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今不如昔

“韓中書。”謝瑾恭敬地低下頭,“您不在洛都,中書省的事便不能及時知曉,聖上讓下官進行了整理,正好過來問問您的意見。”他将一疊脂硯紙雙手奉上,仍垂着頭,聲音平穩:“俱在此中。”

謝瑾文官出身,縱然佩刀,想必多半也是世家子戴着玩。韓昶不疑有他,沒多做防備,也未注意謝瑾動向。直到腕線一下刺痛被劃出道不起眼的血痕,一路麻痹到髒腑。

手裏的脂硯紙散落一地,韓昶緩慢地掀起眼皮,想要牽起個笑,嘴角卻只不受控制地抖動了兩下:“年輕人,殺了我,對你沒有任何好處。”

三十年宦海沉浮,他并無瀕死之人的歇斯底裏,反而異常平靜地接受了必死的現實。落向謝瑾的目光恰像一個長輩在看不争氣的後生。

韓昶留在世間的最後一句話是:“他不值得你這樣做。”

為了達成目的不擇手段,剛愎自用、翻臉無情。這樣的天子,不值得任何人去效忠。

謝瑾收刀入鞘不發一言,只靜默地等他斷氣。

值得與否,他心中自有論斷。只要是為了師哥,于他而言,便都值得。

赤血白骨,黃沙漫天。隐忍微弱的呻吟此起彼伏,觸目皆是鮮紅或暗紅的血液,風裏也飄蕩着揮散不去的血氣。

方經一場大戰,程雲身上汗水淋漓,背着人一擰混着血絲滴滴答答往下淌。

白日裏謝瑾身陷敵陣分身乏術,他替他擋住一锏,用手中長槍砸碎了敵軍的腦殼,紅白相間的漿液霎時濺了謝瑾滿臉。無論視覺、觸覺還是嗅覺,對他而言恐怕都是不小的沖擊。這會子了還在不遠處弓着腰嘔吐。

慘絕人寰的哀嚎不斷在腦海中回蕩,因弓着腰太久頭重腳輕,謝瑾腿彎一軟就要因脫力滑倒,背後及時伸過只手托了下他,程雲寬慰的聲音适時在耳邊響起:“這是常有的事,不必放在心上。”

謝瑾面如菜色,接過他遞來的帕子強笑道:“我沒事,只是一時還沒能習慣。”

程雲笑吟吟地拍拍他肩側,“你已經做得很好了,我剛上戰場時,殺一個人唬得三個晚上沒睡,一閉眼就是滿地血淋淋的肚腸……”

這數月間承蒙程雲關照,謝瑾适應環境其實頗快,眼下“讨夷将軍”跟着他的思緒回憶往昔,總算是暫時忘了白日裏腦漿乍破的懾人場景。

餘光瞥見他們身後人頭攢動,多是在打掃戰場、救護傷兵,沒人注意到這邊,程雲忽然漫不經心地問:“庭蘭,韓中書是你殺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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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直白的質詢讓謝瑾臉上顏色登時褪盡,怔怔道:“程将軍……”他珍惜亦師亦友的程雲,實在不願騙他,卻也不知該如何承認。

見他為難,程雲已明白了七八,嘆道:“我是寒門出身,今上削弱門閥的打算我不該也不必置喙。但庭蘭出自望族,又有哪個姓氏不向往做上等的士族?你以為你做得天衣無縫,實則是兩面難做。你是謝司徒之子,寒門庶族本就不會接納你,而韓太傅位兼中書,職高位隆,今死于你手,将來無論發展到何種地步,世家當中都再無你的一席之地。”

“我已替你封了驗屍人的嘴,但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甚至……今上的心思深沉,他若授意人松了口,你今後又當何去何從?”

這一步走出去,就回不了頭了……原來是這樣的意思麽,謝瑾回想起那日在徽行殿顧邺章的話語和深深沉沉的眼眸,心頭一陣酸澀,卻并感到不後悔。

“程将軍,多謝你為我着想,但我原本也沒想過要出人頭地或與士族門閥為伍。今上希望我做什麽,我就去做什麽。”謝瑾坦然道:“如果我不來,他不會放你走的。屆時北地生靈塗炭,唯恐鞭長莫及。”

他來當這個首當其沖的刀,即使卷了刃成為一把廢刀,那也是值得的。

很久沒有見過這樣滾燙赤忱的心了,程雲低笑一聲:“我還以為是我在提醒庭蘭,原來從啓程之前就已承了你的情。你放心,今天的話,我不會向第三個人講。”

謝瑾莞爾微笑,“瑾相信程将軍。”

肇齊首戰告捷後只安穩了不過半月,北狄便又重整旗鼓,隔着灤河水與程雲對峙。眺望着對岸嚴整的軍陣,謝瑾很快發現北狄不僅增了近一倍的兵,主将似乎也換了人。

“臨陣換帥乃兵家大忌,但若換上的人是郁久闾隼,也就不再是大忌了。”

謝瑾驀地望向程雲,“郁久闾隼就是北狄的殺手锏嗎?”

程雲颔首,娓娓道:“他祖上原是遼東段氏,在當地頗有名望,北狄興起後段氏便舉家依附,皇室為表顧重,特賜貴族姓氏。當初先帝卧病的消息走露風聲,便是他父親挂印出征射殺了鄭顯铎,更擄走了襁褓中的高陽王。建寧三年他橫空出世,這幾年四處征讨,北狄已與昔年不可同日而語。”

“那程将軍呢?您那時與他交戰過嗎?”肇齊誰人不知中領軍程露華從無敗績,郁久闾隼會比程雲更擅軍事嗎?

“每個國家都需要一個常勝的神話,很不巧,我就是那個不幸的幸運兒。我朝與北狄交兵只大勝過兩次,還是陛下親政後親自帶的兵,但聖體欠安,再想禦駕親征,只怕力不從心。”程雲眉梢微彎,似笑非笑:“實不相瞞,在此之前,我從未見過郁久闾隼。我既是中領軍,自然常居禁中,彼時蕭氏想趁亂分一杯羹,我又趕去了南方。但是鄧伯明是何等高傲自負的人物,提起郁久闾隼,也是心有餘悸。”

“您早知道他會來?”謝瑾問。

程雲說:“是他在等我來。這天底下有人想造神,自然就有人想殺神。殺不得天子,殺一個将軍也是好的。”

當夜郁久闾隼便遣使送來一封信,他給了程雲十天時間搬救兵,約定十天後渡河一戰。程雲對使者說:“我便不寫那勞什子回信了,你回去問問他,若我要議和,他打算開什麽條件?”

“這緩兵之計當真會有用?”謝瑾将信将疑。

“他不會信,卻又巴不得讓所有人都知道是我有意請和,是我程雲先低的頭。他但要傳播,總得拿出體面,再遲些動武。”

“的确如此。”謝瑾略一思忖便已了悟,“總歸青炎衛是一直跟着中領軍的,口說無憑,他們也不會輕信北狄蠻子的胡話。”

這邊送走了使者,另一邊鄭毅安也收到了程雲的求援。北狄兵分兩路,另一路乃是纥奚文所部,鄭毅安自顧不暇只想拒絕了事,鄧康卻與他不和已久,趁夜順走五千赤柳衛便直接去了灤河。

待見了他身後一衆軍士,程雲眼中帶笑,微訝道:“伯明,你來便來了,怎麽還了捎帶了左府将軍的兵?不怕他向洛都告禦狀?”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這叫事急從權。”夜行短打的平北将軍一擡下巴,音量也跟着擡高了些,倨傲道:“這姓鄭的禦下不善,他們可都是自願跟着我的,有本事就讓他去告!”

他二人久別重逢,謝瑾插不進話,鄧康看了他幾眼越發覺得面善,挑眉問:“這又是哪位?”

程雲失笑,“你忘了,這是謝庭蘭,當朝中書侍郎,也是這回出征的讨夷将軍。”

謝瑾一拱手,“平北将軍,久仰了。”

方才還和顏悅色的鄧康卻微微冷了臉,不陰不陽地諷道:“小豆丁一個,也學別人舞刀弄槍,怕不是把戰場當戲臺子了。”

上來便夾槍帶棒,我幾時得罪了你?見他目光中俱是莫名其妙的防備和敵意,謝瑾容色微變,話裏不由也帶了刺:“瑾雖不及鄧将軍威風,卻也是堂堂八尺男兒,既有一腔報國志,為何不能來此?”

鄧康的表情僵在臉上,薄怒道:“好啊,你如此能耐,倒像是我小瞧了你,那何不與我切磋切磋,讓我也看看你到底幾斤幾兩……”

“切磋什麽?”程雲溫聲打斷他,揶揄道:“郁久闾隼還在對岸呢,你倒急着找庭蘭的麻煩。去休整休整吧,明日好打足精神備戰。”

鄧康這才不情不願地偃旗息鼓,只臨走前還狠睨了謝瑾一眼。謝瑾摸不着頭腦,糊塗道:“早聽聞平北将軍不好相與,但我和他從無龃龉,他怎麽如此敵視我?”

“他出身寒微,能有今日,都是一層層軍功疊起來的,鬼門關前都不知走過幾回了。你與今上曾是師兄弟,令尊又是謝司徒,起點便不知與他高出多少,他心有介懷,也是人之常情。”見謝瑾似對鄧康有所不滿,程雲出言維護道:“但他也最是愛才重士,方才追随他而來的赤柳衛便是佐證。假以時日,他定會對你改觀,你也不必介懷今天這檔子事。”

謝瑾心中郁結一掃而空,只覺程雲所言句句在理字字珠玑,點頭道:“我明白了,多謝程将軍。”

“夜裏風涼,早點回帳中休息吧。”程雲微微一笑,眸間映出一點狡黠的光亮,“伯明特來助我,我卻當衆落他面子,實在是很不應該,這便去向他賠個不是。”

已近子時,徽行殿中仍是一派燈火通明。

顧邺章在等雲中的軍情疏,在等程雲和謝瑾的消息。不知何時能停止的等待中,最适宜消磨夜晚時光的唯有睡眠和回憶。他睡不着,那就只剩下回憶。

他想起從前在山裏時,也是這樣的一個秋夜。謝瑾做了噩夢,嘴裏一直嘟哝着救火,他被吵得心煩,又瞧着謝瑾實在可憐,将人扒拉醒就要接着回去睡。眼淚糊了滿臉的謝瑾卻抓着他衣角,亦步亦趨跟到了床邊。

他往裏讓出半邊床鋪,謝瑾便生怕他反悔似的也爬了上去。

那張床本就不大,睡兩個人更顯得局促,他面向牆壁,将睡未睡時,腰間小心翼翼攬上一條手臂。

他說“松手”,謝瑾卻像是沒聽到,他猜出那小子是裝睡,便把他的手拿了下去。而後不期然聽到泫然欲泣的試探,“師哥,我惹你生氣了嗎?”

他不想第二天看到一個雙眼腫成金魚的師弟,無可奈何地說“沒有”,底線一讓再讓,又将謝瑾的手重新搭上自己的腰。謝瑾像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貼上他的後背緊緊抱住了他。

那時的他嘴硬心卻軟,謝瑾則像一只乖順戀家的小動物,他們滿懷期冀地描繪過無數次将來,要到江湖上做一雙行俠仗義的劍客,要開一間镖局在廣闊天地間行走,謝瑾有朝一日要子承父業當大将軍,他有朝一日要成為工部尚書、成為司空,要面見天子,為謝瑾的父親伸冤昭雪。他們要重建前朝那座可以随風搖動的陵雲臺,要組一支弓馬娴熟骁勇善戰的金戈衛,要讓北狄的斛律氏和椋陳的蕭氏再不敢越雷池一步……

那麽多種想象,從沒有一種是,他們将變成君臣。

那麽多種未來,從沒有一種是,顧邺章要踐踏謝瑾的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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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真的沒什麽人看的樣子,但我寫得好真情實感,誰都盼望可以不改初衷,怎堪別後是匆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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