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美人照鏡
徐璟仞閉嘴不再說話了,待行至分岔路口,卻又出言邀請:“去我那吃杯茶再走?出門前我讓我那錢塘來的廚子做了桂花酥,這個點正好能吃上脆生的。”
他語氣溫柔,目光更是真誠,盛情難卻,也心知他話猶未盡,許令均便點了頭。二人相攜走向徐璟仞的府邸,一路說笑着穿廊而過。
水中一點青碧,與友人相對而坐在亭子裏吃茶看魚的徐璟仞咽下口點心,溫溫吞吞道:“令均可還記得陛下剛回宮那會兒?”
他話風轉得太快,許令均訝異地一擡眸,“怎麽忽然問起這個?”
徐璟仞抿唇一笑,“也沒什麽,有些話不吐不快,除了令均你,也不知道能跟誰說。十幾年了,我當時初入官場在尚書省打雜,連個掌故都不是。他也才那麽點兒的歲數,細高挑的一個少年郎,不管見着咱們誰,芝麻小官還是三品大員,既不盛氣淩人,眼神也從來不躲,又清白又亮堂,跟個冬天裏的冰花兒似的。”
他抓了把魚食撒進池裏,語氣裏透出點懷念的味道來:“你不知道吧,他一個正兒八經的皇太子殿下,還分過我酸棗糕吃呢。”
許令均想象着那種場景,不由得笑道:“天家的手藝,想來不賴。”
徐璟仞也笑:“酸得很啊,倒是開胃。”
他洗了洗剛抓過魚食的手擦幹,又道:“先帝去後,今上韬光養晦,在鄭後面前裝得比誰都像小羊羔,你也被騙過去了不是?可後來呢?猛獸的爪子一亮,那就是要見血的。你再看今天,連獨孤正和陸良之流說話都不如從前放肆了,新晉的文官武将,更是人人奉他為神明。咱們伺候的這位主子,實在善變,不知道從什麽時候兒起,已經讓人參不透了。”
金烏低首,誰敢直視?許令均輕聲回應:“那位置能吃人,璟仞書讀萬卷,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徐璟仞單手支頤,憂心道:“你我沒個後臺,這個年紀能官居三品,都是今上的恩典。可是說句大不敬的話,偶爾,我也實在替今上遺憾。朝上争執時獨孤正說他雷霆手段,鐵石心腸,七大高門裏也不乏附和的,可若不是鄭後機巧籌謀,又何至于此?令均,乾綱獨斷,未必是好事,一旦錯了,可就回不了頭了。”
不去争取獨孤正等人的支持便貿然動河道,該是頂着多大的壓力?陳信芳他到底幾斤幾兩,能不能承住這份情?
摩挲着杯蓋上的雲形鈕,許令均聽得一陣恍惚,半晌方道:“他能将百姓放在心上,已經是殊為不易,往後的事,且走且看吧。”
徐璟仞有幾分赧然,喟嘆道:“我今日實在是絮叨得很。”
許令均一雙月眉微彎,莞爾搖頭:“無妨的,你我既有同窗之誼,又在朝中相互扶持共同進退,我就算再忙,聽璟仞說幾句心裏話的功夫,也還是有的。”
徐璟仞斜倚着欄杆朝他歪頭一笑,握着茶杯的手往他杯上一碰,“今朝有茶今朝飲,來日他若翻臉無情,就是你我跟錯了人,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也算不上一失足成千古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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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令均笑着喝完了茶。
來都來了,瓜田李下的嫌疑沾了身,即便有人彈劾到了禦前,也不在這一時一刻,二人又閑聊了好一陣子,直到夜漸深,徐璟仞方起身送客。
武川郡的王仲山告老,謝瑾既然暫代了王仲山的空缺,操演練兵之餘,便分了不少時間給武川的日常軍政。王仲山的次子王紹也在軍中,雖是個無官的白身,但跟在他父親身邊耳濡目染,也算得用。
上回來時,武川的戍兵近三萬,謝瑾整頓兵馬,發現少了超過三千人,跟花名冊根本對不上。不只如此,賬目、馬匹也對不上,他留了心眼讓張茂私下去打聽,竟連軍饷也跟洛都的批示有出入。
給雪浪玉獅割完狼尾草回來,謝瑾問林雍:“查了這麽些天,知道是誰做的了嗎?”
林雍也不拐彎抹角,只站直了身板抱臂靠在一邊道:“其實也無需去查,大家都心如明鏡,倒賣軍馬又貪了軍饷的,是武川司馬唐钰。”
唐钰……最開始到武川時,王仲山給他們引薦過這人。也就三十來歲,着一身青灰色的盔甲,腰配短劍,乍看時英姿飒爽,果真是人不可貌相。
正喂馬草的手一頓,謝瑾皺着眉問:“都心知肚明還放任他監守自盜?他在朝中有人脈?”
他一語中的,林雍只好颔首和盤托出:“沒人拆穿唐钰一是因為數目不大,再一個我聽說他不僅是武川郡的司馬,還是右衛将軍的親表弟,誰也不敢觸他的黴頭。”
謝瑾揉了揉馬兒蓬松的鬃毛,仔仔細細地為它梳理着,“法不阿貴,繩不撓曲,他犯了軍法,還有命活嗎?”
林雍連連搖頭:“這世道,還剩下幾個信奉王子犯法庶民同罪的?王仲山為什麽走?他與太原王氏沾親帶故,雖比不得幾大世家,但也是有根有基的,怎麽就說致仕就致仕了?還沒到花甲之齡,真就那麽思歸?我瞧着保不齊就是被唐钰逼走的,說不準與鄭毅安也脫不了幹系。将軍,你才剛到這兒,依我看,也沒必要這麽早就動他……”
謝瑾恍若未聞,仍在為馬兒梳理:“軍中的規矩,我來之前随他如何。我既然暫代了武川太守,做了這一軍主将,既然見到了貪墨軍饷這樣飲兵血啖兵肉的事,若真的容忍了,何以服衆?”
“可鄭毅安是什麽驢脾氣,那是您随随便便就能招惹的人嗎?”林雍眉頭緊鎖,急得放下手臂在馬廄裏來回踱步,踩了一腳的泥濘,“陛下擺明了要安撫他,要用糖衣一點一點蠶食鄭氏的勢力。您這麽做,萬一打亂了他的部署,他會放過您嗎?”
謝瑾平靜地注視着他:“但是彥容,邊鎮的戍兵抛家舍業駐紮在此,長年累月地飲冰鑿雪,這要再發不足軍饷,長此以往,逃兵只會越來越多。”
垂着眼嘆了聲,謝瑾心底微有些發涼,背靠着馬兒道:“今上向來善斷,你怎麽知道王仲山沒有告訴過他始末緣由呢?也許他讓我來,正是有了整頓之意。”
“那您不就連高陽王和鄭毅安都一起得罪了嗎?世家視您為叛徒,寒門視您為異類……将軍,孤臣很好當嗎?”林雍紅着眼眶壓低了聲音:“你為了今上,在可汗庭把性命都豁出去了,可他是怎麽對你的?”
他指着安靜嚼着馬草的雪浪玉獅,“他賜了你一匹催命的馬!你無條件支持他每一個決策,得罪遍所有人,今上刻薄寡恩,有朝一日他翻臉無情,您就一無所有了!”
從秦州跟着謝瑾到洛都前,他并不知道顧邺章是那麽決絕的人。被超擢為虎贲司馬,他本該對天子感恩戴德。但他落魄時,曾困在秦嶺的荒野裏與狼群打過整整三年交道,他在與顧邺章打過照面的第一天,就敏銳地覺察出那張人世間絕難見到的姝麗面容下,是一顆冷淡薄情的心。
一眼望去是美人照鏡,定睛再看,卻唯恐暗藏殺機。
他對人好的時候确實榮寵,可一旦犯了他忌諱,讓他厭煩了,他也半點不會憐惜。
最可怕的是,即便顧邺章正有此意,來日當着衆臣官的面,為了安撫鄭氏,焉知他不會将過錯都推給謝瑾呢?蹚這趟渾水,對謝瑾而言,只會是得不償失。
玉獅子随着林雍的話揚起了頭,大約是聽懂了些,甚至不安地甩了兩下柔順的馬尾。
他的話也讓謝瑾陷入了短暫的沉默。少頃,他親昵地摟住馬兒的脖頸,貼在它潔白溫熱的耳邊輕哄:“別聽彥容的,我最喜歡你了。”
林雍說的也許都對,可他做出的決定,向來是十頭牛也拉不回來的。從容閑适地喂完了馬,謝瑾說:“那都是以後要考慮的事了,當務之急是處理了唐钰,再把他貪的墨找出來,一文不差地補給将士們。”
畢竟亡羊補牢,為時不晚。
林雍無可奈何:“怎麽審?他身份特殊,若咬死不認,還能動刑不成?”
謝瑾答得理直氣壯:“證據确鑿,我既為校事司使,動刑又有何不可?”
“你!”見半點說不動他,林雍索性一跺腳拍了板:“好!将軍非要如此,那這件事我林彥容現在去辦了,省得将軍……”
他咬牙切齒,一字一頓道:時、時、挂、心!”
說罷扭頭就走,不給謝瑾半刻挽留的時間。
比起夏至後北狄突發的內亂,這似乎僅僅是個不值得放在心上的小插曲,顧邺章新到的令旨上提都沒提唐钰的事,只讓謝瑾找機會北上。
按照遺诏,可汗之位本該由第二位世子斛律先繼承,斛律澶雖借母、舅之力得以捷足先登,總歸坐得不穩當,如今兄弟阋牆狼狽敗走,不失為金戈衛的千載良機。
夜裏散帳後,謝瑾收起地圖,對留下的林雍和張茂接着分析局勢:“斛律澶若要逃命,大抵是且戰且退,往栗水方向……”
張茂擦槍的手停下來,正色接道:“若果真如此倒好了,怕就怕我軍駐紮在武川的事走漏了風聲,讓斛律兄弟給我們下了個套。”
林雍的薄唇本來抿成了一條線,又因他的話稍顯松動,饒有興致道:“金戈衛不過五千人,何至于讓斛律澶冒這樣的風險?易地而處,今上難道會為了計賺郁久闾隼将皇位讓給高陽王嗎?”
“彥容!”謝瑾被林雍吓了一跳,忙止住他的話聲:“德音才多大,你就當着他的面瞎三話四,也不怕隔牆有耳。”
林雍在唇前比了個噤聲的姿勢,怏怏低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