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假意真情

謝瑾等得都有些困倦了才看到曹宴微送顧和章出來。

高陽王仍是重紫帛帶,陰柔而清秀,只臉色不大好,不是動過怒的那種不好,倒像是受了委屈的那種不好。曹宴微似乎比上次見面更蒼老了些,謝瑾心忖,他為師哥操盡了心,這樣的忠誠,實在難得。

思緒纏成亂麻,直到顧和章走到跟前了謝瑾方回過神,躬身施禮道:“見過高陽王。”

面前的人恢複了若無其事的樣子,還朝他笑了笑,柔聲說道:“謝尚書,好久不見。”他似有還無地瞟了一眼就在旁邊的曹宴微,又說:“皇兄很看重你。唐钰的事,我已替你穩住了右衛将軍,不必放在心上。”

這句話讓謝瑾心中升起一絲惶恐和不安。他心知此時該恭順地道謝,卻突然覺得喉間發緊。

不只是顧和章,曹宴微也在看他,目光如炬,帶着無意掩飾的懷疑。他只好強作鎮定道:“下官分內之責,多謝王爺體諒。”

顧和章看着他,眼中流露出一絲欣賞之色,“不必言謝,殿中尚書年輕有為,正是本王想要結交的俊傑。”停頓了下,又意味深長道:“還請謝兄在洛都多留一陣子,咱們改日再敘。”

謝瑾心跳如擂鼓,明知他是在曹宴微跟前給自個上眼藥,卻也只能吃個啞巴虧,拱手道:“恭送王爺。”

待顧和章走後,他側目去看曹宴微,中侍中卻別過頭,只顧着專心帶路。謝瑾不由苦笑,曹宴微雖然不能直接參與朝政,但卻可以左右一些官員的生死,就像李望秋說的那樣,是真真正正的天子近臣。

可偏偏他沒法跟曹宴微解釋,畢竟他确實動了唐钰,沒有任由林彥容髒了手,而是親自、當着一衆同袍的面要了那人的命。顧和章或許也是真的送了他一個人情,避免了他與鄭毅安進一步交惡。事已至此,他唯一能做的,就只是跟顧和章保持距離。多與曹宴微澄清一句,都像是自己心裏藏了見不得人的念頭。

繞過隔斷,顧邺章已命人撤了先前顧和章用過的杯盞,正面帶笑意地望着他。

绀衣襯玉,瓊肌瘦損,天子的藥從沒有斷過,骨肉卻一直算不上豐盈,謝瑾眼眶一熱,撩開衣擺跪下去,顫着音道:“臣請問,陛下近日安否?”

顧邺章款款起身走到他面前,彎下腰去扶他:“我還差謝卿這一跪嗎?鄧伯明說你受了傷,這些虛禮,能免則免吧。”他又轉過頭吩咐曹宴微:“去煮一壺浮金盞來。”

等曹宴微的身影消失在層層珠簾之後,他略顯蒼白的容色愈發柔軟,輕聲道:“因怕走漏風聲,就沒透露鄧伯明的動向,讓庭蘭受委屈了。”

謝瑾笑中帶淚地凝望着他:“能為陛下解憂,臣幸甚之至。只要結果是好的,受點委屈又算得了什麽?”

只要師哥憐惜我,區區皮肉之苦又算得了什麽?他低下頭,坦言道:“只唐钰的事,沒來得及事先向陛下請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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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罪有應得咎由自取,換了誰都是死路一條,怪不到你身上。”顧邺章說罷便拉着他坐下,轉而關懷道:“鄧伯明說你傷了手臂,可還嚴重?”

“回禀陛下,現已好得差不多了。”謝瑾左手微微蜷縮起來,向後擋了一擋。顧邺章卻半路拉過他手腕,徑直将他衣袖揭了上去。

纏縛傷口的細布是早起時新換的,這時辰已又滲出了血,謝瑾一時如坐針氈,下意識想将手縮回去,卻又被不容置疑地按住:“別動,讓我看看。”傷處的遮蓋被層層剝離,顧邺章目光一動,聲調沒什麽起伏地問:“這便是你說的,好得差不多了?”

軍中條件有限,林雍不知從哪找的草藥日日給他塗抹,如今傷口如新,卻并未再感染化膿。理虧之餘,謝瑾心裏忽而生出些慶幸——還好鄧康不知道他背上的傷,若不然怕還要在徽行殿裏解開衣帶。只避而不答,低聲道:“不過是皮外傷,鄧将軍心細,讓陛下擔心了。”

可對方卻恍若未聞,仍細細端詳着他可憐可憎的傷口,謝瑾只覺被握住的腕骨隐隐發燙,就好像武川的那場火還沒有燒完,餘燼複燃,正灼燒着他的五髒肺腑和每一寸肌膚。

正欲說些什麽緩解幹燥的唇舌,顧邺章已先他一步開口,語氣說不上是惋惜還是單純的陳述:“只怕要留疤了。”他擡起眼簾看向面上已是緋雲冉冉的謝瑾,聲音低柔:“你等我一會兒。”

這一眼和平日不大一樣,不似長河霜冷,卻似欲說還休,讓謝瑾想起意辛山下,那條蜿蜒回環的溪流。

顧邺章沒有等他回應便松了手起身,而後輕車熟路地自書架的間隔裏翻找出藥膏和幹淨柔軟的細絹,随即重新坐下來,開始一言不發地為他裸露的傷口上藥、包紮,直到再次将那處燒傷層層遮掩。

他眉目低垂着,動作很輕,落在謝瑾眼中,就像從前一樣。

室中一時靜谧無聲,倒有些鮮見的溫存在其中流淌。

“……陛下,虎贲司馬到了。”何肅尖細的聲音不合時宜地從簾外傳進來。

彥容?謝瑾吃了一驚,忙收回手,遲疑着問:“是陛下讓他來的?”

“本來是想為他再授個官,所以讓他這個時辰過來。只是沒提前預料到那位會在這兒留這麽久。”顧邺章簡單将案上的狼藉歸置了,微彎鳳目裏卻沒一點帶着溫度的笑:“也是他的造化,能嘗上一口朕特意為庭蘭備的浮金盞。”

看到謝瑾在場,林雍也是一怔,他反應倒快,立時便收回視線折身施禮,利利落落道:“林雍參見陛下,見過謝尚書。”

“不必拘束。”顧邺章嘴角輕輕翹起,示意曹宴微為他也添了一盞茶:“謝卿寡言,正趕上你來了,也好跟朕講講武川數戰的來龍去脈。”

軍情疏上近三百字,可謂事無巨細,更無半句虛言,何必多此一舉又問彥容呢?他們軍前朝夕相對,師哥想從林雍口中聽到什麽樣的出入?謝瑾靜默地摩挲着杯上的玉飾,心裏頭微微一寒。

雖說對天子心存不滿,但林雍向來知道輕重,腦袋轉得飛快,只盡量撿着能說的說了。年輕的虎贲司馬聲如流泉,顧邺章只間或啜飲幾口茶湯,始終聽得很認真。

“……此次與郁久闾隼一戰,固然是以北狄兵敗撤軍告終,我軍亦是傷亡頗重。”說話間,林雍的目光時不時隐蔽地掠過顧邺章的臉孔,想看他的神色會不會有什麽變化。可惜他并沒能發現端倪,天子的容色專注而平靜,他也只好順着時序道:“幸而陛下命征虜将軍來援,方有機會反敗為勝……”

“此番險象環生,多虧有你和謝卿力挫敵軍。”顧邺章浸潤了茶水的唇瓣微啓,微啞的聲音柔和而平易:“朕已拟好令旨,自此遷你為振威将軍,往後便可獨領一軍了。”

“臣謝陛下隆恩。”林雍得體地離座謝恩,顧邺章卻一擺手示意他起來,幽幽道:“林卿跟鄧伯明的賞賜好辦,朕只有一事為難,不知該給謝卿些什麽。像程露華一樣贈良田美宅,窈窕淑女,再加個散騎常侍,林卿以為如何?”

“這……”林雍萬萬沒想到顧邺章的尾音會落在他身上,不由愣了一下,但他随即反應過來,立刻恭恭敬敬地拱手施禮:“臣愚鈍,不敢妄議。”

“無妨,且說說看。”顧邺章面不更色,似乎鐵了心要為難林雍。

“陛下,鎮守武川是臣的職分,不敢居功。”謝瑾将玉杯無聲放下,适時為林雍解了圍:“臣不缺淑女、加官,也無需田地宅邸,園林池苑。”

“林将軍年少,朕只是想逗一逗他。”顧邺章一臉惋惜之色,“庭蘭還跟以前一樣善解人意,可你想過沒有,我若獨獨落下你,豈非平白遞人賞罰失度的話柄。”

國不可一日無謝庭蘭……即便是溫世淮有意要給謝瑾使絆子,“擲果盈車”就發生在東都城內,百姓對他的愛戴總不是假的,豈能一再容忍他的薄待?

溫世淮和顧和章的話來回在腦海裏穿梭,謝瑾心中一凜,連忙低頭道:“陛下若要賞賜,臣鬥膽,請以銀絹代之。”

顧邺章眉梢一挑,“朕記得謝卿從前,并不很在意這些俗物。”

謝瑾的目光停泊在清澈的茶湯中,低聲道:“陛下,此一時,彼一時也。”

顧邺章沉默半晌,忽然笑着點了點頭:“好,都依你。”

謝瑾心中一松,暗自舒了口氣。

殘陽如血,驚鳥鈴伴着秋風清脆響起,寥落也空寂。

直到出了宮城,林雍仍心有餘悸,仰着臉望天道:“将軍這樣直白地跟陛下讨賞,我方才冷眼看着,今上有失望之色。”

他這次卻是猜錯了,謝瑾沐浴着新落的月色,垂下眼睛慢慢道:“彥容多慮了。謝氏如今人丁單薄,再好的宅邸誰去住呢,再好的田地誰去耕種,再俊的美人誰去欣賞,再精巧的園林池苑,令則和令姜都長大了,他們會去游玩嗎?若換了銀絹,可不實用多了。行伍之間貼補進去,神不知鬼不覺,從何處來便用往何處去,這樣不好嗎?”

林雍的眉頭深深皺起,問:“那将軍何不與聖上言明,還能落個好名聲?将軍總是如此,屆時消息傳了出去宮裏民間都撈不着好,說不準還會以為您貪圖富貴。”

露滴烏驚,謝瑾徐徐望向天邊的明月,輕聲道:“正是要讓他們都這樣想呢。”

若不如此,他拿什麽打消師哥的疑慮?顧邺章……不可能相信他一片冰心,別無所求。

林雍的心又不是木頭做的,話說到這,還有什麽不明白的?他越想越氣,驀地停下腳步,着惱道:“将軍難道是聖人嗎?陛下他是怎麽對你的?讓你得罪世家兩面難做,逼你不得不用那種手段守城,他甚至想過要你的命!”

他陡然拔高了音調,竟有幾分難言的哽咽:“您為什麽不生氣!”

月光下,林雍的眼神忽明忽暗,眉宇間隐約有小狼般的稚嫩和孤絕。他少年老成,實在少有情緒起伏如此大的時刻,謝瑾有些無奈,又覺得微冷的心頭被蓋上了溫暖的錦緞,“彥容,我都沒不高興,你怎麽反倒替我委屈起來了?”

他盡力放柔聲調,以期安撫好振威将軍突如其來的脾氣:“所有的事情,都不是他把刀架在我脖子上逼我做的,而是我自己……要去當他那把首當其沖的刀。”

林雍冷靜下來,紅着眼說:“我都明白,只是覺得委屈了将軍。”

謝瑾說:“我心甘情願。”

良田千頃,萬貫家財,于他不過雲煙過眼。做一輩子的孤臣,又如何?

謝庭蘭從來不會為自己留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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