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
所謂無底深淵,下去,也是前程萬裏。——Day6
Day6 二度 (上)
“小珩,你怎麽在這?做了一天的任務還嫌休息時間多是嗎?”
喬笙見到喬珩身旁的周瑜後微微一怔,原本責怪的表情變得有些許古怪。
“不是啦姐,我馬上就回房間……”喬珩故意作出悻悻然的樣子,話說到一半看見郭嘉微微一抽鼻尖一眯眸,心裏登時警鈴大作。
他是不是已經聞到了血腥味?要知道,郭嘉這個人,讓他放棄一個再微小的細節也比讓他三天不吃飯要難。
誰知郭嘉神情自若,并無過多反應。他走向周瑜,從口袋裏掏出一只U盤模樣的黑色物件朝周瑜遞過去:“這是以前的一些資料,你可以看看。”
周瑜自然而然地伸手接過。喬珩又愕然了,她記得周瑜的傷在左肩,被撕扯得一大塊血肉模糊,而他現在還是強忍着痛若無其事地伸出了左手接東西,仿佛傷根本不存在。
仔細一看她才反應過來郭嘉遞東西的時候有意往他左手方向遞。她瞬間恍然,背後冷汗涔涔。郭嘉這是在試探周瑜,周瑜本就是左撇子,如果還刻意用右手來接東西的話,說明他左肩上肯定有什麽傷口一類的東西導致他行動不便。
而周瑜并沒有露餡,他就像沒事人一樣伸出了左手。短短幾秒內,兩人的思維齒輪已經在飛速運轉咬合,碰撞出激烈的火花。
喬珩剛欲松一口氣,郭嘉和周瑜的手心因為傳遞物品而即将接觸,突然那只黑色U盤模樣的東西發出了“滴滴”的警報聲,亮起了紅色信號燈。
郭嘉另一手瞬間從腰間抽出一把左輪,指住周瑜。
“新型的病毒檢測儀,沒想到第一次是在你身上派上用場。”他将外觀極似U盤的檢測儀捏在手裏,注視着周瑜的雙眼,目光是驚愕和悲傷溶在一起的複雜,“要我送你一程嗎,公瑾?”
“放下槍!”
喬珩突然拔出一支小巧的手槍,身子一轉指住郭嘉,目光堅定:“讓他走。”
郭嘉瞥了她一眼,皺了皺眉,手裏U盤型檢測儀迅速一扔,便已在電光火石間抽出第二把左輪指向喬珩的面龐:“你在開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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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珩臉色變得煞白,她知道郭嘉是個快槍手,但沒想到他可以這麽快。
但幾乎就在他的槍口指住喬珩的下一時刻,又一只槍抵在了他的太陽穴上。“郭嘉,別拿槍指着我妹妹!”
四個槍口就這麽僵持着,一時間空氣無聲,劍拔弩張。
“小喬兒,你想跟我比比誰的槍快嗎?”郭嘉深吸一口氣,面不改色。
“我說過,放周瑜哥走!”喬珩聲音顫抖。
“別鬧了行嗎?”郭嘉聲音一冷,表情終于有了一絲不解和愠怒,“你們兩個女人做事能不能用點腦子,等他變異的時候對周圍所有人都會不管不顧地扒着就咬,到時候誰來陪你們感情用事?我們這些人要是心裏真的拿周瑜當回事,就該給他個痛快不是嗎?”
“我知道,你說得對。”喬珩用力一咬嘴唇,舉槍的雙手微微發抖,有些聲嘶力竭地道,“但是真的不行,周瑜哥兩次救過我的命,我不是不懂事不懂感恩,就算只剩一分鐘,我也不能讓你開槍崩了他!”
“他是什麽時候被咬的?”喬笙突然發話,“就算是跟我們會合的前一刻被咬,現在也應該快到時間了。”
“還有一分鐘。”周瑜神情冷峻,面對郭嘉的槍口仍然站得筆直,低頭看着腕上的表,然後擡起頭來看着郭嘉,平靜道,“開槍吧奉孝。”
“怎麽可能?”郭嘉和喬笙同時駁斥,“只剩一分鐘的話,應該已經有明顯症狀了!”
“周瑜哥,你有沒有覺得不舒服?”喬珩壓住了訝然,小心翼翼地問,“頭暈頭痛,口幹舌燥……不對啊,只剩一分鐘應該已經上吐下瀉神志不清了吧……”
她咽了口口水,周瑜明顯好端端地站在原地,沒有任何不适症狀。
郭嘉也歪了歪頭,眯眸确認般上下打量周瑜,陷入思考。
三個人的四支槍口一動不動地僵持了一分鐘,又一分鐘……直到第四個一分鐘,旁邊貴賓廳改造的手術室的門忽然轟然打開,諸葛亮邊摘橡膠手套邊從裏面走出來:“手術初步結束,孫策的情況……”
他一出來便迎面撞見這一詭異局面,話語立即一頓。四支槍口一瞬間同時轉向諸葛亮,幾人異口同聲:“別吵!”
“……”
諸葛亮猶豫了一會兒,慢慢舉起雙手:“……諸位冷靜,我說錯什麽了嗎?”
“二位都這麽年輕有為,依我看啊,公司未來能有這樣的領航者,也算是幸運之至了,哈哈。”
孫策和周瑜并肩而行,孫策破天荒地披上了那件與其氣質壓根兒就是背道而馳的白色大褂,此刻它正随着他長腿的邁步而無風自動。他随手扯了扯衣襟,朝走在兩人身前的中年人笑道:
“袁總說笑了,我和公瑾還不懂事,要您多擔待呢。”
周瑜一手提着器材箱另一手插在口袋裏,眼角含笑瞥了一眼面色誠懇卻沒笑進眼底的孫策,繼續平視前方跟着袁術的背影,未置一詞。
偌大的建築物內部房頂高得驚人,泛着熒光的藍色玻璃和銀灰色牆紙構造出極具超現實主義的工作環境,來往人員匆匆,個個都面色凝重得像是要去拯救世界。迎進眼裏的是一塊巨大顯示屏,其上“H.A.N.”的字樣透出一種令人驚訝的設計感。
漢王朝總部。
孫策收回漫不經心掃視了一圈的目光,垂眸一瞬後再一擡頭,卻見迎面恰好走來一個女子,長發半绾,唇形微翹。
若論容顏,雖用清秀來形容都有些勉強,但那出衆的氣質,卻使人覺得她能與世間絕色媲美。
他不由得多打量了幾眼,盡管這麽做有些不禮貌,但這個女人是他見過的第二個能把白色制服大褂穿出高檔風衣感覺的人,要知道,第一個可是周瑜。
更何況,與她擦肩而過時,孫策餘光一帶,發現周瑜也含蓄地多瞧了一眼這個女子。
總經理袁術站在臺階前停步轉身,正好瞧見了這一幕,悠然道:“那是黃月英小姐,科學顧問委員會高級成員之一,她可是總部的智囊。”
他這明面上是在給孫策周瑜兩人介紹,實際上音量并沒有避諱,剛好能确保女人也聽得見。
果然,黃月英聽後步伐一頓,慢慢回眸轉身。她的明眸只往袁術身上落了一瞬,便像只看見了空氣一樣抽走,而後緩步走到孫周二人跟前,朝孫策伸出一只手:
“黃月英,記憶修改器工程總負責人。”
近看之下,她嘴角彎起,只抹了點淡紫色的口紅,除此之外,白皙的面容上看不出施有粉黛的痕跡。
孫策自然地跟她握了握手,自我介紹完後饒有興致道:“記憶修改器?能說說是什麽嗎?”
“這個嘛……”黃月英目光流轉,笑道,“您不妨聽我這麽打個比方,若我問,您對自己身邊這位先生藏着什麽心思,您肯告訴我嗎?——所以說呢……研究項目具體內容、暗戀和女人的年齡,都是不可說的機密。”
“哦?”孫策聽完,不但面不改色,還帶着沒散盡的笑容若無其事地瞥了一眼周瑜,坦然大方得全然不像是被戳破了心事。他故意拉下臉來責怪地望向黃月英:“都被黃小姐你說出來了,這還怎麽叫暗戀?”
“就算我不說,這位先生一看就是聰明人,難道他就不會自己察覺到麽?”黃月英眯了眯眼睛,掩口笑得愈發開心。
一只白淨、修長的手伸出來,周瑜終于在這時插進來,神色如常地朝黃月英微微一笑:“您就是孔明的未婚妻?百聞不如一見,二位當真絕配。”
公瑾跟我真默契。孫策一面想一面觀察着周瑜的神情,見他竟全無尴尬之意,自然又大方,若非耳後那片微微泛紅,還真讓人以為他毫無觸動。孫策不禁在心裏輕笑搖頭,所幸是免了一回失落。
黃月英客氣了一番後告辭離去。孫策轉向周瑜,問:“孔明是誰?”
“一個自視甚高、目中無人、臭屁又愛裝、還很喜歡多管閑事的人,總之很煩。”
“評價這麽高?”
“你哪只耳朵聽出來評價高了?”周瑜轉過頭一臉不可理喻地盯着他。
“你也經常性這麽罵我啊。”孫策用食指撓了撓漾起梨渦的嘴角,突然又神色一正,“不行,公瑾,你變心了。”
“……你是抖M嗎,孫策?”
“咳。”袁術重重地咳嗽了一聲,給自己找存在感,同時示意兩人聊完了就跟上來。
孫策當即不再口頭找樂子,兩人跟着袁術走到一扇大門前。大門完全封死,沒有一處透明以供看到裏面的場景。
“總部這回讓你們來,是要委你們以重任。”袁術聲音一沉,神情肅穆起來。
“是什麽?”
袁術不答,在門禁處拿出一張卡片刷過後,帶着兩人走進緩緩洞開的大門。
門內的一切井然有序,身穿制服的助理們各自忙碌,一切看起來與門外沒什麽不同。
袁術領着兩人走到一張特制的病床邊,那個東西說是床都有些不貼切,它的外形就像個被上下分開的雞蛋,靠某種磁場原理使它的上半部分“蛋殼”懸浮在空中。裏面靠躺着一個年幼的女孩,看上去不過十餘歲,穿着病號服,周圍插滿了各種醫療器械的管子,臉蛋精致膚色蒼白,雙目緊閉,看上去沉睡得很熟。
“這是?”孫策盯着女孩看了一會兒,率先打破了沉默。
“這孩子是我們公司一個職員的家屬,她患了一種癌症。”袁術說,“癌症這東西,目前是醫學界尚未破解的難題。按照正常發展,她已經不久于人世了。”
周瑜抿了抿唇,目光落在女孩睡夢中也仍然痛苦地皺着眉的表情上:“那按照不正常的發展呢?”
袁術眼中露出些許像是滿意這個話題終于被引出的神态:“公司正在預計研制一款新型藥物,目标是最大限度開發人體機能,把不可能痊愈的絕症變為可能。”
“這豈不是意味着逆轉生命和死亡之間不可逾越的鴻溝?”孫策沉吟了一會兒道。
“這自然是這個微生物工程裏,最具有挑戰性的內容。”袁術慢條斯理道,“這個項目名叫‘造物者’計劃,它有可能将改變整個生物學史,甚至是科學史和人類史,我想,只有你們二位才能勝任這項工作。”
孫策自然假裝無視袁術居高臨下的奉承,他扶着周瑜的肩膀,轉過頭來看向他,發現周瑜有點注意力不集中地輕撫了一下女孩稀疏的頭發,動作裏滿是愛憐。
“公瑾動了恻隐之心?”孫策笑了笑。
“你看她的蘋果肌和卧蠶。”周瑜說,“長大了以後一定是個美人。你不覺得她很眼熟嗎?你應該比我更熟悉。”
“嗯?”孫策雙手撐着膝蓋,靠近細細看了一會兒,擡起一只手撥了撥女孩兒的鬓發,“這麽一說好像是,有點像那誰……這不會是咨詢部那姑娘的妹妹吧?”
“是啊。”袁術點頭贊許,目露些許憐惜,“這麽漂亮一姑娘……可惜了。”
“你不也動了恻隐之心嗎?”周瑜望向孫策,嘴角自然而然地勾起一個弧度,“科學工作不能被情感左右。”
“所以我不僅僅是動了恻隐之心,還動了挑戰之心。”孫策手肘搭上周瑜肩膀,低頭盯着造型精致的“蛋殼”和與它相連的各種儀器設備,深邃的目光裏滿是躍躍欲試,“公瑾,你不想試試嗎?”
周瑜灑然一笑,指尖撫上病床的外殼,沒有正面回答卻勝似正面回答:“我們一定可以的吧?”
袁術在一旁束手而立,聽聞後微微笑了,笑容說不出來的意味深長。
“做好準備了,就随我來簽名吧。”他說,“‘造物者’計劃啓動,希望二位遵守保密條款。”
周瑜用棉簽按着抽完血的地方,走到貴賓廳外擺着的塑料凳上坐下。
郭嘉正坐在旁邊打游戲,周瑜瞄了一眼他的屏幕,本以為他又在和孫尚香聯機打喪屍,誰知映入眼簾的是一桌麻将。
“沒辦法——”郭嘉頭也不擡,“大洋彼岸思鄉心切,只好用這種方式懷念一下國粹。”
周瑜:“……”
“你這情況還真是出人意料,”郭嘉胡了一把,順手關掉屏幕,擡頭看着周瑜,表情有些許鄭重,“你的血液裏确實沒有檢測到SZ-α病毒的核苷酸序列……不過那個新型病毒檢測儀的确出錯幾率很大,一般檢測儀都只是用物理方法初步診斷,比如體表溫度就是它的判斷依據之一,有時候發燒病人也會被誤診為感染了喪屍病毒。但是現在有個問題,你真的确定咬你的東西是喪屍而不是活人嗎?”
周瑜仔細地回憶了一下,點頭道:“不會有錯,活人的面部肌肉不可能扭曲到那種程度。”
“那就怪了……”郭嘉略有所思,“難不成是變種喪屍?也不太可能啊,沒道理變異了反而還感染不到人吧。”
“不過我們千辛萬苦才把你給弄回來,可別再出什麽事兒了——你以前從來不會這麽玩命,看來都是被孫策那貨帶壞了。”郭嘉似乎很快便不以為意,又繼續低下頭去開了一局麻将,“早知道你還有個外挂會從天而降,我們何必那麽費勁兒。我還跟諸葛打了賭呢,要是輸了我得陪他下一個月的棋,到時候誰補償我的損失哦?”
“跟孔明下棋是件很糟糕的事情嗎?”周瑜疑惑。
“公瑾你不記得了嗎,諸葛那人棋品超級差啊!”郭嘉不滿地拖長語調。
“他會悔棋?”
“不,他喜歡邊下棋邊做數獨,你要是不小心輸他一盤,會讓人感覺他随随便便就能贏你。”
“……”
“不過你是唯一一個不介意跟他對弈的。”
“……我會悔棋?”
“也不是,”郭嘉聳聳肩,“你喜歡邊下棋邊寫鋼琴譜,還說戰意滿滿的狀态更能激發創作靈感。你說你們,要臉不?”
周瑜:“……”
這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出現在走廊另一頭。周瑜郭嘉擡眼,見一個穿着作戰靴的男人跟一個少年正朝這邊而來。
郭嘉總算沒在椅子裏繼續賴着,起身笑着道:“兩位終于凱旋啦?嚴白虎被整得挺慘的吧?”
“他還好,我更慘,聽這傻逼在車後座吼了一路三十年前的金曲。”淩統面無表情地指了指甘寧。
“嘁,《私奔》明明是十年前的好不好,小屁孩不懂欣賞經典。”甘寧一手撥了把淩統,湊到郭嘉身前,有些緊張地問,“聽說孫策人找到了?他怎麽樣?”
“裏頭躺着呢,先別進去。”郭嘉用拇指指了指身後的門,“你們老大福大命大,沒什麽大礙,放心。”
甘寧這才大松一口氣,把注意力轉向旁邊的周瑜,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周瑜?”
周瑜想起來這人曾經是孫策的部下,同屬專門為組織清除一些明面上不便對付的目标的執行部。而正如前部長孫策一樣,執行部的人,統統擁有着“危險而暴力”和“間歇性腦回路打結”這兩大特性。
郭嘉察覺到了不妙,不等他反應過來,甘寧已經逼近了一步:“是你抛棄了老大?”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周瑜皺了皺眉。
甘寧突然一把捏住周瑜的衣領,冷笑一聲:“孫策失蹤了這麽久怎麽沒聽見你的消息?你找過他嗎?你想過要找他嗎?”
“甘興霸,好好說話!”郭嘉自知力氣不及甘寧,為了控制事态幹脆把左輪頂上他的腦門。
周瑜一把握住甘寧手腕的手頓了頓,眼睫垂下,嘴角緊緊繃着,終究還是沒有施加任何力氣,任由他揪着衣領。
“那你知不知道他是怎麽對你的,啊?!”甘寧絲毫不顧郭嘉的槍口,咬牙切齒地大聲道,“他當初研制出了唯一一份病毒疫苗,連報告都沒有給組織打一個,直接偷偷注射給你了你明白嗎?”
這回周瑜微微睜大眼睛,連郭嘉的表情都震驚了起來:“你說什麽?你又是怎麽知道的?”
“老大有天晚上喝醉了才告訴我的,不然這秘密還有誰知道?他連這薄情寡義的混賬都瞞下了!”甘寧的情緒仍然很激烈,說的話毫不客氣,神情也充滿了怒意。
突然淩統擡腳一踹他的膝蓋窩:“水賊別亂咬人!別動手動腳的會死啊!”
甘寧吃痛一把松開周瑜,轉頭瞪視淩統:“你敢踢我?”
“甘興霸,你冷靜點,聽我說。”郭嘉忍無可忍地朝地面開了一槍,兩人的動作都停下了,“周瑜的記憶被人篡改過,他根本不記得他和孫策的關系,明白嗎?他之前為了拿藥劑救孫策,差點連命都丢了,你懂嗎?你這麽不分青紅皂白地一上來就誤會周瑜,對得起孫策的在天之靈嗎?!”
“郭奉孝,你個烏鴉嘴說什麽呢?”周瑜本就極度煩躁,此刻突然被他的話戳到了怒點,“什麽叫在天之靈?你什麽意思啊?”
“老天,周公瑾你兇我幹嘛?”郭嘉的聲音拔高了一度吼回去,“聽不懂我他媽在幫你說話嗎!”
然而甘寧接下來令人震驚的舉動結束了這一場鬧劇。他突如其來地雙膝一沉,二話不說就朝周瑜跪下,本來在跟他拉拉扯扯的淩統猝不及防,也不小心被拽得跪倒在地,一臉茫然——他是摔的。甘寧一臉毅然地仰起臉。七尺高的漢子幾乎聲淚俱下,聲音哽咽:
“是我一時沖動誤會,周瑜,我甘興霸給你道歉。”
周瑜無言了一瞬,趕緊去想将甘寧扶起來,卻沒拽動。甘寧的雙膝像是釘在了地上,怎麽都不肯起來。
“老大對我有知遇之恩、救命之恩,他必須活着。”他像只野獸般雙目濕潤通紅,一字一句莊重道,“請你一定要救他。”
郭嘉倍感驚訝之餘放下了槍,頗為頭疼地悄悄跟周瑜耳語:“我現在明白那些歷史戰争小說裏的人是怎麽做到一瞬間‘倒下便拜,涕淚滿襟’的了。”
恰好這時諸葛亮經過旁邊走廊的十字路口,他端着軍綠色保溫杯,往這邊詫異地看了一眼雙膝觸地的兩人:“喲,拜高堂呢這是?”
甘寧淩統周瑜:“……”
郭嘉自覺退開一步,把“高堂”的位置留給周瑜和房間裏的孫策。
周瑜蹲下身子,和甘寧保持同一高度扶着他的肩膀,用清晰有力的聲音對他說:
“一定,我一定會救他的。”
畢竟他承載着這麽多人的希望,若他都覆滅,那這樣的宇宙,又還有什麽存在的道理可講。
周瑜坐在病床邊的椅子上,手肘撐着膝蓋,看向病床上的孫策,目光因為發呆出神而變得說不出的柔和。
麻醉效果驚人,孫策雙眼緊閉,氣息平穩,用他從來沒有過的标準睡姿雙手平放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按照諸葛亮的說法,孫策的身體機能遠超他們預料,只是踝骨碎裂和膝蓋骨脫臼,雖聽起來不容小觑,然而對于喪屍而言跟剪指甲是差不多的感覺——那就是沒有感覺。雖然會短時間內影響活動,但他也恢複力驚人,哪怕是光靠自己愈合,不出半天便能好得七七八八。
但饒是如此,孫策身上現在也纏滿了繃帶,看着好像剛從大貨車底下被碾着滾了一遭。
心疼嗎?周瑜反複在心底質問自己。如果他就是自己的愛人,那自己此刻應該是難受無比的吧。
“你還真是,要睡多久才夠啊。”他對床上的人說,“你不起來看看我,靠我自己一個人,該怎麽才能想得起來我們之間的事情呢?”
“實話告訴你吧……我很快就能想起來你是怎麽告白的了,”周瑜兀自笑了笑,“肯定是你先告白的,對吧——你不給點鼓勵嗎?”
回答他的只有無聲。從精準的科學角度來看,他面前躺着的,是自己曾經愛人的屍體。
人死了是什麽概念?周瑜有些惶然地想,就是這個世界上再也找不到這個人了,他的一切都完完全全徹徹底底地消散在了這個時空裏。他的靈魂你再也握不住,他的轉世你再也認不出。也許那個人的英靈會融進沒有生命但是很絢爛的暮霭裏看着你,但你真的真的就再也不會知道了。
他略帶疲憊地将頭埋進臂彎,臂彎間的黑暗讓他仿佛置身于浩瀚的宇宙,零碎的記憶像星屑和光子一樣漫無目的地漂浮着,躲開周瑜想要抓住它們的手。
我的靈魂傷痕累累,可是,我也好想你。
周瑜不知淺眠了多久,床頭櫃上的座機響了起來。
他揉了揉眼,伸手拿起聽筒,裏面傳來清脆的少女聲音:“嫂子嗎?”
先前孔明把一切事情的原委都告訴了孫尚香,此刻她的聲音跟之前的元氣滿滿比起來顯得有些焉巴巴的,可見連她都實在是累得沒勁了。
“是我……別叫嫂子,叫公瑾哥就好。”周瑜頗為無奈,不由自主地放柔聲音,“都第二天淩晨了還沒睡?”
“睡了,突然醒了,想問問我哥怎麽樣。”孫尚香的聲音的确帶着鼻音,能夠想象出她一個人睡在漆黑的房間裏,或許是因為噩夢才忽然驚醒的,身在異鄉兄長危難,再大大咧咧無所畏懼的少女也會感到孤寂,讓人不免心疼。
“他挺好的,就是還沒醒。”周瑜安慰道,他知道她只是特別想和人聊聊天,恰巧他也有不少問題想問她,只等對話中慢慢引出,“要不然,你願意跟我說說你們家以前的事嗎?”
“好啊!”孫尚香的話語裏瞬間注入了一點兒活力,“公瑾哥,這可有很多事兒可講啦,你不知道我大哥二哥小時候有多調皮——”
“恐怕你小時候也不安分吧。”周瑜笑着打趣,“他們都怎麽個調皮法?”
“我跟他們比起來可是小巫見大巫了。”孫尚香煞有介事道,周瑜能猜到她的習慣性動作——皺皺鼻子,臉頰邊挂着兩個小梨渦,“而且他們倆完全不是一個風格你知道嗎,我爸小時候對他們又特別特別嚴厲,他倆跟他怄氣的方式都迥然不同。同樣是被老爸用皮帶狠狠抽了一頓,大哥就會握緊拳頭紅着眼睛朝老爸大喊,‘我長大以後一定會打回來的——’”
“那時候他才十歲不到呢,可是那樣子別提有多認真多霸道了,後來我們一家人談起這個典故的時候總是要笑好久,問他怎麽都這麽大了還沒打回來。”
周瑜聽到這裏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往病床上瞄了一眼,想到這個如今肩負無數的男人當年以少年之軀,被家長教訓了以後不服氣地紅了眼睛,氣呼呼地握着稚嫩的拳頭放下狠話的樣子。
“我二哥就完全是高智商犯罪了——我不是說大哥智商不高啊,他只是行事特別直接。”孫尚香繼續抖露哥哥們的黑歷史,一時煩惱全抛到腦後,歡快得不行,“二哥被老爸揍哭了以後,也是悶了一肚子氣,然後他就氣鼓鼓地跑到陽臺上,不動聲色地把老爸種的花從盆裏拔出來,一股腦全丢到樓下花壇裏去了……我看他丢完以後裝作什麽都沒發生的樣子,哼着歌從陽臺走回房間寫作業了。事後老爸還因此難過了好久,以為是頭天晚上風太大刮走了他的花呢……”
周瑜忍俊不禁,心想這孫家兄弟果然一個個都是了不得的家夥。他繼續安靜地聆聽着,目光輕輕籠罩在病床上那人臉上。聽到有趣之處,他不由得颔首低低笑起來,伸手觸到孫策指尖,然後像在做一個令人緊張的實驗一般試探性地握住。
涼的,清晰的指關節顯得這雙手十分有力,指腹粗糙,虎口有長年練槍握出的繭,手背倒很光滑。
“對了公瑾哥,”孫尚香突然想到了什麽,話鋒一轉有些神秘兮兮地小聲道,“等我哥醒了、等你想起我哥以後,你對他一定要溫柔一點啊,我是說那方面,你懂的——他內心其實是很強勢很渴望掌握主動權的那種人啦……”
“嗯?”周瑜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直到想了一瞬才明白孫尚香指的是什麽事情。
這句孫家祖傳的直球式轉折太過猝不及防,把周瑜鬧了個臉頰發燙,不免慨嘆現在的小姑娘知識面當真是廣得驚人。
“呃…我…有嗎?”周瑜其實有點心虛,後半句話不管怎麽想還是決定咽下去,直截了當地問一個姑娘“你怎麽知道我是在上面的那個”還是一件相當困難的事情的。
畢竟連他本人都忘得一幹二淨,心裏實在是沒底啊。
“我哥那種好強的人哪裏會講哦!”孫尚香信誓旦旦,“真的,雖然是我根據種種跡象推測出來的,不過絕對可靠!公瑾哥你不知道,上次他回家看父母的時候,我下樓接他,看見他踏着幾節樓梯在樓道裏等我,一手扶着牆一手扶着腰,我問他怎麽啦,才爬這麽幾層樓就龇牙咧嘴?他哀嘆了一聲說——‘還不是公瑾的錯’!”
“真的假的?”周瑜震驚了。他回想起孫策“初次”見面時破開鐵櫃的強勢登場,以及孫策穿他的T恤時被肱二頭肌撐得發緊的肩胛部分,再以及他掀起孫策衣服時偶然看到的結實腹肌和人魚線,然後是孫策在喪屍群裏大戰四方、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的情景……
周瑜不由得陷入了沉默。他還真沒想過這個問題。不是他對自己沒有充分的信心,而是有時候事實就是這麽令人懷疑。
他暗想,我真有那麽大本事能壓孫策?
不過話說回來,我憑什麽不能壓孫策?
想了想他又幹咳一聲,哭笑不得起來,這都哪跟哪啊。
這個話題總算被周瑜強制性揭過。兩人又聊了一會兒,孫尚香開始講到她的愛好,恰好周瑜對冷兵器也挺有興趣,于是不可避免地談到她那一背包的藏貨。孫尚香突然想起了什麽似的說:“公瑾哥你不記得了吧,那天我們剛見面時我用來威脅你的鯊魚刀,其實是你送給我的禮物。”
“哦?是嗎?”周瑜聞言心裏一動,似嘆似笑了一聲,“真糟糕,連這點小事都沒記住。”
“對呀,就是你讓我哥帶給我的,當時我就對你特別有好感了,心想……這個嫂子我認定了。”孫尚香的語氣聽起來使她就像一只吃完食物後心滿意足咂嘴的小豹子。
“其實我一直挺好奇的,”周瑜這會兒已經走出了病房,帶上了房門,雖然孫策大概再怎麽被打擾也暫時醒不了,但出于心理作用,周瑜還是想創造一個安靜的環境供他休息,“你一個人逃亡,從來不會怕嗎?”
“——會啊。”
孫尚香輕快地笑了笑,每個字都清脆爽朗、擲地有聲。
“我怕的呀。你別看我這麽喜歡舞刀弄槍的,小時候我很怕這些東西的,覺得它們既吓人又惡心。以前跟我哥看喪屍電影的時候,總是吓得撲在他懷裏死都不肯擡頭。他就笑我,說,有什麽好怕的?哥哥還不會保護你嗎?你是不是不相信哥哥?”
她突然毫無征兆地輕輕抽泣了一聲。
“我現在很想告訴他,我相信啊,我…我真的相信他啊……他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相信的人了……”
周瑜指尖扶着牆壁轉過牆角,一言不發地望着蹲在房間門口抱着膝蓋抽泣的孫尚香,一時失神失語。
他安靜地走過去撫起她脆弱的肩膀,拍拍她的背,揉了揉她的頭發,說:
“沒事的。”
他知道你相信他,那麽多人都相信他,他會醒來的。
也包括我,我也相信。
“醒醒,公瑾,到家了。”
周瑜不情不願地睜開惺忪的眼,黑色SUV內的光線暗沉而溫暖。駕駛座的孫策回過頭看着他,在逐漸清晰的視野裏笑得溫柔又揶揄。
看,我就說我車技不賴吧,你都打了一路的盹兒不帶動靜的。
周瑜半眯着眼睛,動用起剛睡醒的人的特權——看不清聽不懂你問我什麽我都不知道,繼續偏頭靠在頸枕上,晶亮漆黑的眸子帶着點慵懶和迷茫,用破碎虛空般的眼神跟孫策對視。
“唉——”孫策經不住這眼神的殺傷力,頗為無奈地笑着搖搖頭,下了車拉開後座車門,扶着門低頭瞧着周瑜,“周公瑾啊,你是一天不玩我就不舒服吧,是不是啊?”
他說“是不是啊”的時候,已經伸手捏了捏周瑜的臉了。
周瑜悶不作聲拍開他的爪子,朝他伸出一只手。
孫策會意,一點兒不含糊地握住他的手腕把他拉出來,放到自己背上背起他的身子。周瑜閉着眼睛滿意地把頭靠在他肩膀上,繼續睡。
“你說這把人追到手也有一段時間了,待遇怎麽還沒提高啊?”
“不知道啊。”周瑜算是給了他點面子,勉勉強強含糊了一句回應給他,聲音接近呢喃,“要不然你換個不壓榨員工的老板吧?”
“那我不幹,我就喜歡這個老板,待遇再差也想跟他混一輩子。”
周瑜又低又輕地笑了一聲,抓緊他肩部的衣料。
“最近你太辛苦了,項目先放一放不要緊吧。”孫策見此心裏一動,忍不住說。
“那怎麽行?我不工作難道要看着你幹活嗎?”周瑜把下巴抵在他肩上,說話聲震得他肩膀微微發癢。
“那個小姑娘的情況已經大有好轉,現階段的藥物讓她徹底痊愈不成問題。”孫策掂了掂背後的人,繼續往樓梯上走,斟酌了一會兒似的才開口,“藥物研制到這個階段應該已經算大獲成功,暫時沒有必要急着進行下一步……”
“我發現,下一步會更有意思。”周瑜忽然說,黑曜石一般的瞳孔漆黑又深邃,隐隐有些什麽東西在跳動,“你不覺得嗎?每一次的深入研究和藥物改良,都是在突破自我,就像一座高塔,你會忍不住繼續往上走,看看更高處有沒有人間見不到的景象……”
“公瑾,”孫策突然打斷他,“這不是突破自我,這是在打破禁制。”
周瑜不說話了,氣氛有些僵硬。直到察覺到周瑜默默地蹭了蹭他的後頸,孫策嘆了口氣,知道這個話題該适時結束了。至少,先把周少爺背到家再說。
只是孫策在原地站了半天,都未再邁出一步。
過了一會兒周瑜忍不住疑惑地睜眼:“怎麽了?”
“……等等,公瑾。”
“嗯?”帶着鼻音。
“我好像閃到腰了……”
“……”
孫尚香被周瑜扶起來,用袖子用力擦了擦臉,不哭了。
“對了公瑾哥,”她突然想到了什麽似的,“你之前一直沒有仔細看手機嗎?如果你的通訊錄有存我哥的號碼,又不記得他了……看到備注什麽的,不會覺得奇怪嗎?”
周瑜微微一愣,搖了搖頭:“我的通訊錄裏沒有他的號碼,不然我早就該覺得奇怪了。”
“那還有一種可能,”孫尚香的小臉鄭重起來,把自己的手機遞到周瑜面前,“剛好也可以證明你們的關系。”
“公瑾哥你試試點開我手機的撥號鍵盤,什麽都不要想,憑第一感覺按出一個號碼。”
周瑜接過孫尚香的手機,瞬間明白她的意思。就像親人之間打電話時總是會不小心撥錯人一樣,那是你對某個號碼日複一日鞏固的肌肉記憶占據了上風。這些動作早已構成條件反射,不需要經過大腦皮層就會被施行。它們總是如此細微,又如此真實。
如果沒有存自己戀人的號碼,那意味着……
周瑜雙手捧着孫尚香的手機,拇指懸浮在撥號鍵盤上,下定決心一般憑直覺快速按出一串莫名熟悉的數字,頓了頓後點下綠色的撥號鍵。
屏幕一閃,撥號鍵盤的界面立即切換,“正在撥號”的字樣下顯示出通訊錄裏已有的聯系人姓名——
“大哥”。
就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