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七日緘默番外一
Day0 告白
周瑜不是第一次開槍,但卻是第一次開填滿了實彈的槍擊中人體。
兩個小時前,他還是那個一襲白褂、風度翩翩的首席科學家,所接觸過的最具殺傷性的物品是掄起來能砸死人的顯微鏡,而非真槍。而那個曾放言要把他變成“專業射擊人士”的危險分子,正扶着一輛缺了只後視鏡的摩托,在躺滿打手的小巷裏和他大眼瞪小眼。
時間回溯到三分鐘前,落日攀回臨街涼棚的頂端,餘晖還未曾将這塊地盤禪讓給陰影,劣質木桌的表面在斜陽下顯現出路邊攤标志性的油膩。
這頓由孫策請客的公司聚餐已經到了殘局,從總經理袁術那裏簽署完造物者計劃後,孫策這個聚餐狂魔又在路邊攤大設宴席。周瑜發現他對這種熱鬧的小吃街實在是情有獨鐘,也習以為常,不像自己剛來公司報道時那般抗拒了。加之雖然沒有跟其他同事明說,但孫策的用意畢竟是慶祝他們兩人的新項目啓動,也就跟着一起來走了個過場。
其他人飯後各有活動,從打高爾夫到喝茶泡腳唱K什麽價位的都有,周瑜全無湊熱鬧的興趣,便有意留到了最後一個,順手把這些人後添的酒水給結了帳,這才準備慢騰騰地回到自己的單身公寓去。
他暫時覺得沒有買房定居的必要,也沒主動去找合租人,披着獨身主義的高冷外皮過着兩點一線的生活,自由無束,自己還覺得挺好。
從桌上撚起小票起身走人,周瑜剛拐進隔壁小巷,便被一陣摩托引擎聲沖撞進了耳膜,轟鳴聲迅疾到令人發指——那是頂級摩托跑車特有的性感聲調。
緊随而來的是一聲槍響,周瑜微微一驚,一輛熟悉的黑色摩托便從眼角的視野裏蹿出,輪胎與地面摩擦出刺耳聲響,車上的人刻意将龍頭一拐,整輛摩托傾斜着倒下,駕駛員順勢勾過周瑜的脖頸,帶着他一齊卧倒在地。
失去操縱者的摩托滑行出十來米遠,幾乎是貼地打着旋遠離,幾顆破空而來的子彈高速掠過,有一發甚至擊碎了後視鏡,細小的玻璃碎屑飛濺開來。
孫策一手按着周瑜讓他低頭,另一手一蹭後腰拔出手槍,對準追兵的汽車輪胎就是幾發點射。
“怎麽回事?”亂彈齊飛的巷戰中,周瑜的聲音湮沒在槍口轟鳴中。他攥住孫策的衣角,剛想去看他的臉,一轉頭便被他頭盔反射的日光給刺了一下眼睛。這人一個小時前還在跟他的一幫狐朋狗友在路邊攤撸串,周瑜以為他應該跟他們一起打高爾夫或者喝茶泡腳去了才對。
“執行部的歷史遺留問題……碰上點意外,相當于在研究部把實驗室給點了。”孫策不太溫柔地抓住周瑜的胳膊把他拽起來,顧不上多言,手肘往前一送幹倒一個剛從汽車上下來的敵人。最後一個追兵被他放倒,小巷瞬間安靜下來。
“不該牽扯到你。”孫策單手扳着護目玻璃連帶着卸下頭盔,拎着它轉向周瑜,語速微快,“你趕緊……”
周瑜突然微微一掀那件怎麽看怎麽行動不便的風衣衣擺,從後腰摸出一柄漆黑的手槍,掌勢一變雙手持槍,朝孫策背後扣下扳機。“撲通”一聲悶響,偷襲者重新倒回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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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手相疊緊握槍柄,周瑜目光一轉,槍口一移,又連續開了幾槍,全打在地上那些襲擊者的小腿上。最後一響悠悠遠去,他才微微挑了一下眉:“劉繇還是王朗?”
“——好吧。”孫策收回目光裏的詫異,視線在周瑜臉上停了兩秒,揚手一抛将頭盔丢到他懷裏,“是劉繇。後面還有追兵,你跟我走。”
缺了一只後視鏡的摩托跑車像只斷了角的墨黑麒麟,在夜色四合的高架路上飛馳。
“槍法不錯啊你,哪兒練的?”
“過獎,射擊俱樂部。”
“請了專業私人教練?”
“沒有,自己玩的。”
“年卡月卡啊?”
“會員卡,包年……”周瑜在風中微微仰起一點臉,免得被孫策後腦的發絲給蹭到鼻尖,“你是不是還要問有什麽優惠?”
孫策的笑聲逸散在風裏,能依稀感受到他胸腔的振動:“也是,俱樂部這種地方,哪有人搶着被做廣告的——我記得全公司只有執行部有資格配槍?”
“也只有執行部的存在秘密且半非法。”周瑜緊繃的嘴角一舒,握着槍的手順勢擱上孫策肩膀,用槍口敲了敲他頸側,“互握把柄?”
孫策肩胛處微微一僵,似乎是沒有料到周瑜會主動有身體接觸——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這次隔着衣料的觸碰代表着什麽,親近,挑釁,還是無心吸引?
當這些複雜的情緒混作一處時,便莫名燃起了一種“偏要和你對着幹”的孩子氣。孫策忽然來了個急剎,腳跟踏着地面別過臉,半開玩笑地故意唬人道:“我已經從執行部調過來,是你研究部的人了——還敢談條件,信不信我現在就讓你下車?”
身後的周瑜僅僅沉默了一秒,竟二話不說便翻身下車。孫策正詫異這少爺難不成真的硬氣到要徒步丈量夜晚的高架路,周瑜突然手一伸,經孫策眼皮底下輕巧地拔下了摩托鑰匙,迅速退開一步。
他攤開雙手,修長的中指串着的鑰匙懸在空中晃蕩:“如果你願意扛着車走回去的話?”
孫策擡手指住面前人,隔空點了他兩下,仿若氣極反笑:“還玩這招?”
他手裏龍頭一扔,用大腿擺正胯下的摩托車身,手臂一移改成指向自己的車把手——上面居然還堪堪挂着一個在槍戰中幸存的紙袋——霸道、冷酷而幼稚地宣布:“那這個巧克力餡銅鑼燒你別想要了。”
天色漸沉,暮雲如一塊烈焰中燃燒不化的璧玉,沉甸甸地壓在路的盡頭。墨黑色的麒麟斜停在路邊,配合那缺了角的後視鏡,看上去像是它們神獸族中最痞帥的那一只。
而它痞帥的人類主人正坐在馬路牙子上,掏出了一根煙,順着身前那兩條筆直的褲管慢悠悠仰頭,望到那人英俊的臉。
“劉繇是袁術的業內競争對手吧,為什麽派人追截你?”周瑜站姿優雅,解開手裏銅鑼燒的紙袋,“你偷他家米了?”
“差不多,他和袁術同行相争那檔子事,明仇暗鬥的,少不了用點髒手段。”孫策沒急着點煙,而是放在指間有一下沒一下地轉着,“他有個秘密芯片,記載了目前基因學中被禁止研究的信息,之前我給它偷出來了。”
“偷?”
“搶。”孫策言簡意赅地承認,“或者說偷得不是很溫柔。”
周瑜被此人的無恥逗得低聲而笑,咬了一口銅鑼燒後把紙袋挂回車把上,轉向無邊夜色聳聳肩膀:“那你也不該告訴我,惹人好奇又不予報銷。”
“都是搭檔,有什麽不能說的。”孫策故意咬了兩個重音,從斜下方往上看他,這個角度看那似笑非笑的神情,簡直愈發痞氣得天怒人怨。
“少嗆我。”周瑜輕輕一擺手,一只腳踏上孫策坐的路緣石,傾身偏過臉來面朝着他,“你打算怎麽處理,芯片交給袁術?”
“在他手裏我就是把刀子。”孫策語氣淡淡,“殺人的工具,它本身沒有立場,沒有正邪,沒有善惡——殺了人才是好刀,不殺人只會生鏽報廢。我為袁術做事,你說我應不應該給?”
“我說應該,你心裏會感到舒坦?”周瑜手肘抵着膝蓋,神情略微促狹地眯眸。
“你不是為了取悅我才回答的。”孫策把煙咬進嘴裏,低頭掏出打火機點煙,“再說了,我們這種人心裏沒有道義。”
“我是為了踹醒你才回答的。”周瑜這回沒讓威脅停留在口頭,竟真的用腳尖作勢撩了他一腳,好在孫策反應快,身子一仰險險往旁邊挪開:“犯規啊!”
“我說別給。”周瑜用手撐住停在一旁的摩托車後座,半靠在車身上,“你會聽嗎?你應該早就已經交給他了吧。”
孫策叼着煙含混不清道:“唔,說不準呢。”
“伯符。”
叼煙的那位微微一愣。
“我知道你曾經幹的工作非常危險,也大概猜得出你們手裏沾過多少鮮血。”周瑜偏頭望向漫無邊際的夜色,漆黑的瞳孔映着遠處碎星般的燈光,語氣十分不經意似的——那是種将所有的溫柔鄭重小心斟酌後揉碎進話語裏所創造出的不經意,“我見過的大部分人,他們的人生準則,都可以保持最符合常态的那種一般标準,也就是現有的法律和道德,但總有少部分是異類。這些異類裏,有人的準則雖然異常明确,但卻嚴重侵害了其他人的權益,所以他成了高級罪犯。有人在制定準則這方面的能力弱些,所以他只能勉強夠着法律規定的最低标準亦步亦趨地走,活成渾渾噩噩的社會渣滓。有人這方面的自我意識強些,他就可以掌控自己的抉擇,讓自己認定什麽是對的,什麽是錯的。即便他走的那條路全無炬火,他也清晰地确信,自己是唯一的光。”
“孫伯符,你是第三種人。我知道你有底線,我甚至知道你會用命去守着那個底線。無關乎任何人類社會的要求,那是你本身賴以生存的東西,是你的精神。”周瑜指了指太陽穴,忽然自己也想明白了什麽似的,釋然一笑,“只要它還活着,你就永遠成不了工具。”
天地默然良久,只有夜風經行暗夜,帶來滄海橫流的遠訊。孫策深深吸了一口煙,讓它在肺裏長久地循環,煙草化成的煙霧與胸膛相融,如有默契般親密無間。
正如他們二人的默契,本就該傾蓋如故,無聲無息。甚至不需要費心回答,一個人說了,而另一個人懂了,便足矣。
“你知道嗎,我最喜歡的武器不是手槍,是古代的那種長槍,冷兵器。”孫策忽然抽着煙輕輕地笑了,驢頭不對馬嘴地重啓了話題,而周瑜居然也聽得特別認真地轉過臉來,“直長柄,一掄一個圓,橫掃八方,特潇灑。我小時候中二病挺嚴重,天天拿着晾衣杆充長槍到處跑,嚷嚷着要做英雄,做那種披戴光芒、萬人景仰的大人物。後來被我爸拿皮帶揍了,說我不夠淡泊那什麽……對,淡泊名利,小小年紀就這麽興風作浪。”
“其實他誤會我了啊,我哪裏是想要什麽名利地位,”孫策抖了抖煙灰,動作熟稔流暢,俨然一個年紀輕輕的資深煙民,“現在我明白了,我只是享受那種時時刻刻逆風馳騁的感覺……給我一匹馬或者一輛摩托,我就能一直往前闖。前面有敵人,就揮槍一路斬過去;前面有大好河山,就找壺酒一路風流一路看。有人願意追随我,我就招呼他一聲跟我走;有人願意跟我并肩而行,我就當他是最珍視的知己。”
“比如你看,”孫策雙手一撐膝蓋,起身眺望,指向高架路的盡頭,“這條路,夠黑嗎?我第一次來這座城市登上它時,想的卻是如果有機會,我一定要騎上我最快的摩托,帶着我心愛的人在這條路上破開夜幕逃亡。落魄英雄的調調,比起我小時候光偉正的品位,是不是大有長進?”
周瑜笑了,沒說什麽,心道可惜這一排路燈沒随着他指的動作一路亮起,不然這藝術效果還真挺壯觀的。只是朝對面人手中的煙擡了擡下巴:“別落魄英雄了,诶,抽得差不多得了。”
“黃月英今天可‘提點’過你了,你确定要管我抽煙嗎?知道這是什麽人才有資格管的嗎?”孫策斜睨他一眼。
二人在夜風裏對視,周瑜忽然湊過身去:“用得着別人提點嗎?”
他從孫策手中摘出那根香煙,背對着他走了幾步,在萬籁俱寂時終于做出抉擇似的,側過臉來,将他抽過的煙抵在唇邊就着,試探性地輕吸一口,不太熟練地吐息,垂眸,緩緩笑道:“我确定。”
就在這一剎那,路燈一盞接一盞地亮起,光芒如白晝降臨于整座高架路,在周瑜英挺的背影邊緣鍍上一層亮而暖的光色。
靜默片刻,孫策伸手一掏口袋,一枚芯片被他捏在手裏。他揚手将它扔出高架路的欄杆之外,從腰側拔槍,一連三聲,點爆了那枚精巧的芯片。
做完這一切後,他三兩步走到周瑜跟前,伸手按住他的雙肩,偏頭吐出一道蓄在肺裏已久的白煙,有點兒像忍俊不禁的嗤笑似的。
“別好奇了,沒那小東西什麽事兒了。當然,”他歪頭錯開鼻尖吻上去,“予以報銷。”
後來,末日已至,生與死的交響步入高潮尾聲。
周瑜手提長刀,走在環形建築地下深處的金屬橋上,目光筆直地凝視着盡頭封存玉玺的實驗室,又想起了那晚孫策犯煙瘾後停車抽煙,在路邊說的話。
“我們這種人心裏沒有道義。”那時,孫策“嚓”地一聲點燃打火機,用掌心護着火苗送到煙尾,漆黑浩淼的宇宙把星火都加諸那一點,微光映亮他俊美的鼻翼。
“可是我有。”周瑜在心裏輕聲吐出四字,長刀刀尖一甩劃過地面,提升步速直朝道路盡頭而去,鋒刃的熒光成為黑暗裏唯一的光源。
那便是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