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菩薩修羅

六月中,謝瑾以武川原駐軍留守,攜金戈衛繞過意辛山奔襲而至,直逼栗水,斛律澶殘兵驚駭奔散,絕跡西遁。

金戈衛假意轉戰他處,至斛律先派出的追兵追出了栗水,又驟然回兵,趁着木末城中空虛剪斷了追兵回路,圍城三日後,謝瑾便下令決水淹城。

不必講究什麽道義,也不怕人說趁火打劫,既然顧邺章重視這個機遇,他只想竭盡全力達到師哥的期望。

熔金的昏黃傾瀉而下,無論遠處群山還是周遭低矮的灌木都一同沐浴在鋪陳無垠的霞光之中。

點清了被俘的王公貴族,林雍在謝瑾身邊勒馬停下:“将軍,該是時候撤兵了吧?水淹之後恐生疫病,防護的藥材又不好運送。”

“眼下還不急。”白袍又破了幾處,濺在肩頸處的血已經開始發黑,謝瑾用身上僅剩的鹽兌上水做了簡單的處理,側過頭對林雍道:“此時撤兵,難說他兄弟二人不會冰釋前嫌,屆時勾結一處放虎歸山,反倒對我們不利。”

“那不如這樣,我草拟一封書信吓唬吓唬斛律先,讓他将千匹馬和萬只羊送到武川來換俘虜。”林雍挺直的鼻子在臉側映出小片陰影,不安道:“我總擔心他會派郁久闾隼來。背靠雲中,至少有鄧将軍可以接應我們。”

聽罷他的推測,握在謝瑾手裏的袍子倏忽垂下,又被一直盯着這邊的林雍眼疾手快地撈住,“将軍?”

“……是我急于成事了。”謝瑾臉色泛白,“竟忘了還有郁久闾隼。”

他聽說溫世淮在秦州屢立功勳,唯恐其中有什麽內情,一時焦慮分神,險些決策失當釀成大禍。“是該見好就收了,聽你的,準備回武川吧。”

武川多沙塵,不拘是什麽時節,刮起風來黃沙漫天,莫說五步,三步開外便幾乎辨不得人,唯有将四面的窗都關嚴實了,才能偷得半日清靜。

謝瑾正百無聊賴地擺弄着簡易的沙盤,少年清冽的聲音倏而打破了寂靜:“将軍,該清創換藥了。”

他傷在背上,起初是想瞞着的,每逢夜裏将金創粉順着後肩潦草撒下就當作上了藥。是林雍直覺敏銳,最早看出他動作遲緩不對勁,便主動攬了幫忙換藥的活計。

近來的謝瑾寡言而沉默,總是一個人站在城牆上發呆,一看就是好幾個時辰不走,只有風沙大到站不住腳時才會回到房間裏。林雍放心不下,便常抽空過來看看。

謝瑾沒有讓林雍草拟書信給斛律先。将俘虜押回武川後,他第一時間寫了六百裏加急的軍報,想着先問問顧邺章的意思。

可他沒想到送回中州的請示會換來顧邺章的催促,師哥問他為什麽軍前怯陣遲遲不進,行文幾近責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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藥已上好,謝瑾将半解的衣裳重新穿齊整,平靜開口:“前些天洛都來消息了。”

正淨手的林雍驀地回過頭:“令旨已經到了?怎麽從沒聽将軍提過?”略一細想,淩厲眉峰猝然一沉:“陛下的要求讓将軍為難了,對嗎?”

謝瑾扶額道:“他讓我進,但撤都撤回來了,再進又談何容易。”顧邺章說以進為退,與鄧康互為犄角之勢,如此才好與郁久闾隼抗衡,但後方空虛,這個法子在他看來并不可行。

他總覺得,是有人對顧邺章說了什麽,右衛将軍鄭毅安,又或是散騎常侍陳郁之?總不至于是師哥故意要為難他。

“……陛下應是不大了解當前的局勢才下了這樣的旨意。好在他只是不認同我的做法,倒沒說非要取得什麽成績,我已盡可能詳盡地回了信,還求了增援,彥容且放寬心。”

繃着俊臉坐在謝瑾對面,林雍顯然并不相信他的答案:“若果真如将軍所言,您近日又為什麽而發愁?”

“我一直在想,郁久闾隼何時會到。”謝瑾側着肩頭避開傷處,倦怠地倚靠在椅上:“北狄可汗之位更疊頻繁,斛律澶與郁久闾隼離心,才會招致殺身之禍。斛律先既然重用郁久闾隼,南下武川一雪前恥的人選,十有八九便是他了。我從未跟郁久闾隼正面交鋒過,但若沒有援軍,便只能寄望于他輕敵冒進,讓我們以逸待勞。”

“将軍剛來時便遣人去陰山伐木,又是油松又是桦樹白楊的,是早就料到會有守城之日?”

“我哪有那麽神。”謝瑾唇畔勉強牽出絲笑意,“不過是防患于未然,多備些易燃的木材。”

林雍道:“收繳來的廢舊兵刃和木樁都按将軍的要求植立于護城河中了,尤其是靠近咱們這側的,河底都插滿了,水面上絕對看不出一星半點。但我總覺得不靠譜,北狄真的會往護城河裏退嗎?”

“會的。”謝瑾垂下眼睛,唇邊的弧度不知何時已經凝住,“為了退敵,我不止做了這些準備。”他面露一絲不忍,輕輕道:“彥容,我有些累了,之前怕你對陛下有不滿,便沒敢告訴你,你去問德音吧。”

張茂年紀小,卻最聽話,也不像一心向着他的彥容那樣偏頗,那天他把事情交代下去時,小孩的臉都白了,竟沒質疑他半句。

是夜,星河欲沉。持續的北風呼嘯而過,吹得樹木雜草都彎了腰掙紮。林雍拍了半晌殿中尚書的屋門也無人應,扭頭便登了城樓。

謝瑾果真一個人在遠眺。因暫無戰事,他并未着戎裝,深黑的便衣融進夜色,随着狂風獵獵作響。

凝望着那道單薄的背影,少年的聲音在夜風中顯得冰涼:“将軍想好了嗎?”

謝瑾頭也不回:“想好了。”

遭人诟病不齒的事做得多了,不差這一件。

建寧九年七月,郁久闾隼受命南下,兵分三路并親自壓陣,又以纥奚文次子纥奚苢為先鋒領兩萬人馬探路。

為渡護城河,纥奚苢命人測量了河道寬度,而後伐木鋪路,大張旗鼓地在城外罵陣。

武川外城卻死氣沉沉,始終靜默無聲。

直到謝瑾授意林雍在城樓上将纥奚文的佩刀随意射向北狄的營帳,被人為斷成兩截的遺物徹底激怒了原本在觀望的纥奚苢,不等大軍抵達便傳令攻城。

謝瑾親自指揮防守,頂盔掼甲一直在城牆上站到天亮,寸步未退。

滾燙的熱油混着礫石從城樓兜頭淋上攀爬攻城梯的敵軍,借着烈酒引燃的弓箭随之密不透風地從天而下,此起彼伏的凄慘尖叫在長夜中驚起無數寒鴉,皮肉燒焦的異香令人作嘔,卻在空氣中經久不散。

起初纥奚苢以為屍體可以疊起通向城內的梯,但他低估了城內油松和烈酒的體量,不得不指揮着殘兵順着來路撤退。

數箭齊射的連弩追着他們倉皇敗退的路徑射向渡河的木板,箭頭上連帶着火星四濺的酒和油,逃出生天的大門在北狄士兵的眼前俶然坍塌。

陰魂不散的火迫使那些充當先鋒的倒黴蛋一頭紮進河水,還來不及感受水的清涼就被鋒利的兵刃和木樁穿刺出滿身的血洞。沖天的火光照出染紅的河面,有些削尖的箭竹不止穿透了一具屍體,千瘡百孔的衣甲甚至隐約露出水面,又因被固定住而平鋪在水上。

踩着同伴身體爬過河去的殘兵跌撞着奔向樹林,以為可以茍活,卻只是為早早埋伏其中的張茂送去一場痛快的殺戮。

纥奚苢幾乎全軍覆沒。

城下的火仍有餘燼,伴着怪異刺鼻的焦香伶仃在夜風裏。林雍擰開水袋把摸出來的幹淨帕子打濕,細心遞向一旁滿眼血絲的主帥:“将軍,擦擦臉吧。”

謝瑾神情恍惚地低頭接過,清俊面容透出深重的疲憊:“多謝彥容了。”

他用最小的代價換取了最大的勝利,但這樣的手段過于殘忍,每個人的臉上都沒有輕松之色。

林雍俯瞰着城下的慘狀,一雙劍眉深深皺起,聲帶嘶啞地嘆道:“我頭一回這麽盼望能有一場大雨。”

武川的消息傳到宮裏時,顧邺章正與陳郁之弈棋。陳寺卿似乎是被吓到了,撫着胸口道:“郁之原以為鄧将軍的心就夠狠了,沒想到謝尚書更甚于他。”

一個不注意,顧邺章的黑子便落錯了地方,蹙着眉冷淡道:“是陳卿讓朕先不必派援軍,如今此戰告捷,朕看你倒并不高興。”

陳郁之的目光只巡梭着棋盤,啓唇幽幽道:“陛下容秉,程将軍珠玉在前,臣原本只是想借此機會多探一探謝尚書的潛力。若沒有這麽一遭,竟不知謝尚書他到底——是菩薩還是修羅。”

“朕怎麽覺得,陳卿話中有話?”顧邺章心裏越發不悅,随便又下了一子,冷着臉發難:“就不怕朕治你一個疑閑親賢的罪名?”

因天子心不在焉,陳郁之就快要勝了此局了,他卻巧妙地讓了一棋,真誠不和襯地流蕩在那雙弧度極深的狐貍眼中,“此仗雖勝,但是陛下也看到了,謝尚書的作戰方式,實在駭人聽聞。”

“若是陳卿呢?”顧邺章身體微傾,撿起他刻意讓的那顆棋子丢回棋盒,“朕輸得起,不需要你逢迎。”

“謝瑾在校事司浸淫已久,不知為朕鏟除了多少懷有二心的逆臣,手段狠辣些也是尋常,若是一味心慈面軟,朕反倒要擔心了。”他将身子往後一靠,似笑非笑地看着陳郁之,重複:“易地而處,卿又會如何應對?”

“……陛下,郁之乃文臣,總兵攻戰非吾所長。領軍打仗的事,想來還是程、鄭二位将軍更明白。”陳郁之不自然地避開他的視線。

“是了,朕多此一問。”顧邺章唇邊仍噙着笑,動靜之間色若蓮葩,舉止眼神俱是風流婉轉,卻藏着不見血便可殺人的刀劍:“卿之所長,乃離間是非。”

“郁之失言,請陛下降罪。”陳郁之猝然起身拜倒,涔涔冷汗順着消瘦的下颌滴落。

他一時猜不透顧邺章的心思。三言兩語天子便将自己撇得幹淨,可他若意不在此,又何必聽自個的谏言呢?

倘使真那麽向着謝瑾,為什麽先是催金戈衛進軍,而後又狠下心腸将數度請命的程雲拒之門外,始終不往武川增派援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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