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朝霜秋露

為了解開林雍的心結,謝瑾請他在街邊吃了碗熱氣騰騰的哺饦,回到府邸時天已全黑了。

草木搖落,庭院中稀稀落落地點着幾盞燈,連風也很安靜。在府上安了家的小貍奴又長大一圈,挂在他右邊臂彎裏沉甸甸的一團,還跟以前一樣喜歡咬他的衣裳。

東西廂看過,令姜和令則都已睡下,将黏人的小東西安置在門邊的小窩裏,謝瑾仔細掩上了門,而後才疲憊地卸了力塌下肩頭。

汗水早已經浸透了衣裳,他借燭光從書架上翻找出止血藥,厚重的官服被緩緩扯落,露出瑩白的頸和一段蝴蝶似的肩骨。謝瑾反手剪開濕淋淋的細布,一路颠簸,他背上的刀傷猶在滲血,順着外翻的皮肉瀝瀝沒入裏衣。

小半瓶止血藥順着後頸撒下去,又一鼓作氣纏好細布,等咬着牙關勉勉強強弄好了,謝瑾臉上的冷汗早已順着下巴成串滴落,打濕了大片的前襟。深重的累和倦壓得人喘不過氣,顧不上收拾桌上的狼藉便跌撞着摔進床裏……

實在是太疼了,從肌膚至髒腑,都疼得讓人死去活來。在武川時朝不保夕,他接連數月都繃得像是一根瀕臨斷裂的弓弦,在四下無人的此刻,終于可以放任自己疼得哼出聲來,疼得落下淚來。

我已經說過了,不會專權擅政,不會讓你為難,師哥,你為什麽不信……

不告訴我鄧康會來,你怕我轉投北狄将他暗害,把肇齊的邊防一并拱手讓與他人是不是?還是說溫世淮更得你心,你盼着我青山埋骨,回不到你的面前?師哥難道就沒有一刻怕過,我可能會死在武川郡嗎?

……當着彥容的面說那些話,你想聽他怎麽回答,又想聽我說什麽?

席卷而至的悲恸似潮水将他吞噬,逼得他喘不過氣,只能如被抛棄了的嬰兒般蜷曲着,“師哥…師哥……”明知杯弓蛇影的那個人聽不見也不會施舍回應,可他已經痛得快要崩潰,好像只有一遍一遍地喚,才能減輕寸許。

——“師哥,求你了,你告訴我吧…我到底是哪裏,不值得你相信?”

斷續的嗚咽連不成句,謝瑾顫抖着将半張臉埋在枕裏,任憑眼淚如垂露滴盡。

庭外風聲蕭然,體貼也冷漠地卷走他凄咽無望的哀求。

後半夜堪堪睡了兩個時辰,謝瑾是被抓門的聲音吵醒的,他的眼睛因為夜裏哭了太久腫得睜不開,忍不住邊拿手背去揉邊睡眼惺忪地去開門,貓兒徘徊在門口,猶在不安分地伸着爪子撓門板。

他複又将門合上,小貍奴貪心不足地跟上了他的床,咪嗚咪嗚地叫着,乖順地伸出粉色的小舌頭去舔他下巴,甚至用尾巴去勾他的手腕。

謝瑾被它一系列的賣乖行為折騰得清醒了些,只是眼睛刺痛不願去睜,便撫弄着它的頭低哄:“乖,別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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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家夥真的不再鬧他,聽話地團成一團縮在他懷裏,謝瑾卻也睡不着了。

他很久沒在夜裏哭過了。一阖目便回想起明鳳山時,顧邺章曾對他說,夜裏流淚的人會在第二天變成傻子。沒人這麽跟他說過,他信以為真,再不敢哭。

昨夜他情緒崩潰,忘了顧邺章的話。現在他知道,師哥原來是騙他的,估計徽行殿的那人自己都沒想到,這麽拙劣的謊言就能騙過他。他沒能變成無憂無慮的傻子,哭濕了枕頭,他還是那個愛而不得的謝瑾。

梳理洗漱後已是日上三竿,陳叔給他留了飯菜,謝瑾食欲缺缺,只簡單墊了墊肚子。因有些遲來的懶怠,午後便兩耳不聞外界事地躲在院子裏撸貓曬太陽,本來是閉着眼的,直到眼前暖融融的一線橘色忽然被擋住大半,代以一片陰涼。

是陳叔的兒子陳序。陳序說,外頭來了個瘦高年老的宣令官,說話聲尖細,想來是個內侍。他描述得泛泛,謝瑾卻很快便和宮裏的人對了上——是何肅。

鵝卵石鋪就的宮道上撒着白霜,石頭縫裏生着零星的未及打理的青草,濃重的夜露把草葉都濡濕了。舉目皆是錦牆雕柱,回廊欄杆上雕刻着秀麗的花紋,徽行殿還和初建成時一樣典雅,謝瑾卻沒來由地生出了退縮的念頭。

不是近鄉情更怯,他分明昨日才來過。很快,謝瑾意識到,他竟然……不願意面對顧邺章。所以才會在何肅說不急着去後,回到房間重新沐浴更衣,一直磨蹭到太陽西斜、月亮東升,方才姍姍而至。

道旁的燈籠由遠及近接連亮起,搖曳的光影裏,曹宴微趨步而出,捏着細細的嗓音道:“尚書稍候,陛下更衣去了。”

謝瑾有些想笑,暗忖着,大抵是師哥也沒那麽想見到我吧。

他無可無不可地應了一聲,才一擡起頭,曹宴微口中“更衣去了”的顧邺章已迎面而出,雙魚忍冬紋的襟領,錯金嵌玉的帶鈎,儀容俊美,光映照人。

顧邺章的目光落進他眼中時,足下卻猝然一頓。

時間不回頭地往前走,不知不覺間,謝瑾下山已有五六個年頭了。他沉默、守禮、清澈而柔軟,卻從未有一刻如當下一般,像蒙了層微濕的霧雨。

如果他不做點什麽,隔閡終将演變成天塹,他們會漸行漸遠。謝瑾不可以成為第二個程雲,更不可以有半點倒向顧和章的可能,他只能留在他身邊。于是他體貼地問:“眼睛怎麽紅了?”

耗時無數才艱難結成的冰層陡然碎裂化開,謝瑾低下頭去,艱難開口:“昨夜貪看雜書,不意忘了時間。”

顧邺章專注地看着他,說:“陵雲臺建成後,我始終沒有親自上去看看。雖然你不願意我建這座臺子,但我……還是想跟庭蘭一塊上去。”他回過頭吩咐尚未離開的中侍中:“夜裏涼,去給謝卿也拿件披風。”

謝瑾心中百味陳雜,澀聲道:“陛下厚愛,是臣來遲了。”

對方卻道:“不遲的。”一只手輕巧攬過他的腰,顧邺章帶着他一步一步行下臺階,“白天随侍的人多,吵吵鬧鬧的,這時候再去,就我們兩個,也落個清淨。”

只言片字,便将謝瑾的拖延無聲揭過。

陵雲臺在徽行殿之東,路途不遠,顧邺章又不想興師動衆,曹宴微提前備好的輿轎也就失了用武之地。

天子毫無預兆地突然駕臨,陵雲臺的守衛烏壓壓跪了滿地,顧邺章揮袖讓他們退下,攜着謝瑾走到近前。外圍的銀杏芳草正當好時節,輝映着掩去了秋日的寂寥。

漆瓦金铛,銀楹玉壁,陵雲臺高逾八丈,丹青雲氣绮紋交錯,累磚作道直通到臺上。謝瑾停下腳步仰望着陵雲臺,以金為椽,鳳首銜鈴,點翠流蘇懸之。因有金玉珠玑,夜裏也氲着柔光。她很美,兼具着當年他和師哥所有的想象。

無愧于那句窮盡天下之珍巧。

有風吹過,連帶着腳下也随風搖動,顧邺章問謝瑾:“怕嗎?”

謝瑾向下看了一眼,四周的守衛仍都仰着臉,正膽戰心驚地看着他們。若出了事,會被夷三族的吧?他輕聲應:“怕。”

顧邺章牽過他的右手握在自己左腕上,說:“抓緊我就不怕了。”

就像從前他們翻山越嶺為孫長度采集草藥,每到陡峭處,他都讓謝瑾抓着他,他會走在前面,将單薄瘦弱的小師弟毫發無傷地帶回去。

謝瑾也想起了以前,他的淚水幾乎是瞬間便凝聚在了眼角。初到明鳳山那會兒,他雖無性命之憂,身上卻有好些細碎的燒傷、劃傷,師哥一日為他上三遍藥,像照顧一個嬌怯的小姑娘一樣照顧他,硬是沒讓他留下一道疤。

衣擺晃出一道微光,他們登上了最高處。

明月高懸,灑落點點星輝。俯瞰洛都,萬家燈火明滅,憑欄遠眺,可見山川并秀。謝瑾回想起前次賞月的經歷,是和程将軍一起,在雲中的一個冬夜。

程雲發妻早亡,睹物思人時,目光所及唯有斷雁孤鴻、寒霜暮雪,嘆息着說月亮只偏愛有情人。他靜默地立在冷寂的城頭,心中卻想起遠在洛都的顧邺章,想到他的一颦一笑,想到他微涼泛青的指尖,想到不堪盈手贈,竟夕起相思。

顧邺章問:“庭蘭,她和你想象中一樣嗎?”

謝瑾說:“纖毫不差……甚至比我想象中更美。”他想,我大概生來就是賤骨頭吧,師哥已和我在山林間輾轉夢回時的樣子相去很遠,可我卻更加愛他、憐他,什麽都願意為他去做。

他聽說過的,陵雲臺是天子親自選材、親自監工、甚至親手為鳳首挂上的流蘇,拖着病體熬了不知幾個大夜。陵雲臺建成後,輔助的工具依次被撤盡,當夜便落了一場雨。殘餘的灰燼被沖刷幹淨,轉日再看時,衆色燎照,美不勝收。

卻無一人敢登臨。風是每日都會刮的,沒人敢拿自己的性命冒險。連顧邺章也沒有再上去看過,漸漸地便有人在私下裏傳,說天子是葉公好龍。

原來他一直在等我回來。

他沒有盼我死在他鄉,他在等我回來。

冷情薄幸之人在無意識中顯露出的隐秘留戀,幾如野火紛燃,将他囫囵吞沒。

很多藏在心底的話都不必再問了,連蓬勃的愛意也無需再表達。貿然開口,師哥可能還會認為,這對他是一種亵渎。

也許今夜的無間只如朝霜秋露,日出一到便會彼此瓦解,但它至少真真切切地存在過。

當空的明月為鑒,萦香的燭底為鑒,随風搖動的陵雲臺為鑒。

夜冷魚沉。越高的地方就會越冷,這是恒久不變的真實,所以世人才感慨九天宮闕,高處不勝寒。顧邺章說:“等會兒下去時,也要抓緊我。”

他今天始終沒有自稱朕。謝瑾便側過臉僭越地望他,輕輕問:“遲一些再回去,好嗎?”

不知過了多久,顧邺章為他将深青的披風籠得更緊,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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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這一章開始就接上第一章 的時間線啦。回憶只是冰山一角,曾經的顧邺章對小謝真的很好很好,也不怪他念念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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