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監察百官

日光傾照,為卧行于玉尺之上的潤白螭龍蒙上一層徐徐流動的暈影。

待中侍中的身影消失在重重簾幕之後,謝瑾說:“師哥,小不忍則亂大謀。”

肇齊與椋陳素有摩擦,誰都希望自己是占上風的那個,誰都不想一拖再拖。可想與不想,能與不能,向來是兩碼事。

他秉着一顆公心勸道:“椋陳若敢再來挑釁,依我看,不如讓賀蘭刺史略施以顏色,大動幹戈卻是不必。才剛和北狄休戰,再要跟椋陳打,兵力財力恐怕都吃不消。”

“無論是北狄還是椋陳,無不盼望着一統海內,庭蘭倒初衷不改,偏要勸我委曲求全。”顧邺章眉梢一挑,唇畔微翹,笑意卻未達眼底。

“師哥!”謝瑾低呼了一聲,又立刻軟下聲線替他權衡:“得民心者得天下,事關存亡的決策不能罔顧朝野的意願。如今秦州的百姓只是損失些財物,一旦開戰,将會是生靈塗炭流離失所。先前為了遷都,師哥假借南征之名,多少人信以為真,就有多少人犯顏進谏。日子還長,又何必急于一時呢?”

他字字皆出肺腑,顧邺章聽罷,卻是幽幽一嘆,“庭蘭,我好像有些後悔了。”

這些大道理,他當然懂。可他為了顧全大局,已經忍讓了近十年,謝瑾是他唯一的師弟,為什麽不能無條件聽他的話呢?

“也許我不該讓你跟着程雲。”他心裏泛着酸,語氣便也難掩嘲弄:“這樣你就還是我的庭蘭,不會變成肇齊的謝瑾。”

輕輕巧巧的一句話,聽在謝瑾耳朵裏卻猶如千斤鐵石壓在心頭。可若是一味順從,又何以稱君臣?

少頃寂然,他按下滿懷煎熬,強迫自己艱難開口:“前人有言:王者之舉,情在拯民;夷寇所守,意在惜地。校之二義,德有淺深。師哥,您殚精竭慮想要削弱門閥,不也是為了肇齊千千萬萬的百姓嗎?”

新折成的小蘭花被拆開揉皺在指間,原本低垂着鳳目的顧邺章直直看向他,語氣已有些不虞:“庭蘭,南北一統,同樣是為了千千萬萬的百姓。你既用前朝李思沖的話來勸我,那我問你,這人的話若是金科玉律,他還說過魏境所掩九州過八,民人所臣十分而九,惠聲已遠,不遽于一城。你告訴我,肇齊有什麽?”

肇齊有什麽?有師哥你,有程将軍、鄧将軍、有仍在受苦受難的百姓。謝瑾的聲音虛得發飄,卻仍清清楚楚:“陛下,臣願請纓,助賀蘭刺史一臂之力。”

謝瑾先低了頭,但卻倔強地沒有讓步。

想到他身上幾乎致命的刀傷,顧邺章心裏陡然生出一股既恨且憐的莫名情緒,別過臉妥協道:“過了年,我會撥給你一千青炎衛。”

謝瑾聞言,眼眶驀然濕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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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初晴後,分外明媚的日光透過雲縫灑在宮城上方,又穿過萬字格紋的窗棂斜射而入。

校事司中,江沅捧了足有三尺高的資料文書艱難走進來,“謝上卿,您今晨要的東西,屬下都拿過來了。”

他捧着的一大沓子文書案卷跟着他穿行了兩道回廊,說話間忽然晃得厲害,手心竟有些打滑,最上頭的幾冊眼看搖搖欲墜,只得停了腳步試圖找個平衡,正忙亂間,左邊肘彎便被恰到好處的力道托了一把。

“小心些。”視線下方掠過一角繡着蘭草暗紋的黑色衣袂,謝瑾輕和的聲音從他身旁傳出,随即伸手取走了幾與他視線平齊的幾卷名錄,“有勞了。”

眼前人年紀輕輕便深得聖眷,又居多重要職,乃是領軍将軍程雲之後最為炙手可熱的人物,江沅忙略一欠身,“是屬下應該做的,謝上卿可還有其他指示?”

若自己并非校事司中人,謝瑾其實無意置喙他們的手段,但在其位,謀其政,既已經來了,就斷沒有當甩手掌櫃的道理。略一思索便正色道:“晚川,校事司是朝中的新生血液,無數雙眼睛都在暗中盯着你我,是以務必要處處留意,約束好大家言行,切莫因一時貪心放縱便棄前程于不顧。”

這句話雖然看似嚴厲,但江沅聽得出裏頭的關懷之意,放下東西鄭重點頭:"上卿放心,下官明白。"

“你明白就好。”謝瑾微一颔首,随即話鋒一轉:“至于怎麽審訊抓進來的官,用什麽法子撬開他們的嘴,這些都随你們的意,如無必要,我不會橫加幹涉。但奸利盈積,作威作福,這種魚肉百姓的事,我決不允許發生,若有人敢犯,別怪我翻臉無情。”

江沅心頭一凜,連聲稱是,垂手道:“屬下謹遵上卿教誨。”

難得風和日麗,素來封閉晦暗的校事司也破天荒地又多開了兩扇窗,清風徐來,捎進一陣梅花的清香。

謝瑾打眼一瞧,便知江沅已提前将那些材料分門別類地整理過了,不由快慰一笑。餘光瞥見他仍站着沒動,颀長身姿被一身嶄新平整的官服映襯得越發挺拔,便道:“不必拘束,還當是跟我沒來那會兒一樣就好。”

江沅也一笑:“那屬下便坐在您身邊兒,您初來乍到,缺什麽要什麽,說一聲我即刻便去拿。”

校事司的體制大多承襲自前朝,皇城之下凡所見者,典簽衛皆師出有名,但本朝抓人定罪有三法司,秘密審訊有金墉城,是以校事司最要緊的職責……其實只在當好監察百官的鷹犬,助天子排除異己。

因接了這有損陰德的差事,謝瑾在朝在野的口碑都大不如前。

先前謠傳甚嚣塵上時,原本還有很多人在意實打實的證據,持觀望态度不肯表态,但他這般一到校事司赴任,無異于不打自招。對于他殺了韓昶的說法,人人便都信了七八分。

就連張淡月也認為他放着眼前的光明之路不走偏去與百官為敵簡直是鬼迷了心竅,與他多少生出了些隔閡,李望秋從中說和過兩次未果,知道急不得,也就熄了心思。

時辰還早,謝瑾大略先看了看在中州有家宅的官員住處。

城東東旸門內有道政裏,內有右衛将軍鄭毅安的府邸。道政裏北有一座招提寺,因顧邺章有意打壓,佛教輝煌不再,整個中州所餘寺廟屈指可數,是以其外香車寶馬,其內游人如織,來往的既有王孫公子,也有平頭百姓,常年香火不斷,其中尤以侍中薛印最為顯赫,常攜家帶口去此處禮佛。

青旸門內有逢恩裏,乃是出了名的貴裏,內有吏部尚書盧颢和禮部尚書崔岷兩宅,都是高門華屋,大家氣象。但因同為世家大姓,門第相輕,彼此之間并不常走動來往。

青旸門外二裏禦道北,有裕德裏,是丞相獨孤正宅,周邊尚住着幾戶獨孤氏有頭有臉的門生,譬如濟州刺史靳祿謙、鴻胪卿趙讓、少府卿劉骥等,關系大多融洽和睦。

東旸門外一裏禦道北,有景行裏,裏內有度支尚書徐璟仞和都官尚書許令均,二人休沐時常聚在一處飲茶。散騎常侍、大理少卿陳郁之和護軍府将軍甄覽也住此間。

再東一裏禦道北是歸淳裏,有侍中薛印、太仆寺卿楊敬忠和丁憂未歸的太常卿劉志昌。李望秋與張淡月的住處離他們稍遠,在歸淳裏盡頭。

東旸門外一裏禦道南,有靖安裏,裏內有五兵尚書陸良、給事中樓澄、還住着蕩寇将軍丁邯、陳潤等幾個與鄭氏關系匪淺的武将。

城西西旸門內禦道北,有延年裏,裏內為司空韋照宅,韋照将所學致用,屋宇建得博敞弘麗,布局亦疏秀,可謂四時有不謝之花,八節有長青之草。他人緣好,府上來往賓客亦多,逢上年節府前便車馬紛紛,毫不遜色于七大高門。

西旸門內永康裏,內有領軍将軍程雲宅,跑去送禮的官員頗多,但程雲潔身自愛,通常避人。

出西旸門外五裏,有昭行裏,住着高陽王顧和章和當今天子的小叔叔任城王顧敬之。昭行裏南臨着洛水,高陽王又喜歡熱鬧,時不時便組織一些曲水流觞之類的雅事。

城北臨安門外一裏禦道東,有安業裏,裏內百姓或釀酒或打鐵,都是些地位不高的販夫走卒,卻各有一套謀生的手段,自視高人一等的達官貴人恥與之同居一裏,紛紛遷離,朝中只有嗜酒如命的平北将軍鄧康把府邸建在此間。

城南陽春門外三裏,禦道東有宣教裏,裏內是國子學和靈憲臺,高陽王顧和章頗好觀氣象天時,每逢好天氣便常來此走動。

看到此處謝瑾停頓了一下。

若師哥對顧和章的戒悌并非毫無根由,往來靈憲臺都會經過國子學,除了天文氣象,顧和章當真并無他圖嗎?

心裏大概有了印象,謝瑾的目光便在不經意間從方絮紙上移至明角燈映照的一旁,始終保持着安靜的校事司副使正在讀一本《商君書》。

江沅比他要小着兩歲,是顧邺章特意指給他的副手,他回中州前,初初建成的校事司大小瑣事都是江晚川一手打理,連四百典簽衛的名冊也是他親自區分編纂的,用顧邺章的話說,是個難得的全才。

重刑輕賞,以惡治善……倒看不出這位也是鐵心鐵肺的人物。

察覺到落在跟前的視線,江沅擡起頭,正好撞見謝瑾望向自己的眸光中透着探究。

江沅微怔了一下,問:“謝上卿,有事麽?”

心念電轉,謝瑾搖搖頭,收斂了心神,“聽你的口音,不像是中州人士。”

江沅目光微閃,似乎想到什麽,便又低了頭,謝瑾等了半晌,方聽他道:“上卿好耳力,我雖祖居江南,北上卻也有十數年之久了,難得竟還有鄉音。”

謝瑾笑了笑,“人這一生并不長,過往的經歷總會有跡可循。魚米之鄉,人傑地靈,晚川既是出身江南,又為何要離開呢?”

江沅擡眸看向他,那雙沉靜的眼中正釋放着涓涓善意,思慮再三,他終于放棄了隐瞞,澀聲道:“江氏祖上,曾有先人在椋陳的朝廷做過官,到了家父這一輩也算有功名,只是後來将相失和,君臣不睦,險些香火斷絕,我也是為了活命才來的中州。”

家道突變,少年孤苦……謝瑾心中生出些同病相憐的恻隐,歉然道:“是我唐突了。”

江沅道:“您放心,我雖身無長處,卻也絕無二心。今上給我容身之所,更委我以重任,我不會做任何不利于他的事,也不會辜負您的體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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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書目:《洛陽伽藍記》,《魏書·李沖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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