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靜水流深
北地素有狂風,飛沙走石,不覺光陰迅速,春秋過客。
武川城外,清一色身強體壯的将士們正搖旗吶喊叫陣,忽聽得一聲脆亮,迎風招展的中軍帥旗竟被支羽箭從中破開。
北狄軍齊齊驚愕失色,一小校撿了掉落在不遠處的箭矢送上郁久闾隼跟前,心有餘悸道:“禀大都尉,是程雲的箭。”
郁久闾隼有一下沒一下地颠着平放在手心的箭尾,指關忽然毫無預兆地一動,刻着程字的箭杆應聲折成兩段。
北狄的大都尉盔明甲亮,裝束齊整,胯下所騎是一匹純黑的馬,其人濃眉闊目,身量生得高大,馬也比別人的高大,兩兩相加,任誰都要仰視于他。
城牆上的謝瑾看到他面沉似水,恰如一個黑臉的羅剎,渾厚如鐘的聲音沖破黃沙:“來者可是鄧伯明嗎?”
披着赤色海青滾邊戰袍的平北将軍卻不露怯,端身在馬背上坐得筆直,揚聲應道:“不錯,正是在下,既然知道你爺爺的名號,就該知道你爺爺的厲害,再來叫嚣,今日便将你拿回去向天子請功!”
郁久闾隼不屑一顧:“手下敗将,換程雲來!”
鄧康卻未因他的羞辱動怒,只冷笑着道:“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你我許久未戰,怎知我今日不能勝你?還是你怕了我,偏想去會名聞天下的程露華,這樣就算敗了也不算辱沒了你?”
……
這樣的對話幾乎每天都會上演,互不相讓吵到玉兔西沉,試探性地交戰一陣,又各自鳴金收兵。但天氣一日冷過一日,任誰心裏都清楚,再不動真格的就得等到來年了。
程雲北上之前,肇齊本已瀕臨潰敗之勢,他此番剛一來援,郁久闾隼緊随而至,又立刻将兵力重心轉移至武川,兩軍交鋒時更是慎之又慎,足見其城府之深,不肯打無把握之仗。如此縱然青炎衛想以計取勝,也非朝夕易事。
遠在中州皇城的顧邺章卻似乎格外地有耐心,诏令中除了就軍情疏的內容做簡單的批示,對戰事竟毫不過問幹涉,只說無論是鄭毅安還是程雲都見機行事便好,不是會動搖國本的決定,就不必再請示。
入冬後的最後一戰以肇齊慘勝告終,郁久闾隼損兵折将,原是想着等候時機再戰,卻因左當戶纥奚文遭俘,被老可汗勒令退回北狄。
程雲左臂骨折,痊愈後能否再拉弓搭箭還未可知。
鄧康往先是酒館花巷裏的常客,這回卻不小心傷了眉骨,不得不暫時剃掉半邊眉毛,原本俊美逼人的一張臉又新添幾分戾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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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瑾也受了刀傷,刀尖從後背穿透铠甲沒入,距離心髒不過毫厘,境況之兇險讓他一夜高熱意識模糊,差點便救不回來了,當算死裏逃生。
唯獨隔岸觀火的鄭毅安毫發無損,直氣得鄧康摔了帳子裏的銅鏡。
道裏蕭條,百廢待興,郁久闾隼雖傷了元氣,卻難保不會卷土重來。顧邺章的令旨很快送到雲中——仍是讓鄭毅安和鄧康留守,程雲和謝瑾回京複命。
固然是得勝班師,但因兩敗俱傷,行軍路上的氣氛卻并不活躍。謝瑾跟在程雲身邊,卻想起鄧康大紅的披風和一塵不染的铠甲,想起他眼中敵意和周身不可侵犯的凜然之氣。
他忍不住問:“鄧将軍帶走了赤柳衛,再要與左府将軍共事,依他的性格,豈非更加困難?”
程雲輕輕一嘆,“我先前在軍情疏上說了此事,但今上執意如此,宣令官當衆宣旨,你我皆為臣下,難道還能公然抗旨?”
見謝瑾面露不忍,他又道:“但伯明與左府将軍不和已久,也不差這一件,啓程前他已自作主張将剩餘的赤柳衛并入青炎衛,左府将軍與他平級,抓不到現行,也拿他沒辦法。”
就算真到了禦前,顧邺章八成也是會各打五十大板和稀泥,鄭毅安難道不知自己不為天子所喜嗎?
“那花名冊……”
“是新添了一組人,自然是新添一冊花名。你放心,早便弄好了。”程雲和悅一笑,語氣裏帶着捉狹。
謝瑾不由赧然,只覺自己的擔憂不過杞人憂天,像他們這樣身經百戰的人物,考慮事情總是格外周全。
正想着心事,忽聽見程雲問他:“第一次出征,庭蘭感覺如何?”
謝瑾思索片刻,道:“比想象中殘酷許多,但與其留在後方等待消息,不如披甲上陣。”
“你這回立了功,以後再想安安穩穩當個文官可就不能了。”程雲笑道:“也罷,我看你如魚得水,從軍倒未必是件壞事,下回就該是你獨當一面了。”
謝瑾也一笑:“我初出茅廬,怕還要跟着您多歷練,沒個三五年,哪敢狂妄到獨當一面?”
程雲卻遙望着前方道:“中領軍的本職是掌宮廷禁衛,我這次回去,多半要留在禁中一陣子。”
沒人能永遠風光無限,他左臂的傷勢不大樂觀,這回險勝郁久闾隼,也該是時候退一退以避禍。顧邺章将他捧到這樣炙手可熱的高處,他也需表一表自己對肇齊的丹心。
快雪初晴。已近年底,到了皇城時正是天晴日白,滿目金華燦燦。百姓頂着嚴寒夾道相迎,口中呼出的白汽在一片嘈雜中交織升騰。提前收了攤子過來的漢子往前擠了擠,叫道:“程将軍!俺新烤的地瓜,您快拿去暖暖手!”
程雲低頭擺手,朗聲笑道:“咱們習武之人大都不畏寒的,多謝李大哥美意了!”
謝瑾放慢了速度在馬上四處張望着,看見還有姑娘送來新摘的紅梅,大娘送來新裁的棉衣,鐵匠送來新打的馬鞍,但程雲什麽都沒拿。
斷斷續續總算快越過人群了,忽然一位年邁的老妪翹首送上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小壇子,面上挂着慈藹的笑容:“程将軍,我新腌好的雪裏紅,您收下吧,知道您最好這一口!”
“秦大娘,多謝您!”這一回程雲沒再拒絕,他從鞍袋裏取出一對貂子裏的護膝遞過去,笑呵呵道:“我不能白拿您的雪裏紅,用它跟您換!”他左臂行動不便,又要留着右手牽馬,便小心将壇子放到鞍袋裏擺正。
“他們是真心愛戴您。”脫離了主動來接風的人群,謝瑾由衷道:“真希望有一天我也能像您一樣。”
程雲的唇角仍微微揚起,眼中平易溫暖,“百姓的心思向來都是最單純的,你若真心為他們,他們也會還你十分。”
“……雪裏紅是什麽?”過了一會,謝瑾問。
“庭蘭博學多識,沒想到除了打仗我竟還有賣弄的機會。”程雲眉眼彎彎道:“正所謂雪深請有凍損,此菜獨青。它耐嚴寒,在雪地裏也凍不死,我之前在定州,家裏的廚子會用肉沫和黃豆芽來炒,味道妙極。秦大娘給做成了醬菜,可以保存更久,若再配上新米熬的粥,爽口又下飯。”
見謝瑾目露探究向往,程雲索性慷慨割愛,“你若也想嘗嘗,這一壇我便借花獻佛轉贈與你。”
謝瑾連忙搖頭,誠實道:“君子不奪人所好。我只是忽然想到今上常常食欲不振,也不知宮中有沒有如此開胃的小菜。”
程雲啞然失笑:“宮裏珍奇之物何其繁多,怎能看得上這鄉野間的食物?”但他只說了這一句就察覺到失言,謝瑾對顧邺章懷的究竟是什麽心思,從他刺殺韓昶那日起就已顯露端倪,滾燙的真心永遠珍貴,永遠不該被看輕。
他是真的欣賞謝瑾,也不忍他真心錯付日後傷心,于是好心提醒:“庭蘭,你我皆是臣,你與今上師出同門,但對天子的起居飲食,切記不要多話。謹言慎行、動心忍性,他喜歡的是這樣的臣子。”
謝瑾打了個激靈,貼着心髒的傷口陣陣刺痛,卻見程雲依舊溫潤疏朗,眸中釋放着涓涓善意,心裏便漸漸冷靜下來,感念道:“多謝程将軍,我以後會注意的。”
目光落到他握着的刀上,程雲解意地轉移了話題,“之前便想問,庭蘭這把刀與尋常的形制不同,似乎更細窄一些,可有名字?”
“她叫靜水,說是鍛造時出了岔子,是以比別的刀窄一些。”謝瑾難為情道:“師父帶我去挑選時,滿室兵刃唯她發出锵鳴,鋒利倒也鋒利,只是單薄了些,像是女兒家的刀。但雖說是我去挑兵器,實則也是它們挑選我,我也不好強'刀'所難。”
光而不耀,靜水流深,正似他這個人。程雲笑道:“庭蘭果然妙人。其實若兵刃也可做比,無論楊柳曉風,又或鐵綽銅琶,只要兩性相和用着趁手,那便是好兵刃。”
近鄉情怯。大半年未見,又不夠格與中領軍一同面聖,等候召見時謝瑾心中跳得厲害,總覺得待會要發生些什麽。
期間正逢侍中薛印從他身前走過,他原要施禮,往日喜怒不形于色的薛侍中卻繃着張細瘦的臉斜睨他一眼,往側旁一讓躲了開去:“免了。”
平白無故被給了難堪,謝瑾微有些發怔,“薛侍中這是何意?”
薛印卻只撂下句不清不楚的回答,便将他晾在原地。
——“自無他意,只是謝侍郎綿中藏針,老朽承不住你的禮。”
被允許進入徽行殿時已經過了一個時辰。繞過烏梨木的雕花屏風,顧邺章正掩面咳嗽,行雲鑲帶的廣袖遮住他的下半張臉,屋裏炭火燒得暖融融的,呼氣時半點不會看見白氣,但顧邺章弓着背,一聲聲咳撕心裂肺,大半個身子都縮在厚實的鴉青大氅裏,仍是畏寒的模樣。
謝瑾眼一熱,屈膝道:“臣中書侍郎謝瑾,躬請陛下聖安。”
放下衣袖,顧邺章輕聲:“起來吧。”他比之前清減了些,微微凹陷的兩頰飄着病裏帶的紅。“程露華都跟我說了,庭蘭,你做得很好,我當時只給你一個讨夷将軍,實在吝啬,是委屈了你。我…咳咳……”
話未說完,又倉促從懷裏摸出帕子,再度咳嗽出聲。
“師哥!”謝瑾低低喚了一聲,悲從中來,顧不上僭越地靠近他,哆嗦着手給他倒了杯溫水。
顧邺章咳得眼圈泛紅,看上去好親近許多,他将一整杯水都喝了,轉過頭反來安撫臉色發白的謝瑾:“只是尋常的風寒,不用大驚小怪的。倒是你,怎麽瘦了這麽多?程雲說你受了傷,很痛吧?我已讓何肅去傳了太醫,待會讓太醫給你看看。”
謝瑾想和他多待一會,也就不推辭,只說:“當時很痛,後來也就習慣了。今年冬天格外冷,師哥保重身體。”
顧邺章牽着他的手來摸披着的大氅,小聲抱怨道:“你感受感受,這麽厚,重得快要壓死人,還得怎麽保重?”
的确很厚實,摸上去卻是冷的,這麽厚的衣裳也存不住溫度,可見是中看不中用的。
右手久違地被握在掌心,謝瑾卻生不出半點旖旎心思,只仰着臉問道:“師哥,風寒可以治,那斷骨紅呢?一夜秋呢?我剛回來時,你說正用師父的藥調理着,可這麽久了,怎麽還不見效?要是缺什麽藥材什麽引子,你告訴我,我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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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深請有凍損,此菜獨青。——《廣群芳譜》
這個季節适合吃雪裏紅炖豆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