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居心不淨
謝氏昭雪後,謝瑾一度被視為朝中冉冉升起的新貴,府上連着好些天車馬盈門,庭中那株白玉蘭下的土壤都被踩實了一些,還有不少人要見不得見。但他懶于交游,就差把“我是今上的人”這六個大字寫在臉上,因而侍郎府很快便又門可羅雀。
待一腳邁進深似海的校事司,帝京裏一點風吹草動都被謝瑾盡收眼底,接二連三的官員豎着進去橫着出來,更是沒幾個人願意與他走動,但因身兼數職忙得足不沾地,竟也難得回家一趟。
冷風夾雜着殘雪的濕氣和樹葉腐爛的朽味撲面而至,一股寒意霎時順着脊背升起,謝瑾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灰布棉衣的陳叔正在院中打掃,一眼見到他回來,高興得扔了手裏的掃把徑直迎上來,“大人,您回來了!”
陳叔的兒子陳序才剛十六,先前因傷寒病得厲害,是謝瑾出錢出力給找的郎中,治了大半年,總算恢複了生龍活虎。打那以後,父子二人對謝瑾便如對待家人般盡心盡力。
“眼瞧着就要過年了,我也告個假,實在是很想念陳叔蒸的八寶飯。”謝瑾噙着笑,環顧四下卻沒見着謝琅和令姜身影,随口問道:“他們倆出門了?”
陳叔一邊跟着他往裏走一邊說:“二公子和小姐不知道您要回來,用過早膳便結伴去招提寺求平安符了。犬子也跟着去了。”
謝瑾聽罷微微一怔,旋即笑道:“我知道了。”
回到屋裏換了衣裳,謝瑾又站到爐邊烤火,卻見陳叔一直盯着自己看,不禁奇怪地擡頭:“怎麽了?”
樸實而厚道的中年人搓了搓雙手,猶豫片刻才說:“大人,我覺得您的身子……似乎又瘦了些。”
在武川時他便招了胃疾,最近校事司的公務又不大順心,清減也是尋常。謝瑾一笑,不以為意道:“是嗎?那我這幾天多吃些。”
接過年夜飯的食單,謝瑾勾選了幾道時鮮,又特意圈了細如韭葉的水引和令姜愛吃的千金碎香餅。
陳叔在旁邊插話:“二公子極喜鳜魚鮮美,您看是不是将年夜飯裏的醋鯉換成鳜魚?”
令則幼時從不吃魚,這道醋鯉本也不是為他準備的。謝瑾先是一愣,而後輕聲應道:“他既喜歡,便可着他來吧。”
吃過這頓飯,謝瑾只在家中留了不到半月,還來不及賞一賞中州的火樹銀花和燃燈盛典,直接便啓程去了秦州。
行前顧邺章沒有送他——天氣愈冷,他的身體便愈要當心,上回分別時又還鬧着別扭,便只讓程雲帶了聲“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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麗景燭春餘,清陰澄夏首。再回到洛都時,枯桐葉已經又開始飄落。
離京半年,謝瑾沒有空手而歸——他從馬蹄下撿了個路見不平的少年人。
少年是天水人士,名叫林雍,表字彥容,才十八歲就組建了一支近百人的小隊,常尋找機會打擊落單的流寇,近兩年一直活躍在肇齊與椋陳的邊境線上。那日正趕上碰見了硬茬子,命懸一線時,青炎衛如一場及時雨,挽救了半數丹心赤忱的年輕人。
走的時候是一千人,回來竟還多了百十人。這讓顧邺章有些意外,畢竟邊防沖突不斷,再是小打小鬧,難道能無一傷亡嗎?
将新舊名冊一同雙手奉上,謝瑾雖還有些不自在,但仍溫聲解釋道:“征兵時與賀蘭刺史商議後挑選了一部分新兵,将空缺進行了填補。雖是新兵,但經過了許久的訓練,也有實戰經驗,并未拖過後腿。”
其實還是能看出差距的,畢竟師哥撥給他的是精銳中的精銳,去教訓椋陳的流寇可謂牛刀殺雞,但補進來的新兵也是優中選優進步神速,他覺得值得帶回來。
思忖片刻,見顧邺章仍有一勺沒一勺地吃着甜酥酪,面上并無不悅,謝瑾便嘗試着舉薦林雍:“其中有個叫林彥容的,雖然年少,但無論是本領還是德行,樣樣都是個中翹楚。”
他這個年紀,本該是被人舉薦的,如今卻舉薦起了別人,話說出來,自己也有點啼笑皆非。
九瓣藍蓮花的托盞在禦書臺上磕出一聲輕響,顧邺章放下吃了一半的甜點大概看了看,發現其中換了不到二百人,都由謝瑾親筆做好了标注。
秦州刺史賀蘭蕤的文書他一字未漏地都看完了,其上對謝瑾贊不絕口,言他雖未顯露多少武藝功夫,頭腦卻實在靈光,說是算無遺策也不算誇大。這一千青炎衛神出鬼沒,将流寇打擊得十去八九,活下來的戰戰兢兢,對手無縛雞之力的邊民也避如蛇蠍,生怕遭來瓜田李下之嫌。想來邊境又可多安定些日子了。
像是沒聽到林彥容的名字,顧邺章只接着問:“賀蘭葳将你誇得天上有地下無,我倒想知道,謝卿都做了什麽?”
他既問起,謝瑾斷沒有隐瞞的道理,便擡頭答道:“回禀陛下,流寇作亂古來有之,所不同的,不外是他們背後有蕭靳和地方的支持。蕭靳能讓這些四處流竄的人為他賣命,定然是給夠了好處。從前他們搶了就跑,秦州官府拿他們沒辦法,又怕鬧大了兩國真交起戰來擔不起責任。賀蘭刺史那兒有卷宗,記錄了流寇常出沒的地方。我請刺史放餌捉了不少人,自作主張判了斬刑。”
青炎衛直歸中央,權利自然大些,謝瑾主意也大,如此一來,貪生怕死的那些也就不願再為了蠅頭小利送命。
其實賀蘭蕤早就報過了,但顧邺章偏想聽他再說一遍,又問:“除此之外呢?”
他話說得簡潔,語調卻很溫柔,謝瑾的那點不自在漸漸消于無形,道:“青炎衛腳程快,經驗也多,我着意放走幾個流寇,跟上去找到據點,趁夜進行了火攻圍剿。”
這時候還能逃的,定然是其中最精銳的了,未免其置之死地而後生,他只追不攔,到了邊境線便收手,将掉落的金銀財物撿了幹淨。
“不用再并回青炎衛了,以後這一千人就撥給你,組一支金戈衛。”顧邺章眸中映着星點笑意,“往後自己想辦法添人,五千之內不必報備。”
金戈衛,一個熟悉又遙遠的名字。曾幾何時,這也在他們的願望裏。
可今時不同往日。謝瑾正要推辭,對方卻不給他機會,立刻便轉移了話題:“明日秋獵,正趕上你回來了,也一起去吧。”
長河韬映,夜風吹過陣陣涼意,秋獵的日子自然是精挑細選的好時節,舉目便可見皎如銀盤的月亮。
顧邺章只獵了頭雄鹿便收了手,他對狩獵并無多大熱情,只是喜歡吹風透氣。平日裏曹宴微唠叨得緊,難得可以耳根清淨地放縱一回,馬便跑得極快。謝瑾射藝平平,也不願湊熱鬧,就默不作聲地陪在他身邊。
他仍在想顧邺章将這千餘人交給自己的未說之意。回過神時,已在不知不覺間脫離了人群。
“這程露華還是有幾分讀人心的能耐的。”顧邺章長舒一口氣,笑嘆:“我遞他一個眼神,他便知趣地給了你我獨處的機會。”
謝瑾怔怔地問:“陛下有事要單獨交代我嗎?”
顧邺章翻身下馬,将馬拴在就近的樹上,頭也不回地問:“此處只有你我,你還要喚我陛下嗎?”
謝瑾也跳下馬,不知所措地喚了聲“師哥”。他去秦州前,與師哥可以說是不歡而散,此番回來原本還不知如何面對,對方卻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似的,待他一如既往,倒像是他敏感過度了。
撩開衣擺坐在草地上,顧邺章娓娓道:“庭蘭,你不要怕我。你跟我立場不同,有分歧也是正常的,大可不必因此生分。區區一千人而已,說得好聽是金戈衛,其實就是一支親兵,我做得了主,你也管得住,跟典簽衛一內一外,權當多個照應,沒那麽多彎彎繞繞的。難得出來一趟,不如好好看看這宮外的月亮。”
他三言兩語解了謝瑾心結,又拍拍身邊的位置,側過半張映着月光的臉:“坐。”
謝瑾有點說不出的委屈,又有些說不出的動容,小心翼翼挨着他坐下,輕聲道:“師哥,我知道您不容易,但我……我說的每句話,做的每件事,都沒有私心,我盼着為師哥分憂,盼着為肇齊解難,縱然我能力有限,但我……”
“庭蘭。”顧邺章柔聲打斷他,對他說:“我們之間不必說這些。今夜月色這麽好,霧散雲斂,竟無纖翳,甚至一顆星都沒有。你不賞月,倒來不解風情地跟你師哥表忠心。”
謝瑾錯愕地眨眨眼。少年時他們曾定下暗語,無論産生了什麽矛盾,提起世說轶事,便要冰釋前嫌。但顧邺章說得太過隐晦,讓他一時不知該不該接話,可對面的人溫柔地望着他,目光停泊在他眼中,不催促,也不躲閃。
“升清質之悠悠,降澄輝之藹藹。”謝瑾艱澀開口:“但我以為,不若微雲點綴。”
顧邺章微微傾身,鼻尖與他相距不過寸許,姝麗容顏如被渡上柔光,謝瑾屏住呼吸,心跳也似停止,極力克制着才不至迎頭吻上他的唇。
耳畔夜風掠過,謝瑾看到眼前的朱唇輕啓,低低柔柔的聲音從兩瓣唇間吐露,“庭蘭居心不淨,卻要強迫太清也為你變色嗎?”
那雙鳳目轉盼多情,似能勾魂奪魄,蠱惑得他心中一陣震顫,砸出大片大片的漣漪,幾乎以為被看穿了心事,臉一時漲得通紅。
好在顧邺章很快坐正了身子,狀似無奈地搖頭:“我若再不動,你要将自己憋死嗎?”微微上挑的眼角彎成好看的弧度,似能盛起月光,“這麽大的人了,連呼吸都不會?人殺過了,戰場也見過了,竟還怕和人對視,我是什麽洪水猛獸……”
他的話音是戛然而止的,因看到謝瑾的臉色越來越紅,已到了連夜色都無法掩飾的地步,便低聲問:“怎麽了?身體不舒服嗎?”
眼前人穿了件調和灰紫的黑色外衫,內裏是杏色蘇繡的襯袍,襟領處嵌着窄窄一條回環鳳紋,謝瑾覺得自己好像被穿着神态都一樣溫柔動人的天子引誘了,忍不住道:“師哥,其實我……”
“皇兄讓臣弟好找!”卻有一道陰陰柔柔的聲音打斷了他,他回頭,發現顧和章牽着馬立在他們身後。
謝瑾“騰”地站了起來,斂眉退了半步,聲音幾不可察地發起抖:“見過高陽王。”
顧邺章垂了下眼,心中陡生出一種難以名狀的情緒,如同錯過了斷骨紅和一夜秋的解藥,畢生不能再尋訪。
他單手撐着草地起身,徐徐望向顧和章時,神态依舊從容不迫。像冰山浮在水面上的一角,底下是風平浪靜還是波濤洶湧沒人知道。也像山花紅遍枝頭卻藏于霭霭沉霧之下,遠望只做不尋常的煙霞。
“為兄身體不好,故而躲了個清閑,邀謝卿陪着撫今追昔。三弟若覺孤單寂寞,不妨與孤和謝侍郎同歸。”
“臣弟卻之不恭。”顧和章躬身往旁邊一讓,等着顧邺章和謝瑾去牽馬。
天子在前,顧和章和謝瑾在後分列左右,顧邺章目不斜視一夾馬肚順着小路往回走,漫不經心地問:“三弟獨自找我,想來是有不好示于人前的要事吧?”
至于究竟是什麽要事,他二人心知肚明,但顧和章不得不說,“皇兄,右衛将軍妻小都在洛都,他人卻始終留駐雲中,臣弟想,能否允他個短假,也表一表陛下的顧重?”
雲中短時間內應當不會再起争端了,說句難聽的,鄧伯明一個人保不齊比他跟鄭毅安兩個人更得用,想到這,顧邺章便點了頭:“你既開了口,這個面子為兄是一定要給的,明天我便讓人拟旨。他是你舅舅,若實在不願留在北地,孤也不強求。”
顧和章在馬上行了一禮:“多謝陛下體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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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清質之悠悠,降澄輝之藹藹。——《月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