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對他有情

海棠飛盡,梅子留酸,直捱到了四月底,顧邺章都未能踏出秋棠宮半步。

那個他體面喪盡才救下的女孩第二日便讓丁邯帶走了。顧邺章沒有硬留,他甚至沒有開這個口——自身都難保,哪還有多餘的精力照看別人。他已做了能做的,至于之後她是死是活,不是他這個失了權勢的帝王能決定的。

幽禁的時間過得很慢很慢,往先他總有各種各樣的事要處理,公文奏疏才批複了一本便又遞上兩本,如今驟然清閑下來,每日連個說話的人也無,倒可以仔細理一理他這前半生。

還有後半生。

他不認命,他在等。

起初顧邺章會寬慰自己,他這麽多年苦心經營,在朝在野都積攢了不少威望,提拔了不少出身寒微也有真才實學的文臣,只要活着就有希望,這些都是他日後翻身的本錢。

但空想是既沒有依附、也沒有滋味的。他不再喝藥,也就不再能吃到糖漬的果子,每次毒發都是變本加厲的疼,心裏總歸還是苦的。

有時實在是覺得累了倦了,便倚在窗邊看自在的飛鳥和漸漸落下的夕陽,任由腦海裏漸漸浮上謝瑾的面容。壓得人喘不過氣的擔子倏然撤走,倒顯得他這些年的百般克制像個徹底的笑話。

從前顧邺章總覺得明鳳山上的一點一滴是非常久遠的事,不敢觸碰,不堪回想,可當他稍加追憶,一草一木,竟然都像是烙印在了心頭。

守在門口的侍衛每日都會換崗,其中有兩個嗓門大些愛說話的,偶爾會在無意間透出些消息,讓顧邺章不至于徹底陷入閉目塞聰的境地。

他知道顧和章封了徽行殿住進了顯昌殿,知道顧和章追封了鄭貞宜,将她移葬進先帝陵後,還封了右衛将軍鄭毅安為大司馬。

他也知道獨孤正城南腰斬,三族夷盡,有牽衣頓足者,也有拍手稱快者,成河的血污用流水整整清洗了五日才洗幹淨。

他還知道,被顧和章強收進後宮的獨孤夫人驚聞噩耗,自缢于長楊宮,向來雍容端莊的世家女,死前竟換了身殷紅的宮裝,留下絕筆要化作厲鬼向顧和章索命。

凡此種種,從顧和章忍不住翹高了尾巴來向他炫耀時他便已有所預料,所以他聽着外面斷續的交談時,始終心如止水。

直到芒種前一場夜雨,他聽到謝瑾的名字。

電閃雷鳴間,連日足不出戶的顧邺章猛地推開門,兩柄長劍登時交叉着橫在他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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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水刀仍提在他手中,顧和章許是盼着他哪日一時沖動持着這把刀闖出秋棠宮去,如此便可名正言順地殺了他,當然,也可能是盼他忍受不住這暗無天日的拘禁,選個無人在意的良夜吻頸自裁。

握刀的手微微顫抖,顧邺章聲線沉凝:“謝瑾呢?我要見謝庭蘭。”

矮個子的守衛仰着脖子戰戰兢兢:“殿中尚書已是……是天子新封的陳…陳王,豈是你說見就能見的?”

陳王?哈,顧邺章喉間悶出聲嘶啞的笑,站立不穩地連退了兩步,面上竟浮現出一抹鮮見的哀戚。十二載為君,他頭一次當着臣下的面笑得自嘲:“……我就知道,我果然是該防着他的。”

陳王……好威風啊,可不是比殿中尚書更氣派、更顯赫嗎?

孤家寡人,果真是不該相信任何人,更不該顧惜任何人。他錯信一次,憐惜一次,就陷自己于日暮途窮。

幼年時寄住悟真寺,顧邺章曾在機緣巧合間撿拾到一冊《大藏經》,佛說,愛欲于人,猶如執炬逆風而行,必有燒手之患。那時他一知半解,想着佛家為了勸人斷絕七情六欲,真是将人之常情也說成了洪水猛獸。而今這火不止燒了他的手,還以燎原之勢将他整個人寸寸燃成灰燼。

靜水刀驀地橫上守衛的頸側,一道閃電劃過顧邺章深幽動蕩的鳳目,照出兩簇碧瑩瑩的磷火。

隆隆驚雷緊随其後,顧邺章朱唇輕啓,發出一聲森然的冷笑:“那我殺了你,謝瑾也不來嗎?”

夜更深,雨更急,樹木也接連被狂風連根拔起。但比起惡劣的天氣,地獄裏來的修羅更讓人恐懼。

兩個沒見過世面的守衛頂着風雨連滾帶爬地跑了。

地面積水泥濘,他們跑得狼狽又凄慘,不知跌了幾個跟頭,最後腿軟地爬出顧邺章的視線。

院裏空無一人,顧邺章卻沒踏出去半步。他退回屋中,将燭籠撥得更加明亮,靜候着謝瑾的到來。

謝瑾當夜卻沒有來。

他在宮外,得知消息時已是第二日散朝以後,還是喜歡玩弄人心的顧和章彎着眉目告訴他的。

顯昌殿內沉香袅袅昏暗如舊,任憑入朝不趨、贊拜不名的陳王千歲當着十數宮娥的面跪了一個時辰,顧和章依然沒有松口:“謝卿起來吧,不必再多言。別忘了,他是廢帝,朕是新君,他顧邺章要見誰便見誰,朕的威嚴何在?”

因常年忍受邊關苦寒,謝瑾的雙膝早生頑疾,此刻跪得接近麻木,可他亟待見顧邺章一面,早已經一刻都不願再等。

只撐着地毯站起身:“陛下請再聽臣一言。古先賢曾說,君子德風,小人德草,草上之風必偃。陛下輕慢兄長,天下人便會罔顧尊卑,陛下善待兄長,天下人方會敬重君上。陛下對他寬宥幾分,不過舉手之勞,不僅無損您的威名,還可讓您收攬更多人心。”

顧和章的容色卻沒有因他的話出現一絲一毫的緩和,“謝瑾,你不用拿這些話诓我,我不吃你這一套。”

皇兄登位前,勢門子弟交相酬酢,寒門俊造,十棄六七。他在位時又是整頓吏治,又是提拔寒士,一改舊日靡靡之風。縱處江湖之遠,也常聞他的佳話。可是那有什麽用?“這江山已改由朕來做主了,謝卿。天下人的敬重,沒有你跟他想象的那麽值錢。我招招手,出身寒微的陳郁之便來投我,只此一件,便足以證明寒門不可信,足以證明他新政的失敗,足以證明什麽都想要便會落得一無所有!”

他負手踱步至謝瑾身前,原本還有幾分書卷氣的清秀容顏竟跟他的音調一樣扭曲:“所以我想通了,我不稀罕臣民稱頌彪炳史冊,我只要大權在握,皇室親緣本就不堪一擊,朕只要自個心裏痛快。”

謝瑾的臉“唰”地白了。

他單知道顧和章狠毒,卻不知他還是個瘋子。

怔愣了一瞬,謝瑾再度屈膝跪下。自打從武川回來,他面對着顧和章時,跪着的時候總比坐着的時候多。顧和章享受将人玩弄于股掌的快感,用常人的思想應對他顯然已行不通,倒不如孤注一擲,将身家性命一并賭上。

他僭越地直視着一身盛裝的新天子:“承蒙陛下不棄,賜我陳王,但我心中明白,陛下始終擔憂我心系舊主,會壞了您的大事。其實您不必如此,無論說多少遍的知遇之恩,玉獅子在一日,我與他便一日沒有冰釋前嫌的可能。”

顧和章微訝:“那你又為何執意要見他?”

謝瑾輕輕道:“陛下,您盼着秋棠宮裏幽禁的是一個被拔去爪牙的皇兄,我又何嘗不盼着一個對我心無芥蒂,卻又一無所有的師哥?”

比起冠冕堂皇令人生厭的大道理,單純從人的劣根性上講,這是很說得通并且顧和章也很願意聽到的。

他忽然露出個邪肆的笑容,俯身再問:“你對他有情?”

探究的眼神随着他的動作落下來,連他藏在右側眉間的那顆棕色的小痣都清晰可見,謝瑾不躲不閃,道:“讓陛下看出來了,可惜……他對臣無情。”

顧和章“噗嗤”一樂,直起身道:“朕這個皇兄,還真是容易招惹爛桃花。溫世淮對他一見傾心,回過頭卻叛了他的江山,就連陳王這麽溫和的人……也喜聞樂見他一無所有。”

他話鋒一轉,又驀地多出幾分疾聲厲色:“但朕記得陸尚書從武川回來時說過,陳王初聞宮變噩耗,可是吐了血的,難道當時并非出自真心嗎?”

早知他會有此一問,謝瑾面不改色:“陛下果然明察秋毫,确有此事。臣當時誤以為廢帝已經魂歸黃泉,一時悲痛交加,便嘔了些血。臣畢竟沒有喜歡死人的癖好,半生所愛,卻從未得到過,難免成為一生的遺憾。”

顧和章拊掌道:“陳王完美解答了朕的疑惑,朕似乎的确沒有理由再阻攔謝卿了。無論是送藥,送飯,又或是……送人。”

這是極好的機會,不能不趁熱打鐵。謝瑾心頭一松,卻又立刻繃緊,咽下喉間腥甜主動道:“自歸京以來,臣屢屢承陛下的情,卻從未替陛下解過憂。若陛下尚有疑慮,可在秋棠宮再加一層護衛,屆時我與廢帝一舉一動皆在您掌握,想來便可讓陛下安心了。”

這确是顧和章的打算,但被謝瑾一語挑明,倒顯得好沒意思。“朕也非言而無信之人,陳王想去便去,朕便不再加派人手去聽牆角了。”

他嘴角噙起一抹陰恻恻的冷笑:“但朕把話撂在前頭,無論是棠棣情深還是君臣之誼,朕都不在乎。只願陳王能清楚自己的身份,別犯了朕的忌諱。”

謝瑾忙伏身叩首:“臣謹記陛下教誨。”

他知道急不得的。秦州和武川都在打仗,稍有差池就會國破家亡。顧和章仍未信任他,寧願派從沒去過武川的陳潤領兵馳援也不肯撥給他半個兵。

他每日行走在外,常能感受到有多人尾随,固然可以輕易甩開跟蹤,他卻向來只能當做毫不知情。

因為這明顯是顧和章的手筆。

顧和章說得再好聽,也改變不了他是一條冷心冷肺的毒蛇的事實。

而想要扶正已然颠倒的乾坤,容不得半點差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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