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殿前香(九)
氤氲的白霧緩緩騰起,映着對面少年的面容忽隐忽現,只一雙亮晶晶的眸子清晰載了些許亮光。
“元淳兄,最後一道鲈魚脍也上了,我們開始吃吧。”
迎着別笙期待的目光,夏元淳的唇邊夾了笑,“聽說尋醉樓有三絕,這道鲈魚脍便是其中之一,若不是托笙哥兒的福氣,我怕是吃不到的。”
別笙聽完并不覺得夏元淳說的話有多真,畢竟一個将軍之子,不說自小錦玉堆砌,那也應是高床軟枕堆卧,山珍海味遍享的。
夏元淳觀別笙表情便知他不信,他用公筷挑了魚肚放入別笙碗中,道:“我原為太子伴讀,殿下率軍親征北狄時我也是跟随左右的,那等死生之地,環境有多惡劣,食物便有多珍貴,疆場比不得京中的金樽玲珑琥珀光,可那裏卻每時每刻都充斥發生着死亡的血色,每一場戰争都會有數不清的人流離失所…… ”
“你說,見過了山河表裏,我怎麽能坐享安逸?”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說到最後眼底蒙了一層陰翳。
別笙聽完他的話,一時沒了言語,與親人遠隔的痛苦他是懂的,也因此更能體味夏元淳話中悲涼,“元淳兄,對不起,是我想岔了。”
夏元淳搖了搖頭。
別笙提起茶壺,在兩人杯子各倒了一杯,随後端起瓷杯道:“雖說尋醉樓的春江醉也出名,但我如今銀錢不夠,只能以茶代酒,敬你一杯了。”
夏元淳見他坦然道歉的模樣,心上的陰影撇去幾分,他端起茶杯,與別笙相碰。
別笙咕咚咕咚喝完之後,接着又倒了一杯,“這第二杯,我敬元淳兄為我父母傳信,免其顧盼之憂。”
夏元淳道:“只是小事,哪裏值當這樣鄭重?”
別笙立刻不贊同的看着他,“若不是元淳兄發現我發熱,又叫來太醫,我如今的狀況總不會比現在要好。”
夏元淳見他舉着杯子不放,只好同他碰了杯,語氣隐隐帶着些無奈,“這杯喝完便罷,我飯還沒吃,茶就先喝飽了。”
別笙聽完臉紅了紅,他捧着杯子保證道:“這是最後一杯了。”
夏元淳這才将第二杯慢慢飲盡,語氣含笑,“待笙哥兒及冠,我們可再來這尋醉樓一次,屆時喝真正的春江醉。”
“那就說定了,只是下次,可不能我來請客了,畢竟……”
別笙摸了摸鼻子道:“這裏還是很貴的。”
夏元淳見他小氣巴拉的樣子,有些好笑,“既是為你加冠相賀,自然不會叫你出銀錢。”
別笙點點頭安心了。
倒也不是他摳門,實在是尋醉樓乃京都較負盛名的酒樓之一,出入皆王孫貴族,花費自然不會少到哪去,請夏元淳這頓飯,別笙的積蓄去之有六。
用完飯後,兩人一道出了酒樓。
夏元淳見天色晚了,別笙身邊又只有一個小厮便想着将人送回家。
別笙想都沒想便拒絕了,“我們兩人府邸方向相反,元淳兄若要送我,豈不是要折一大段路,且我一個大男人,哪裏還用得着人送?”
夏元淳看着別笙單薄的肩膀以及尚未長到他鼻尖的身量,悶聲一笑,“那好吧,我就不送你這個‘大男人了’。”
他從前并未送過別人回家,只是看着別笙,總覺得他太過脆弱,許是別笙被蛇咬傷後面色驚惶的那一幕給他的印象太深。
別笙聽着夏元淳意有所指、與嘲笑無疑的笑聲,眼睛瞪了瞪。
他睨他一眼,提起衣擺跳上了馬車。
夏元淳還沒來得及描補兩句,就見馬車已經緩緩離開了。
他低頭笑笑,“脾氣倒是大。”
話中卻不見多少生氣的意味。
剛出尋醉樓的時候兩人賓主盡歡,此時已是不歡而散,雖然只是別笙單方面的。
別笙上馬車後還是有些耿耿于懷,他看向一旁的十九,很是認真的道:“十九,我身量很低嗎?”
十九在馬車旁邊等待的時候聽到了兩人的對話,此時盡量安慰道:“夏小将軍是武将之子,聽聞自小冬練三九夏練三伏,自然要比同齡人健壯一些,少爺的身量在這個年紀是十分正常的。”
別笙想想覺得也是。
兩刻鐘後,馬車上的鵉鈴聲息下。
別笙自馬車跳下,照往常一樣去別父的書房同他請安。
不多時,“吱吖”一聲,掩住的門扉發出鈍鈍的聲響。
別笙推開門走到書案前,乖乖垂首揖禮,“請父親安。”
別父放下手上文集,道:“聽聞今日堂上有考校骈文經義?”
“唔,”別笙沒想到一回來就要面臨這種重擊,他點頭“嗯”了一聲,希望別父別再問下去。
然而現實總是和想法相悖,只聽別父又道:“今日題目為何?你作出的骈文經義默出我聽聽。”
別笙看了一眼別父,見他端坐書案後眉眼半阖,顯然是做好了凝神細聽的準備,不禁有些頭皮發麻,“父親……”
“背。”
別笙沒法子,只得硬着頭皮張了口,“題目是《大學》中的句子: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
“接着背。”
“明德之事,應天之時,合民之意,而不妄動……”
這四句默完,別父的表情稍稍舒展了一些,想着這小子總算有些進步,然而聽到後面那些前言不搭後語的話後,眉心複又一點一點折了起來,不過好歹沒有打斷別笙。
待別笙默完,別父掀起眼皮靜靜看着他,別笙低頭不敢回視。
父子倆無言的靜默了一會兒,別父方才壓抑着怒氣開口,“人言否?”
不等別笙回答他又道:“行文淤塞,無處不惡。”
別笙知道自己寫的不好,但別父這樣說他還是有些難過,“父親,我有認真寫的。”
“那便是天資愚鈍,朽木不可雕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