崧看到他那雙原本就長了凍瘡的手, 恨他不愛惜自己, 嘴上說話就難聽:“你有毛病?天氣好的時候不洗衣服,現在大半夜了洗?”
程幾挺委屈:“這都快半個月了也沒見過幾次太陽,衣服再不洗都堆成山了, 另外我今天喝咖啡了, 不想睡覺。”
齊北崧狠狠瞪了他一眼, 程幾莫名其妙。
齊北崧拉了張椅子坐下,一副老子真是太給你面子了的表情,問:“叫我來幹嘛?”
程幾心想:我沒叫你來啊, 是你自己要來啊!
“也沒什麽重要的事……”
“沒什麽事叫我來啊?”
“……”程幾特無奈地眨着眼睛。
“算了!”齊北崧給自己找臺階下,“我原本打算來看看你媽, 好多天不來了。”
程幾趕緊讓開,請齊大公子探視他媽。
但程女士有什麽好看的?她和病房內另一位行将就木的老人一樣, 都是背景板啊!
Advertisement
齊大公子果然口不對心,只瞥了一眼,又望向別處了。
兩人距離不遠,卻一言不發,氣氛還不如上午見面時融洽,程幾原本想跟他讨論如果被雙手握槍的抵住該怎麽破解,現在不太敢說了。
齊北崧想說話,他想說我決定了,往後不來了,你一個人好好的吧!
記得大冬天不能用涼水洗衣服,會落下病根的;出門多穿兩件衣服,吃飯按時定點;
跟我練也就罷了,不許去碰別人,不許賣身,否則我把你腿都給打斷了;
如果你媽千古長存了,下學期開學你就回去讀書,學費生活費什麽費我都給你出;房子的事兒也別着急,我去給你贖回來,或者我給你買新的。
你別怕,雖然我不來了,但我會讓雷境他們繼續照看你的,咱們相識一場……
突然程幾道:“咦?你轉過去一點。”
齊北崧聞言,把臉略偏。
程幾便比劃說:“你左邊下巴颏兒破了一塊,有這麽長的口子。”
“哦,刮胡子弄的,好像沒流血。”齊北崧滿不在乎。
“流了。”程幾說,“你的毛衣領子上有血跡。你等等,我給你處理一下傷口。”
齊北崧說:“不用。”
程幾已經趿着鞋走了出去,不多久從護士站回來,手裏拿着碘酒瓶和棉簽,說:“下巴擡起來。”
齊北崧不肯,往後讓。
程幾便托起他的臉,問:“這也害羞?”
他站着,齊北崧坐着,兩人像是烏眼雞似的互瞪。
“……”終于他擰了齊北崧一下,笑問,“你幹嘛?我又不會吃了你!你齊公子這萬金之軀,我縱然吃得下去也要消化不良啊!”
齊北崧咬牙說:“別開這種玩笑!”
因為他開不起玩笑,萬一起了性,就會抛棄之前所承諾的一切吃了程幾,真真正正地吃,如果程幾反抗,就把他弄壞。
程幾挑眉,說:“行,我閉嘴。”
他彎腰察看齊北崧的傷口,兩人的距離只有十公分。
齊北崧忽然問:“你喝酒了?”
“嗯。”程幾說,“剛才在洗衣房凍着了,我回來灌了一口暖胃。那酒是王北風從老家帶來的,實在太烈,喝着從口到胃燒一條線,我到現在走路還有些飄。”
齊北崧微阖起了眼,對方的氣息拂過他的耳側,帶着淡淡的酒香,熏得人面熱。
有種酒叫做竹葉青,有一種茶也叫竹葉青,還有種蛇叫做竹葉青……齊北崧混亂的大腦裏只想到這一串完全不靠譜的事物,他覺得那是程幾的酒、程幾的茶和程幾的蛇,碧綠的,明澈的,甘冽的,秀麗的,冷淡的……
他的心跳越來越快,呼吸越來越粗重,終于在那根浸透碘酒的冰涼棉棒觸及皮膚的時候,他打了個顫,緊緊閉上了眼睛。
程幾給他擦藥,他卻肌肉緊繃,整個身體都在與之對抗。
如果硬要形容那種感受的話,就好像是一粒小小的炸彈在你的頭腦深處爆炸,外人覺得無聲無息,而你已經被沖擊波吞噬。
你的耳蝸和鼓膜嘯叫不已,半規管和耳前庭直接抽走了平衡,你暈得想要一頭栽倒,然後想吼,想跳,想逃避,想把對方一把推開,因為他像一只貓似的在你腦子裏抓,你的神經末梢和感統全都迷路了!
他睜眼用餘光看程幾,後者正在抹第二遍碘酒,在耳邊說:“側着別動。”說得又快又輕,像是燕子掠過竹梢枝頭,風輕不動葉。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齊北崧咬牙想。
趙小敬那傻逼居然說的沒錯,鐵樹開花,千歲一時,剎那他聽到了自己徹底淪陷的聲音。
他的沼澤沖着他張開了懷抱,明知萬劫不複,他還是随着那馥郁的水澤、那不遠處泠泠的泉眼,那露水滾動的萍、那漂浮的木芙蓉花瓣,和那些叫不出名字的柔嫩水草一同陷了下去……
“好了。”程幾說,“今天別洗澡了吧,以免沾水感染。”
齊北崧深吸一口氣,凝望着他。
程幾不得不再次問:“幹嘛?”
我要幹你——齊北崧終于在心中做出了标準回答。
直男怎麽了?
除了光和彈道,世界上沒有不會彎的東西,連子彈都會偏移,何況只是個人!
打他又怎麽了?
打老婆該死,但被老婆打是情趣!
不會回應又怎麽了?
他不需要回應,因為他是齊北崧,他能夠得到任何想要的東西!
對方主動也行,被強迫也行,恨他也行,要殺他也行,他都會全盤接受!因為他不怕!
齊北崧的心思在短短幾分鐘內轉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彎,他呼啦一下站起來,目光炯炯地盯着程幾!
結果此時程幾已經出了病房。
他追過去,見他的寶貝兒正在跟護士道謝,并把手裏的藥品和還給人家。
護士拉住了程幾,神秘兮兮地附耳說了幾句話,程幾聽完,眼睛一挑望向他的方向,含笑搖了搖頭。
走廊很短,只有十幾米,程幾不緊不慢地走向他,每一步都仿佛踩在他心尖上,他居然渾身僵硬,手指用力地握着門把,手背繃出青筋。
程幾到他跟前,做了個“進去談”的動作,他不解,程幾便将他推入病房,帶上門笑道:“齊總裁真是受歡迎啊!”
“什麽?”
“護士問你有對象沒。”
“你怎麽說的?”齊北崧不知為何緊張。
“我說我和你不熟。”程幾說。
“不熟?”齊北崧問。
“熟麽?”程幾反問。
他在齊北崧的對面坐下,淺笑道:“咱倆回回見面都打架,我感覺說認識都高攀了。”
齊北崧皺眉道:“什麽叫做和我不熟?你以為有幾個人敢和我打架?有幾個人輪得到我親自動手?你以為我是個随随便便就能認識的人?你知道為了見我一面,很多人需要在公司前臺預約,然後排十天半個月的隊嗎?”
“啊,這麽厲害。”程幾一邊疊床上堆放的衣物,一邊随口答道。
“你看着我!”齊北崧吼。
程幾心想這人怎麽了呀?他只好看向齊北崧,那雙漂亮的眼睛裏無所謂張揚,更沒有暴烈,連前幾天被趙小敬陷害時的那份委屈和不甘都沒有了,就是這麽平坦寧靜,帶着無奈,還有隐約的包容和忍耐。
齊北崧像是被冷風激了一下,腦子裏的熱度倏忽直降,眩暈散去,一個苦悶而尖銳的念頭終于刺破了表象:
他差點忘了,程幾覺得他幼稚。
他,宏城的太子爺,宏晟集團的總裁,最奪目、最顯眼、最高居雲端的一個人,在這個比他小五歲多的男孩兒眼中,是個傻子。
齊北崧是傻子嗎?顯然不是。
他除了個性有些桀骜不馴,論家世、論樣貌、論頭腦、論才能沒有任何可指摘之處。
但是人和人之間講究第一印象,他第一次被程幾撞見時就在做傻事壞事,所以往後無論他做什麽,程幾都覺得他傻。
以及壞。
齊北崧當即決定什麽都不說了。
他和程幾性向不同,之間原本就隔着高山鴻溝,他不能讓自己說出的話在程幾聽來就像蠢材的呓語。
他是蠢材麽?或許還真是,他的情感背叛理智,背叛所有不應該背叛的東西做出了今天這個決定,說明他就是蠢!
他要面子,蠢也得蠢得好看!
“我走了。”他說。
程幾不解:“這就走?”
“嗯。”齊北崧又恢複了那份冷淡。
程幾心想你到底是來幹嘛的啊?
“我往後不來了。”齊北崧說。
程幾吓了一跳:“不來了?為什麽?”
他的反應讓齊北崧高興了些,那種驚訝和略帶失望的表情沒有摻假。
“我明天要出國。”
“出了國就……不回來了?”程幾遲疑地問。
“當然回來。”
程幾頓時放心,暗道你說話別大喘氣啊!
他其實是把齊北崧當朋友的,嘴上說不熟那叫裝蒜,是怕齊北崧多想,畢竟自己是什麽身份,人家又是什麽身份,誰願意屁股後面跟着一窮棒子掃把星啊?掉價不說,多厭煩。
但程幾沒自卑,自卑的話他腰杆也不會始終挺這麽筆直,窮也行,累也行,苦也行,倒黴也行,放在他身上都無所謂,他是真心實意為齊北崧考慮,不想讓這哥們為難。
齊北崧觀察着他:“可能一周,可能十天。”
“啊,行。”程幾說。說完又想打自己的嘴:什麽行不行的?人家大公子出國,你發表什麽意見?
“我走了?”齊北崧這次用的是征詢語氣,仿佛程幾不答應,他就不走。
程幾點頭:“那祝你一路順風啊。”
說得那麽客套,而且居然伸出手來要和對方握。
齊北崧白了他一眼,在他腦袋上狠狠呼了幾下:“回見吧!”
程幾笑着吩咐:“給護士們一個好臉,她們喜歡你呢!”
不行,因為只我喜歡你,齊北崧想。
他邁開長腿往長康醫院外走,經過護士站時目不斜視,那個向程幾打聽他有沒有對象的年輕護士鼓起勇氣喊:“哎,先生……!”他卻充耳不聞。
外面雪大瘋狂,氣溫早在冰點之下,但他的手上就像攥着一塊烙鐵,連心和喉嚨都發燙。
程幾大約最近又剃了一次頭,頭發真短,穿過手指間時紮紮的,麻麻的,帶着酥癢。
越是短發越顯出他長得好,他就算紮在人堆裏,齊北崧在八百米外也一眼能看見他,還有他雪白後脖子上那顆紅痣。
為什麽有人會在那兒長一顆痣?這不是勾引着別人去親,去舔,去啃噬麽?
齊北崧想得腦漿都要沸騰了,仰着頭讓雪花飄到臉上,逼自己冷靜。
他走入風雪,走向自己的車,并給保镖趙家銳打電話:“明早出國的東西都準備好了嗎。”
趙家銳是個特精幹的小子,說:“我和川子的都好了,明天我提前一小時去家裏接你。”
齊北崧挂了,又打給雷境:“跟他們說,我出國這些天別去騷擾程幾。”
雷境說:“最會騷擾他的家夥不是已經讓你帶走了嘛?海平派王北風和另外倆小子到東南亞替他物色小島去了,也是明天走,都不在家。”
齊北崧說:“你照顧一下程幾,不用出現。萬一他媽在這期間走了,你和海哥幫他料理,如果趙小敬那傻逼還來找他麻煩,來一個往死裏打一個。”
“放心。”雷境說,又問:“要不幹脆幫小程他媽換個條件更好的醫院?”
齊北崧搖頭:“不行,一來他媽經不起再搬動,二來他肯定不願意沾我的光。”
“那倒未必。”雷境察覺到齊北崧的不自信。
“你那邊還有什麽事嗎?”
“哦對了,”雷境說,“我把趙小敬那幾個一起陷害小程的同夥——叫什麽亮子,光頭,馬三,小張飛,還有個女的——都抓來了。”
“挺好啊。”
雷境說:“小程臉皮薄,我和川子套了他半天話,他都不肯說這裏面還有個女的,倒是他們自己人狗咬狗咬出來了。這幾個人該怎麽處置?”
齊北崧說:“女的放了吧,其他人該怎麽處置你還用問我?他們怎麽得罪程幾,你就怎麽對他們,一報還一報。”
“嗯。”
齊北崧又說:“對那個亮子尤其得狠狠教訓,連植物人都欺負,還要不要臉了?多讓他吃點兒苦頭,長長記性,省得以後殺人放火。”
“好。”
齊北崧挂了電話,長舒一口氣,呼出的白煙飄散在冰冷的空氣裏。
明天一早,他就得和幾個公司下屬和保镖一起坐上飛往歐洲的班機,他得先把公事了了,然後還有許多許多私事要做。
齊爺要追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