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央求
軍營的夥食比較單調,可朝熙還是讓人備了牛乳糕點和熱粥。
夜幕低垂,獵獵風聲像極了鳥獸的哀鳴。
朝熙站在冷風中靜默良久。
終于,她閉上眼,深深地嘆了一聲。
她其實本沒有什麽心思再去哄這位空郎君,她自己的煩悶都還沒解。
在感情上,她是個十分懈怠之人。從前一腔熱情都給了宋啓,如今換了新的人,還要哄新人用膳,她便覺得累。
可是已經到了主帳前,她倒不至于半路退縮,故而,朝熙終是掀開簾帳,沉着臉便走了進去。
空寰本欲就寝,這會兒倒是被朝熙吓了一跳。
他微一擡眸,視線與朝熙在空中交纏了須臾,他這才晃過神來,連忙跪地行禮:“草民空氏叩見陛下。”
朝熙垂目睨了他稍許,語調冷淡地開了口:“起來吧。”
空寰稱了聲是,便立在一側。
他到底是大家子弟,禮數沒有半分錯處。到了如今這般境地,他亦是不卑不亢,挺直了腰板站在那裏。
說來這點,倒是讓朝熙有幾分欣賞。
她語氣緩和了幾分:“過來坐吧,朕聽聞你晚膳未動,便命人重新備了吃食,你多少吃一點。”
空寰怔了一瞬,饒是再不動聲色的人,這會兒面上也有了幾分委屈。
他在朝熙的注視之下,坐在了朝熙對面的軟墊上。
朝熙讓周圍人都退下,然後她親自拿出了食盒裏的牛乳,端到了他跟前。
“還熱着,快喝吧。”她盡量想讓語氣溫柔些,可是話一出口,總覺得有幾分疏離。
空寰沉默了半響,終是端起那牛乳,喝了一口。
才一口,他便蹙了眉。
朝熙盯着他的神色,輕聲問道:“怎麽?不合胃口?”
空寰忍不住道:“太甜了。”
宋啓睡前最愛喝牛乳,他嗜甜,總還得再加兩大塊糖化開了,才肯喝下去。
空寰的話,讓朝熙不由得愣神。
這些變化已經在明晃晃地提醒着她,眼前人并非舊人。
朝熙将牛乳端到了一側,又拿出了食盒裏的粥碗,推到他跟前:“覺得甜就不喝了,嘗嘗粥吧。”
空寰雙手接過,低聲道:“謝陛下。”
那粥許是也不和他胃口,可他在朝熙的注視下,不敢不吃,只能一小口一小口地咽着。
魔月在神域的南端,她們的飲食習慣與神域人自是大大不同。
空寰是土生土長的月都人,吃不慣他們神域的飯菜,也是尋常。
朝熙看他今晚的表現,倒也不像是輕易會尋死的。晚膳未動,許是吃不下。
想到這裏,朝熙不由得又想起了宋啓。他非要留在魔月女帝的身邊,他日後可還能習慣?
他那樣嬌生慣養的人,能受得了魔月的氣候和飲食嗎?
想到這裏,朝熙眉心微擰,她怎地又想起了那賤種,當真是晦氣。
“你有什麽喜好,素來願意吃什麽,朕會讓奴才們記下來,以後,朕讓廚房都按着你的喜好來做。”
空寰悄悄擡起頭,打量了朝熙一眼,這才小聲道:“陛下不必顧及草民,旁人吃什麽,草民也能吃得慣。”
朝熙與他說話,當真是累得慌。他們這樣的關系,太冷淡了不好,太親昵了,朝熙也不适應。
朝熙而今倒是真佩服起那月憶來,旁的不說,她哄男人倒是有一套。
不過一天的功夫,就能把宋啓哄得死心塌地。
這樣的本事,朝熙可是沒有的,也不屑有。
“你既已是朕的人,那奴才們便要尊你為貴人,吃穿用度這等小事,你不必委屈了自己。”
空寰聽聞此言,下意識地藏起了袖口。
朝熙注意到他這個小動作,便扯過他的手臂看了一眼。
他這身衣服極不合身,方才帳內燈火昏暗,朝熙都沒注意到。
朝熙是在街上直接将人搶了回來,他原本的那身衣裳,也在昨夜被朝熙撕壞了。
他身量比宋啓高,宋啓留下來的衣物,他是穿不了的。
今日這一整日,他是沒吃飽也沒穿暖。對于這樣一個金貴的世家公子來說,倒真真是委屈極了。
可他在朝熙面前,竟沒有任何抱怨,全都忍下了。
朝熙心中的歉疚又多了幾分,若沒有她,其實空寰不必淪落至此。
以他的身份,将來是要做魔月王君的。
而朝熙縱然失了宋啓,日後若要選王君,定然也得從神域世家中選。
她斷不可能,讓外邦人做神域君父之位。
朝熙不是那不負責任的女子,她既然擄了人來,總得待人家好一些。
想及此,朝熙在帳內尋來了衣工尺,親自幫他量了身。
起初空寰還有些拘謹,等到朝熙大大方方地幫他量起了肩長,他倒是也放松了一些。
量到腰圍時,空寰聽到朝熙在身後笑了一聲。
他不解,回首時正好聽到朝熙說:“你這腰倒是真細。”
空寰羞紅了臉,未敢出聲。
朝熙幫他量腿長的時候,還瞧見了他的底褲,那底褲極不合身,大半腳踝都露在了外面。
朝熙收起了衣工尺,她憑着記憶寫下他的尺寸之後,這才喚來了帳外的奴才,叮囑道:“請繡郎連夜為郎君趕制衣裳,常服和睡衣皆要做。明日一早便送過來。”
朝熙吩咐完這些之後,便回首牽着空寰上了榻。
她一邊幫他整理拉過被褥,一邊細心叮囑:“夜裏涼,記得蓋好被子。”
空寰受寵若驚,還未等他歡喜多時,朝熙幫他掖好了被子,轉身便欲走。
空寰忍不住輕喚了一聲:“陛下要去哪?”
朝熙站定,也沒回眸看他,只道:“軍務忙,你早些休息吧。”
朝熙說罷,便離開了主帳。
主帳內,還殘留着朝熙的氣息,空寰貪戀似的深吸了一口,心中一片悵然。
空寰知道,朝熙并不喜歡他。她費了那麽大的力氣,闖入月都将他搶了回來,不過是為了報複月憶。
這樁事裏,空寰才是最歡心的。
這并不是空寰第一次見朝熙,從前空寰随着母親來過一次神域,那時朝熙還是皇太女,他遙遙一見傾心,卻深知自己與她的距離太遠。
兜兜轉轉,他被搶到了朝熙的帳內,成了她的人,卻并未得到她的心。
空寰甚至悲戚地想,會不會他和朝熙只有一夜的情分?
這之後,朝熙還會願意碰他嗎?
--
說來,那月憶倒是也沉得住氣,空寰都被搶到大帳一天兩夜了,她那方才終于有了動靜。
月憶在信中,似乎并不在意空寰被搶一事,魔月謀求議和之事,月憶只提及了自己的情不自禁,以及對搶奪朝熙心愛之人的歉疚。
她甚至還在信中言:“宋啓自入魔月,便深覺對不住朝帝,他日日懸心,只求朝帝能成全他一片真心。驚聞朝帝将空氏擄去帳內,唯願空氏侍奉盡心,盼能以此消減朝帝盛怒。”
除了這封信之外,齊沫也來禀告,說是神域的探子已然探聽到,那宋啓自打去了魔月營帳,便與月憶夜夜笙歌,和樂至極。
朝熙怒氣填胸,卻偏偏不能在人前亂了方寸。
魔月這會兒已經派了議和的使臣,那月憶議和之心甚為誠懇,她甚至願意割讓兩座城池,來平息朝熙之怒。
朝熙心緒稍緩,她走進軍帳,望着面前的軍事沙盤,然後順手推倒了祁山後的魔月軍旗。
千穗年初,那是還是朝熙的母皇在位。魔月、神域與仁國三國鼎立,那時的仁國還不是神域的附屬,那時魔月的版圖,也比如今要遼闊。
是朝熙的母皇朝沅接連拿下了魔月三州之地,才有了如今的神域疆土。
如今那月憶謀求議和,随随便便又割讓了兩座城。
若非千穗年興兵太過,朝熙真想直逼月都,一統天下。
齊沫将議和文書拿進帳時,朝熙将神域的大旗插在了魔月都城。
朝熙笑着對齊沫道:“你看,如今的魔月,不過是朕巴掌大的地方,待朕重整旗鼓,早晚有一日要攻占月都,天下一統。”
齊沫聞言,躬身跪地道:“陛下雄韬偉略,必能早日實現大一統。”
朝熙這才接過議和文書,看到那月憶賠錢又割地,朝熙連日裏的陰霾倒是全都散了。
朝熙輕笑一聲,道:“月憶如此大方,朕也不能太過小家子氣。朕會親自執筆,願月憶和宋啓芝蘭茂千載,琴瑟樂百年①。”
朝熙洋洋灑灑寫完回信之後,竟還冷嗤一聲,道:“朕倒要看看,宋啓在月憶跟前,能得幾時寵?待朕日後攻下月都,定要問問那賤種,可曾有悔?”
魔月與神域在兩日之內便簽下了議和文書,朝熙親征月餘,終是到了班師回朝之日。
邊州的漫漫黃沙在蒼茫雲海間競相飛舞,朝熙站在風沙口處遙遙望了一眼營河對岸。
來時她帶着宋啓,歸時,卻連宋啓的影兒都不見。
朝熙哼笑一聲,轉過頭便去了主帳。
空寰來時一身輕,如今即将拔營歸朝,他也沒什麽東西可收拾的。
算來,空寰已有三日未見朝熙。
驟然見她進帳,空寰緊張地握緊了袖口。
他欲俯身行禮,朝熙卻扶了他一把,笑吟吟道:“不必多禮。”
朝熙心情好,竟也感染了空寰。
他勾起嘴角,低聲道:“謝陛下。”
朝熙坐在上座,看着他道:“朕那日未問過你是否願意,便強行将你擄了來。如今朕即将啓程回神都,你若是不願意跟着朕走,朕會派人把你送回去。”
空寰臉色一凝,聲音也不免帶了幾分凄楚:“陛下這是不打算要我了嗎?”
朝熙見他雙眼微紅,心下亦有不忍:“并非如此,朕只是擔心你去神都會不習慣。此事,由你自己抉擇,你若是不願意,朕不會勉強。”
空寰噗通一聲跪了下去。
身為世家大族的子孫,他自有一身孤傲之氣,他原是不屑于用那奪寵的手段。
可如今,朝熙已經把話說到這個份上,空寰若是再不有所行動,她怕是會厭棄于他。
空寰跪伏上前,他仰起頭,一雙眼盈滿淚意,濕漉漉的,好不可憐。
“陛下,空寰已是您的人。若以此身回月都,家族中,怕是再沒有我的容身之處。”
朝熙擰眉,她伸手扶起空寰,低聲道:“是朕思慮不周,你先起來。”
空寰起身之後,大着膽子攥住了朝熙的手腕。
他那雙手生得亦是極美,骨節分明,白皙修長,如寒玉一般,純淨得讓人心動。
他見朝熙盯着他的手,便緩緩的從朝熙的手腕慢慢摩挲至朝熙的指節……最後,他緊緊握住了朝熙左手指肚,不容她掙脫。
這舉動,頗有冒犯之意。若是宋啓的性子,他定然不敢如此放肆。
可是朝熙一時間,竟舍不得責怪他。
此刻,空寰烏眸盈水,低低沉沉的聲音也如那夜一般,帶了一絲輕顫:“求陛下,疼我……”
作者有話說:
①芝蘭茂千載,琴瑟樂百年:文中這裏就是引用了一下民間俗語。
寓意:夫妻之間的感情就像芷蘭和鐘鼓一樣久遠流長,指夫妻恩愛和睦,白頭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