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殿前香(十九)
巫庭發覺自己方才竟是對着別笙的手出了神,一時間有些怔然。
以及一點不易察覺的着惱。
別笙自八歲起便被送到自己身邊做了伴讀,可往日不論是順是逆,他都不曾将人放在眼裏,只不知從什麽時候,別笙好似與從前不同了。
不等他尋究是什麽變化,別笙又将手朝着巫庭的方向伸了伸,提醒他,“殿下,一會兒溫書要晚了。”
巫庭“嗯”了一聲,握住他的手。
別笙疼的“嘶”了一聲,忙要将手往回撤。
“勿動,”巫庭轉而握住他的手腕,眉心攢着,目中摻了點涼息。
別笙睫羽顫了顫,眼角沁出了點點濕紅,好似覆上了一層胭脂水色,他低低道:“那殿下輕一些,這樣捏着好疼。”
話中也帶着顫,要把白雲揉碎了般綿忽輕軟。
巫庭呼吸滞了一下,高拔的眉骨好似積了一片陰沉的雨雲。
別笙見他這般,有些不敢說話了。
巫庭自顧剔出一點藥膏,勻在別笙手心,動作并不怎麽柔和。
別笙蹙着眉看他。
漆黑的眸子蒙了水霧。
既是怕的也是痛的。
巫庭塗完藥後才去看他,別笙被锢在這方狹小的天地裏,烏發散散垂在細白的脖頸下,可憐極了,含着淚的眸那麽睨過來,似是沾了雨的落紅,帶着春去也的傷感和靡麗。
巫庭在看見別笙的眼淚滾将下來時晃了下神,“怎麽又哭?”
別笙有些不願答話,但又怕他真的不關心了,只得控訴的看着他道:“我都說了好疼,可殿下還是不肯輕點塗。”
巫庭那時正有些煩亂,哪裏能聽清別笙都說了什麽,他見眼前的少年淌着淚還要咕咕唧唧一頓抱怨,方才生出的種種思緒被盡數斂下。
他起身尋了一張帕子放在漆案,“将眼淚擦一擦,你總歸快回家了,屆時也不必我為你擦藥,想必是不會痛了。”
他本以為這樣說別笙會止住眼淚,豈料話一出口,面前的人哭的更兇了。
巫庭少有被什麽事難住過,可對着別笙,他實在束手無策。
索性拾起帕子,将別笙臉上的淚一點一點的擦了去。
別笙坐在那裏,任他施為。
待臉上幹淨後,別笙的眼淚也漸漸停下。
他水洗過的眸子看向巫庭,問他:“殿下是不是煩我了,想叫我快點走?”
巫庭真是覺得自己好大冤枉,“何出此言?”
別笙垂下眼睑,咬了一下唇瓣,“殿下方才還說我歸家後,就不必再為我塗藥了。”
巫庭盯着別笙看了一會兒,見他臉上一點異色都沒有,這才明白他當真是這樣想的,頓時心下有些無奈,“我那樣說,也不過是因為別侍郎今日送來的信箋,你既覺得我給你塗藥太痛,回府之後自有仆童環繞,想必是不會讓你這般疼的。”
別笙聞言沉默了一會兒,片刻後他張了張口,有些別扭的道:“我雖然想回家,可也舍不得殿下,日日與殿下一同就寝一同進學,盡管時日尚短,可我好像也有些習慣了。”
說完又添道:“若我有個兄長,大抵便是殿下這般模樣的了。”
這一番剖白,實在不能說不懇切,可巫庭聽到最後,把他比成兄長時,心中有種道不明的感覺。
并非歡愉,也不是排斥,非要深究的話,他自己也弄不大清。
這感覺太快,他沒來得及抓住,便落雪一般無蹤影了。
巫庭道:“那倒是幸而你父母未給你多出一個兄長。”
別笙眨了眨眼,道:“為何?”
巫庭眉間隐約透出一點笑,“有你一個這樣叫人愛哭的阿弟,不知那人要如何頭痛。”
別笙豎起眉毛,有些不高興,“我平日也不是很愛哭的。”
巫庭道:“那才掉過眼淚的是誰?”
別笙哭完才覺羞恥,臉上多了點被戳穿的紅,他從椅子上坐起來,強行轉移話題,“殿下,現在塗完藥了,我們快點講學吧。”
巫庭看人顧左右而言他,也不去拆穿別笙的小把戲,應了一聲。
只這天結束的時候,比往常還要晚出許久。
哪怕別笙困到的不行了,巫庭也不允他去睡,他想抗議,但巫庭的理由只要他想,永遠比別笙多。
最後還是巫庭看他實在熬不住了才放過他。
臨睡前別笙唯一一個念頭就是:殿下心眼真的好小。
翌日。
天色尚且黑魆魆的,宮門前已是轎馬堆簇。
別父從馬車上下來後理了理衣裳,他想到那個不肯回家的小崽子,臉上緩緩牽出一個笑來。
只是怎麽看,都有點皮笑肉不笑的意味。
與他同屬禮部的同僚見了他,過來打了個招呼,“別侍郎可要一道走?”
別亭斂了笑,頗為歉意的道,“我過會兒還有些事,恐要耽擱片刻,謝員外郎先行吧。”
謝無綸聞言,也不好再多打擾,“那我便先走一步了。”
別亭颔首。
待謝無綸離開後,他快步走到了另一條路上,昨日守在學宮門口的內侍今日還在,他看到別侍郎,小跑着過來将別笙交給他的信箋遞了過去。
別亭收下信箋後不敢耽誤,忙朝着明宮趕去。
幸而學宮與明宮相距不算很遠,一刻鐘後,別父氣喘籲籲的坐在了偏殿茶房的角落裏。
他端起茶盞撇去浮沫喝了口茶,一股子暖意自喉中直燙入胃裏,待緩過來這股子勁後,呼吸平複下許多。
在打開那封信箋之前,別父先深吸了一口氣,以防自己被小崽子氣到。
然而打開之後,別父的臉皮還是忍不住抽了一下,薄薄的紙上一手尚且稚嫩的顏體,但已能初見風骨,顯然不是自家兒子寫出來的字:須知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以理服人者,才能真正叫我心悅誠服,我這樣說,父親懂不懂?
別父暗自運了下氣,他反複的告訴自己,這是月娘給他生的崽,千萬不能生氣。
他緊緊捏着那張紙,心道:今天一定要把那個無法無天、無視綱常的小崽子給逮回去,再好好告訴別笙他懂不懂。
好容易挨到下朝,別父也不急着回府用飯了,他在偏殿的茶水間撿了些點心吃,之後來到學宮外準備守株待兔。
別笙上課的時候還不知道外面已經有人在等着他了。
這天下午學禮,教授這堂課的人是講書祭酒,年紀六十又五,學識淵博,尚唐、堯文章,只是為人十分刻板,有哪裏做的不好都是要挨罰的。
因此基本沒人敢在他眼皮子底下耍小動作,別笙也是一樣,他的底子本就不好,上課時更加不敢分心。
下午将要下學時,這位祭酒宣布了一個消息,“十月中旬宮中要祭祀水官大帝,需擇四人司舞,三日後至泮池後遴選。”
語罷顫顫巍巍的叫人扶着下了堂。
下面坐着的無論是皇子還是公子聽到這個消息都很興奮,因為像這樣的祭祀活動帝王一般都會到場,能在天子面前有個印象,怎能不叫人起興。
別笙聽到這個消息,卻是先看了一眼巫庭,他周身氣息有些冷沉,注意到別笙的視線後,只道了一句“走吧”。
別笙點點頭,忙收拾好東西跟上。
只兩人到了學宮外面,一眼就看見了倚在廊下的別父。
正巧,別父也在看他,且面無表情。
別笙身子僵了一下,想到昨天寫給父親的那張紙箋,心中叫了一聲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