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唯有一死
顯昌殿中的侍者并不多,至少明面上不多。謝瑾眉間微縮,不卑不亢道:“陛下,我有今日,畢竟是仰賴廢帝一手提拔。這壺禦酒若果真送到了武川,我能做的,也唯有一死而已。”
大約是有些意外他的反應,顧和章坐在禦案後,不發一言。許久才說:“你倒大義。”
他的臉色異彩紛呈,最終定格成一種将笑未笑的冷酷:“知道陳郁之是怎麽向朕推薦你的嗎?他說謝尚書博覽群書,不僅能通曉天時之機,更知悉當今安危之勢。古今得失、兵家虛實,沒有你謝瑾不擅長的。他還說,謝尚書若不能為朕所用,便該走死路。但我卻想着,卿若就這麽死了,未免可惜。”
見謝瑾默然不語,他又慢吞吞道:“皇兄他啊,對世家大族始終持有懷疑和忌憚之心,因為他吃過苦頭,而你偏偏是陳郡謝氏北上而來,所以他用着你,卻也防着你。”
話鋒一轉,又說:“可朕是不同的,他削弱門閥,我卻依靠門閥,我永遠不必像他那樣防備你。謝卿,你信奉忠臣不事二君,朕卻以為,良臣擇明主而是。”
謝瑾忽地笑了笑,面容卻清冷如霜:“陛下的确不必防備着我,将來若我有何處忤逆了陛下,您只需像對待獨孤丞相那般将我拉去城南腰斬,如此便再無後顧之憂。”
費盡了口舌,卻只換來一句稱不上善意的回絕,顧和章臉色微寒:“若非有心人推波助瀾,獨孤正自然不必死。你若忠心于朕,也自可高枕而卧。我以為謝卿既然肯回來,想必對我還有幾分信任。”
謝瑾原本便懷疑此事與顧邺章有關,此時更深信不疑,仍端坐得筆直道:“陛下恕罪,臣不敢懷疑陛下,只是路遇血光,難免生出些兔死狐悲之感。”
他字字句句咬得清晰:“能得陛下愛重,臣之幸也,願為陛下效犬馬之勞。但請陛下能對廢帝以禮相待,勿要落人口舌。”
聽聞此話,顧和章冷冷看了他半晌,驀然笑了聲,笑聲中充滿了嘲諷和不屑:"朕自會好生招待皇兄。若有外人欺辱他,朕也決不輕饒。"
他的笑容突地凝固,又問:“皇兄三番五次将謝卿遣去刀光劍影的武川,更無故疑卿與北狄勾連,分明是他先不仁,你還惦記着他嗎?”
謝瑾不禁一愣,旋即淡淡道:“陛下,君上再不仁,做臣子的也不能不義。若锱铢必較,瑾何以在世間立足?”
見他态度堅決,顧和章眼神中閃過一瞬殺意,不由得問道:"謝卿自是忠臣,可知道朕的心裏現在是怎樣想的?"
謝瑾不鑽他的套子,沉吟道:“臣不敢妄測聖意。”
顧和章的目光越發陰狠,攏袖起身一步步朝他逼近,居高臨下道:“想朕派人給皇兄送藥,是不是?但皇兄早已病入膏肓了,他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朕可擔不起責任。”
謝瑾胸腔劇震,低垂了眼簾:“臣願接手此事,真出了差錯,臣自擔毒殺前主的惡名,絕不讓陛下為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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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和章說:“謝卿先莫急,皇兄愛子新喪,你就算煎好了送過去,他怕也沒心情用的,不如再等幾天。”
愛子新喪……竟連襁褓中的嬰兒都不放過。他會以怎樣的手段逞兇殺戮?謝瑾越想,便越是毛骨悚然。再要強求,未免顯得過于急切,只得忍下心痛,離席起身恭恭敬敬地應下。
與顧和章同處實在耗費心神,他已有心請辭,卻聽顧和章又道:“還有件事忘了知會謝卿,聽聞貴府的二公子素有報國志向,陸尚書回來後,朕已在丁将軍那兒挑了個閑職給令弟。”
這警告來得突然,卻也非全無征兆,謝瑾心裏“咣當”一聲,艱難道:“令則年少,讓陛下費心了。”
顧和章卻笑吟吟道:“朕也只是向謝卿表一表朕的看重,何來費心?”他目不錯珠地盯着謝瑾,又道:“謝卿啊,令妹早就年已摽梅,卻遲遲待字閨中,朕初登大寶,亦有求娶佳人之意,不知你可舍得嫁妹?”
如果說顧邺章想納令姜多半是為試探,顧和章口中的有意,卻多半是真的有意。
他見都沒有見過令姜,卻張口閉口就是求娶佳人。總要将無辜之人扯進漩渦,這大抵便是天家與生俱來的無情。
接二連三的敲打讓遠途歸來的青年冷汗透衫,幾乎站立不住,只婉言道:“陛下,舍妹天性散漫,與您是兩個世界的人,況她心有所屬,臣這個做兄長的本就虧欠她良多,終身大事上,實在不願違她的意。”
他的确想保護師哥,他自己什麽都可以為師哥做,但他不需要犧牲令姜。
“是嗎?”見他緊張,顧和章興致更好,饒有趣味地問:“她屬意誰?”
藏在袖間的雙手微微握緊,謝瑾答:“回禀陛下,不是別人,正是張茂。”
顧和章的眼睛向下瞟了一眼,忽然擡手隔着衣袖覆上謝瑾的手背,謝瑾顫了一下,避也不是,不避也不是,任由對方将他身前那盞漸冷的茶遞到手中。
“謝卿怎的如此緊張,出了這樣多的汗?”顧和章體貼地幫他握穩手裏的杯子,徐徐道:“其實若果真如此,朕也可以下一道诏書,就寫……令府的女公子才貌出衆,蕙質蘭心,與張茂情投意合,乃是姻緣天配。朕願玉成其美,令二人擇吉日完婚。卿以為如何?”
本想折身再拜,顧和章卻竟一直不撒手,謝瑾只好硬着頭皮推辭:“陛下,臣已答應過舍妹,她的婚事,何時何地、嫁與何人,皆由她自己做主。”
半晌,剛還不依不饒的顧和章忽然低低地嘆了一聲:“謝卿真是個好兄長。”
他終于松了手,背過身輕喃着:“若朕也有個好兄長……”
後面的話他沒說出口,只揮了揮騰龍的廣袖,“朕有些困了,便不送你了。”
渾渾噩噩回了府上,金紅裙擺的令姜正在院中的石桌前擦拭一柄長劍,小貍奴的皮毛在陽光下燦若錦緞,懶洋洋地趴在她旁邊打瞌睡。謝瑾冰涼的心頭總算浮上一點零星的暖意,喚道:“令姜。”
長劍“當啷”一聲跌落地上,驚醒了睡眼惺忪的貓兒。
令姜眼裏頓時積蓄了淚水,“哥……”
謝瑾上前将她擁進懷裏拍了拍,低聲道:“令則的事,我已經知道了。你呢?我和令則不在時,有沒有人為難你?”
令姜搖頭:“沒有。”她退開兩步抹幹了眼淚,直勾勾地擡頭看着謝瑾:“我知道哥這次回來,是為了廢帝。而今再多個令則,你也要一力周全,對不對?”
既瞞不住她,謝瑾索性坦言:“師哥在秋棠宮裏,令則在丁邯麾下,我明面上既歸順了新帝,往後總有機會助他們脫困。”
令姜含淚道:“往後是多久?哥,新上位的這個不知道他是你師哥嗎?你拿什麽幫他?至于令則,他想建功立業,那位揮揮手他便巴巴地去了,我勸都勸不住,那他投在誰麾下又有什麽要緊,又何來脫困一說?”
她情緒愈發激動,謝瑾有些錯愕地問:“令姜,你怎麽了?”
“哥,家裏出事時,我雖然還小,卻已經隐約記事了。令則傷得太重,傷口感染,當年便病死了。”
令姜的眼淚順着風幹的淚痕再度落下來,“哥,你本來可以安安穩穩留在武川,不必為了一個欺瞞你的師哥,一個冒名頂替的弟弟,還有我這個不值錢的妹妹赴鴻門,怪我當初沒有說明白……”
“令姜,我當日便知他不是謝琅。”謝瑾柔聲打斷她的自責,“但令則與你我同處多年,我早已當他是我弟弟了。”
他眼眸微彎,哄道:“再說了,我的妹妹聰明又漂亮,劍術比我這個做哥哥的更精妙,價逾千金,如珠似寶,怎麽會不值錢?”
為令姜拭去眼淚,謝瑾輕輕道:“既來之,則安之。令姜,我們還有時間,可以慢慢來。若哪日令則回來,替我轉告他,約束自身,謹言慎行。”
他的目光掠過一動不動盯着他二人的小貍奴,又莞爾道:“什麽都不用想,照顧好自己。去歲走之前我為防不測,抽調了三百金戈衛打散在洛城裏,待時機成熟,便把你也編入冊裏。”
令姜卻道:“怎麽聯絡?”
她問得突然,謝瑾一愣,下意識問:“什麽?”
令姜重複:“我問哥,那金戈衛,怎麽聯絡。”
因剛剛哭過,少女肌如凝蜜的臉龐微微泛紅,謝瑾不忍地別過頭去:“這不用你操心。”
夕陽照在令姜臉上,鍍上一層堅決冷靜的暖色:“你怕我卷進去,是不是?可我已經卷進去了,哥,你不是神仙,你也只是個凡人,你不可能面面兼顧。我是女兒身,若要避開那位的耳目,我比你更合适。”
覆巢之下無完卵,可是……謝瑾轉回頭,摸了摸她被風吹起的發,“令姜,我就你這麽一個妹妹。”
“我也就你這麽一個哥哥。”令姜呢喃着:“價逾千金,如珠似寶。這幾個字若是兄長哄我開心的,那便罷了,若哥真的從心底裏認為我聰明又可靠,願意信任我,願意讓我是生是死都有個明白,便都告訴我。”
“……城東的錦緞鋪子,讓掌櫃的把旗幡的青穗子改成紅穗,城西的玉器行,撤去進門左手邊那個不出售的銀如意,然後在下一個初一,城北白松林裏,有一株桦樹,在那兒聯絡。”
玉器行是孫長度在中州的落腳地,錦緞鋪子則是李望秋家中的産業,他與李望秋相交微時,自認是靠得住的朋友。
這三百精銳原本就是他為師哥留下的退路,卻又怕見疑君上,他盼着永遠用不到這支隐匿在暗處的金戈衛,如今卻慶幸尚未走進絕路。
隔天便是早朝,謝瑾頂着百官的注視邁入金殿,只盼盡可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卻架不住顧和章存心要他引人注目。
紅豔豔的絲帶系在新天子的颌下,階前的馮公公捧着明黃的诏書宣讀出聲。
——殿中尚書謝瑾,封陳王。劍履上殿,入朝不趨,贊拜不名,再備九錫之禮。
明堂上的顧和章緊随其後施施然開口,又是說什麽他這些年在邊疆打仗勞苦功高,又是贊他曾一舉破敵千裏,能于萬軍之中取敵将首級,赫赫戰功堪比封狼居胥。
陳王,陳王……皇親才有可能染指的,正一品的爵位。乍一聽去多麽烜赫威風啊,仿佛受盡尊寵,可稍一細想便知是個全無實權的空頭爵位。
與椋陳同字的陳王,謝瑾暗忖,這怕是顧和章在故意惡心我呢。可他被這道诏書徹底架在了烈火之上,也只能目不斜視跪下謝恩。
顧和章不松口,他還沒進過秋棠宮,他不敢輕舉妄動,他什麽都得聽顧和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