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程幾和老耿在淩晨趕回診所。
陳光俊今天的點滴已經打完,醫生幫他封了留置針頭後, 回樓上自己房裏睡了, 取而代之的是他的助手——一名燙頭紋身、同樣看起來不專業,但其實相當專業的女護士。
玉姐則蓋着羽絨服, 睡在隔離房外的病床上。
老耿推醒玉姐讓她回家, 自己霸占了那張病床。程幾沒有辦法, 只好趴在桌上睡。
到了半夜三四點, 他渾身酸痛忍無可忍,坐起抽煙。
他觸碰到口袋中的電子煙, 想起了齊北崧……是不是應該把老齊帶到程女士墳前給她看看啊?表明自己有對象了, 她在九泉之下可以少為自己操心。
他突然想起程女士并沒有墳。
再然後想到沒有墳也就算了, 老媽媽幾十年的家當還在沈子默那兒呢!
程幾一下子就被嗆着了, 咳嗽數下,苦惱得直抓頭發。
真要命,居然把這事兒給忘了!
他不想見沈子默, 因此将對方的消息設置在不提醒, 此時翻看, 才知道人家一直惦記他!
沈子默并非天天發消息,但年節期間問候不少,表現得有禮有節, 還屢次為當初對程幾動手動腳的事兒道歉。
程幾覺得他未免有些婆婆媽媽,自己又不是大姑娘家, 被摸了當時是生氣,過後也一笑了之。
沈子默的最後一批消息就發自今晚, 有七八條之多。
第一條是問好,後面是問他什麽時候來找他拿東西,又委婉地提醒程幾的家當已經對他造成了困擾,但說得極為禮貌,語氣裏看不出埋怨。
程幾這就有些不好意思了,當初把家搬過去時說好了只臨時存放幾天,結果一放就快兩個月,連招呼也不打一聲,未免太不厚道。
Advertisement
他覺得虧欠沈子默,想到沈子默在毛小偉事件中也是受害者,不如去找他一下,一方面解決自家的事,一方面也提醒他以後打工多留心眼。
他回複:明天上午來找你。
清晨,他走出城中村,喊出租車往沈子默的學校去。
司機在導航裏輸入“Y美術學院”搜索,程幾在一旁看到了“K理工”的所在,頓時百感交集。
沈子默以前說過,兩人的學校離得很近,幾乎就在隔壁。
聽說k理工在國內算是一所不錯的大學,排名很靠前,畢業證書的含金量挺高,但不管是沾到“理”還是“工”,他都一竅不通。
上輩子他都不知道怎麽從母校畢業的,可能老師看他長得帥?或者嫌棄他留校會帶壞後來人?總之也不知道考沒考及格就被一腳踹出了學校的大門。
學渣不管轉世幾輩子,都是學渣。
司機和他閑扯,問:“你是Y美術學院的啊?我認識一個老板的孩子也在那兒上學。”
程幾說不是,去見朋友。
司機說:“哦,那裏面都是藝術家,學生一個個都打扮得奇形怪狀的,腦子裏想的東西也和我們不一樣!我們是吃喝拉撒睡,他們是光呀影呀霧呀,反正我聽不懂他們說話!”
“對,聽不懂。”
程幾禮節性地笑了一下,想起沈子默,發現竟有些面目模糊。
沈子默長得淡,發色淡,五官淡,神情淡,沒有什麽突出的特征,只是叫人觀感舒服,以至于一段時間不見,都快把這人給忘了。
程幾也想不到到自己穿進這個小說世界,拆散一對虐戀鴛鴦,到頭來卻和齊北崧攪和到了一起。
他托腮想:啧,那我老人家是不是jian夫啊?
……好像是,因為搶人媳婦兒了。
而後他又考慮見到沈子默後該用什麽說辭,畢竟上回信誓旦旦要去找他,結果卻音訊全無。他想以沈子默與人為善的個性,應該不會生他的氣吧?
Y美術學院已到,他記得沈子默宿舍的方位,信步前去。
中途他打了沈子默電話,對方不接,他心下納悶,加快了腳步。
由于舍友在外租房,沈子默目前獨住,美術學校宿管寬松,他平常幾乎無人打擾。
程幾來到他宿舍前,還沒敲門就有人從裏面開了。
沈子默系着圍裙站在門後,見是程幾,笑得如春花般燦爛,連一絲一毫被人敷衍、拖延多日的愠怒都沒有,說:“哎喲喲,你總算來找我了!”
這一句溫言軟語把程幾搞得無地自容,心想怎麽一個個都跟人妻似的,我他媽何德何能左擁右抱……啊呸,方向錯了打住!
“……我來了。”他嗫喏。
“歡迎呀!”沈子默慣常地抱了他一下。
程幾咬着下唇,沒好意思躲,承受了。
沈子默往屋裏讓程幾:“快進來坐!我手髒,去洗一下手就來!”
“你穿着圍裙戴手套在幹嘛?”程幾問,“做飯?”
沈子默笑吟吟說:“宿舍裏怎麽能做飯?我在調配東西。顏料的溶劑通常有些腐蝕性,我可不想在大學裏就把指紋磨掉,也不想一年毀多少件衣服。”
程幾點頭,又問:“你剛才沒聽到電話鈴?”
“沒有啊,我手機放了靜音,你給我打電話了嗎?”沈子默說。
“嗯。”
沈子默洗了手給程幾泡咖啡,程幾表示喝了睡不着,白開水就行。
沈子默便給他換了杯速溶奶茶,沖得濃濃的,程幾接過來喝了一大口,覺得甜得發齁,但沒介意。
沈子默毫不掩飾高興的情緒,連珠炮似的說:“我上回去長康醫院,聽說你媽媽去世了,我沒幫上忙,心裏苦惱極了。後來又聽說找不到你,我生怕你出事,擔驚受怕了好久!差點兒就報警了,可警察問我和你是什麽關系,我答不上來。你到底去哪兒了,最近好嗎?”
程幾有些內疚,低頭說:“沒事,挺好的。”
沈子默問:“你今天來找我有什麽事?”
程幾說:“哦,我想……”
他後面的話沒說出口,沈子默就說:“你是不是想通了?”
“啊?”
“你是不是想通了,願意和我在一起?”
“……”程幾緩緩放下了奶茶杯。
沈子默觀察他的表情,頗為失望:“啊,你不是因為這個來的啊?”
“我……”程幾說,“我家裏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老放在你這兒,我覺得不太合适,所以……”
“所以要拿走是嗎?”沈子默黯然地嘆了口氣。
這口氣嘆得柔腸百結,要不是程幾确實對他沒感情,差不多就得跪下了。
“那你準備拿哪兒去?”
程幾尬笑撓頭。
其實他出來之前已經想好了:反正他打算和齊公子搞對象了,要不讓齊大公子幫忙租個房?
“我租了一套房子。”程幾說。
“在哪兒?”
程幾答不出來。
沈子默以為他不肯說,苦笑道:“唉,好吧,我不問了。這就是你的選擇嗎?你是打算和我徹底斷絕關系了嗎?”
程幾連忙擺手,按照直男習慣說什麽往後還是朋友之類的糟爛臺詞。
沈子默已經調整了情緒,說:“你家那些東西數量不少,老是放在學校不方便,也怕被人說閑話,我已經叫人搬走了,你跟我去拿吧。”
“搬哪去了?”程幾問。
沈子默笑了笑,說:“我祖母的一套房産裏,那房子原本就是為我準備的,只是現在還沒過戶。房子離學校不遠,現在一起過去好嗎?”
程幾一口氣喝完奶茶,欣然同意。
房子位于Y美術學院旁邊的某高端小區,是一套複式住宅,雖然面積不大,樓上樓下加起來七八十平米,但裝修精良,一看就是花了血本的。
沈子默開門請程幾進去,不好意思地笑道:“這房子是兩位老人家裝修的,所以是他們喜歡的厚重風格,每個角落都顏色暗沉老氣橫秋,說實話我都不願意來!”
程幾連忙搖頭:“這是我見過的最好的裝潢之一,我要是有這麽一套房子,這輩子也值了。”
沈子默問:“真的?”
程幾點頭:“嗯!”
沈子默笑得很開心,鎖了大門帶程幾去樓上,說:“你的東西我都堆在樓上了,樓下已經被他們塞得太滿,一點兒空隙都沒有!”
程幾跟随他上樓,走到一半時突然覺得頭暈,身子也左右搖晃了一下。
他抓住扶手,以為是昨晚沒睡好的緣故。
小複式兩室兩廳,樓上和樓下分別有一個房間,沈子默推開樓上房門,程幾一見便愣住了。
這……這房間的格局和他在工人新村的那戶老房子一模一樣,不管是家具擺放還是物品放置,甚至窗簾桌布,都是他那個房間的複制品!
他那房間裏有一張大大的,不知從哪個學校或工廠車間搬來的工作臺,這裏有。
他還有一只明顯是自制的簡易書櫃,這裏居然也有類似!
老程家曾經在工人新村住了幾十年,由于經濟狀況差,屋裏的東西幾乎每一樣都款式陳舊、修修補補,所以被迫搬家時,程幾一樣都沒要,有的賣了廢品,有的直接送了人。
他不明白沈子默是去哪裏淘換到如此相似的舊家具物品,運來放在這個嶄新而奢華的房子裏,出于什麽目的?!
沈子默說:“你的東西我都擺好在架子上了,還有一部分是你媽媽的,我覺得你看見了可能會傷心,所以沒有幫你開箱。反正以我們宏城的民俗,去世之人的東西需要放在十字路口附近燒化,在城市裏當然不能燒,等以後有空了,我陪你到荒郊野外找個沒人的路口燒給你媽媽。”
程幾瞪着他:“你……”
“這個房間好嗎?”沈子默問,“是不是覺得特別溫馨?我特地為你布置的。我的圖像記憶力很好,看過的畫面很久以後還能回憶起來,這房間裏的東西我是努力按照原來的樣子擺了,但可能還有弄錯的地方,你千萬別有意見哦!”
“你……”程幾的身體晃着。
“你怎麽了?”沈子默問,“頭暈嗎?”
程幾扒着房門往下出溜,盡力維持着站姿,他何止頭暈,簡直天旋地轉,幾乎立刻就要栽倒!
“我……”
“哪裏不舒服?”沈子默問。
程幾已經無法回答,他側躺在小公寓深色的、光可鑒人的地板上,努力睜開眼睛,然而徒勞無益,他困倦欲死,視線模糊。
沈子默蹲在他身旁,輕柔撫摸他的頭發,仿佛摸貓或是狗。
“我真喜歡你,你真好看。”沈子默說,“你是我的美神,我的牝鹿,我一想到你就坐立難安,渾身的血都是熱的。”
他的手指劃過程幾的臉,仿佛在試手感,或輕或重。
“最近有什麽煩心事嗎?臉上長了一粒痘,你皮膚好,可不經常長痘痘呢。”
“耳朵上凍瘡還沒好?唉,癢不癢?都是頭發太短的緣故。”
“你總算來找我了……我催成這樣你才來,騙我好玩麽,程程?”
“我給過你機會的。上次分開的時候,我想如果你第二天就來找我,我會放棄一切和你在一起,把我所有能給的都給你。第三天我也這麽想,第四天也是,第五天,一周,兩周,一個月,兩個月……”
“你就是不來,手機號也換了,我甚至不知道你是死是活。”沈子默問,“程程,你一點兒也不喜歡我是嗎?所以你是真喜歡那個姓齊的纨绔子弟?你和他在一起了?”
“你怎麽能和他在一起?他配不上你,他很肮髒,你是幹淨的。”
程幾閉着眼睛,睫毛無力地翕動。
昏迷之前,他聽到沈子默幽幽地嘆了一聲:“為什麽選他而不選我,我比他愛你啊……”
……
程幾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當他醒來時,遮光窗簾仍嚴嚴實實地拉着,不見外面的天色。
他想起身去拉窗簾,發現肌肉不受控制,花了将近十分鐘才從床上撐起半個身子,嘗試着換個姿勢,結果下一秒就撲通摔倒在地板上。
他又努力想從地板上站起來,結果不行,手臂無力,雙腿仿佛不是自己的,唯一能做到的就是膝行,但爬一步要歇半天。
他懷疑自己在致昏睡藥劑外,還喝了某種肌肉松弛劑,否則不會這麽狼狽。
終于他放棄了,趴在地板上等待藥性過去,反正再厲害的藥都有作用時間,但希望恢複期間不要太痛苦,比如渾身又痛又癢像螞蟻爬。
眼下是陽歷三月,但拉尼娜現象導致的漫長冬季還在窗外肆虐,好在地板溫熱,下方應該和齊北崧家一樣裝了地暖。
由于太舒服,程幾有一度幾乎重新睡着,多虧空落落的胃提醒他應該保持清醒,該進食了。
以饑餓程度推算,他覺得自己至少已經昏迷了五六個小時。
他有點兒昏沉和虛幻感,尤其在爬行的時候,躺下來便好很多,這個是生理性的,好比某個人午睡時間太長,醒來總要适應一陣。
他的眼睛仍然困倦,但耳朵開始靈光,因此聽見有人擰開門鎖,快步走到他身邊蹲下。
“醒了?”沈子默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