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二十三 (1)

好多年後,梁生再回過頭想想,都會覺得這段日子,可以稱得上是他生命中最孤立無援的時刻。

那三天裏,他被困在中山醫院的一間不到十五平米的隔離病房裏哪兒也去不了。

每天早上醒過來,鼻子邊上都是消毒水的味道。

那時候他對面病房裏,集中還住着近六名目前還未确診的‘肺炎熱’病人。

但考慮到交叉傳染性問題,臨時在這裏設置傳染科的病房與病房間都用加固的真空玻璃隔着,還死死地拉着窗簾,看不到一點外頭的陽光。

他為此每天都難受到幹嘔不止,身體和靈魂也接受着來自外界的雙重打擊和考驗。

而與此同時,外頭‘非典’已經徹底爆發。

工廠那邊原本洽談中的運輸去到也因為國家疾控部門暫時限制人員出入境而擱置。

香港,越南河內多地也陸續被波及,各地确診上報的死亡人數也不斷增加。

因此世界衛生組織也正式地将‘非典’即“SARS”這種疾病劃入了全球性健康警告中,并着手組織專人來到中國本土展開配合調查。

這些事看上去和咱們這些普通人雖然也有一定聯系。

但說到底,還是更多地出現在各類社會新聞和廣播上,和小老百姓的生活有些距離感。

可在這樣的前提下,梁生這些時間在中國本土‘SHOPPING MALL’上投入進去的大量時間金錢非但沒有得到回報,他重金押下的這塊寶,還因此面臨跳樓懸崖式的資金鏈斷層風險。

他的事業那會兒才剛剛起步,一切也步入正軌不久。

一旦資金鏈斷裂,生鮮供貨渠道因為‘非典’暫時鎖死,加上國家疫病引起的金融風暴,導致股市資金回轉困難将摧毀他到目前為止的所有努力。

我這次是真的要重新……一無所有了嗎?又變回一個窮光蛋?一個一無所有的窮光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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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日子,被困在廣州隔離病房的梁生總在心裏這麽想的。

因為他固然有幸重活一生,但說到底,他就是個普通人。

老話都說,好運氣不會永遠眷顧在一個人的身上。

身體上的疾病,事業上的失敗這些每個人命中都會有的挫折,磨難,坎坷,梁生這次也算一次性嘗了夠。

他甚至開始覺得老天爺其實很是公平的,在曾經給予他一次普通人難以碰到的重生機會的同時,也把同樣的可怕的‘非典’放到了他的面前。

可命運,命運這次又真的要待他如此嗎?

而在因為疾病折磨而難免開始胡思亂想過程中,他的低燒症狀竟然又一次開始了。

肺部開始小面積水腫,身體檢查顯示的白血球的數量也還在不斷減少。

住院部內,負責看護他的醫生和護士雖然沒有和他明說什麽,但從眼神中就可以看出已經是非常糟糕了。

可一生下來過慣了苦日子,天生就是一副硬骨頭的梁生對此似乎并不想輕易放棄。

因此,雖然目前他的情況并沒有得到很好的控制,可是他還是通過病房內唯一安裝的一步電話機一邊和外頭廣州分廠的人保持着聯絡,另一方面天天咬着牙吃起了藥。

而大夫護士大概也是這輩子第一次見這麽‘怕死’,這麽想活下去的病人,積極治療之餘,也就時常會說一些醫學相關的文字內容給他聽。

“‘SARS’,是一種偶發性的上呼吸感染病,它的前期發病征兆和我們熟知的‘病毒性肺炎’很像,因此才會被人忽略,因為單憑胸片和血相常常看不出來其中的區別,但前者所造成肺部感染的速度極快,血相低于4000,血液中能查找到抗體就可以确診……”

“……”

“但需要糾正的一個大衆錯誤是,‘SARS’并非是絕症,即便真的确診被感染後,只要及時且正确地就醫也是具有被治療的可能性的,這完全建立在病人在治療過程的配合度和現有醫學的發展程度上。”

“……”

“而最重要的是,我們需要從現有的确證病例中尋找出‘非典;病人的接觸史,這才能夠判斷出疾病目前擴散的地區,造成的危害,從而以最快的速度切斷這場疾病的蔓延速度,将損失降低到最小……”

這些大夫口斷斷續續得知中的話無形中也說明了現在情況本身的嚴重性。

在這種情形下,梁生壓根無路可退。

除了不斷地堅持等待生的可能,就連自己在這場全國性的疾病風暴中能否最終逃脫都無法确定。

而在這一場接着一場的風暴中,唯一讓他覺得有一絲慶幸的,大概就是他此刻生活着的這個世界上,即便他這次挺不過去,卻還有另外一個人的名字,也叫作……梁聲了。

【“2003年3月1日。”】

【“我不知道我明天早上起來還能不能活。”】

【“但我想現在寫一些東西,記下來,萬一我之後有個好歹,至少……至少讓聲聲知道我去哪兒,知道他不是被和曾經我們的父母那樣被不負責任地抛棄了。”】

【“聲聲……你,你可能還不知道,哥,哥的身體好像……有一定可能是害病了。”】

【“以前有一句話,叫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這老人的話……果然有時候是說對了。”】

【“哥以前做禍害的時候,一直無憂無慮,這輩子決心一定做好人了,卻……卻老是碰壁,不過即便是這樣……哥真的也不後悔……做好人,真的感覺挺好的,所以……你長大,也要做個好人。”】

【“聲聲……哥昨天晚上做夢……夢到你終于長大了……”】

【“咱們倆一起長大的那種,不是讓你一個人,不是留一個人孤孤單單在世上的那種……沒人要咱們了,哥要你,無論到哪裏,我都會找到你。”】

這是一段梁生自己後來親筆寫在病房裏那本住院簿上的話。

他文化程度低,所以字字句句都不帶虛假,全都都是說的肺腑之言,是最真最真的真心話。

加上他的手掌上都是以前過苦日子送貨時積累下來的老繭,為了能攥住筆,還發着低燒也沒辦法和外面人接觸的他得特別費勁地趴在小桌板上一筆一劃地寫這些東西。

唰——唰——唰。

每寫下一個字,擰着自己這身被病菌折磨摧毀的骨頭,臉色差的像失去了生氣一般的梁生就覺得自己的氣都快上不來了。

可即便是這樣,他依舊堅持着,堅持着。

只等待着災難過去。

只等待着那一個讓他在夾縫中活下去的機會。

即便那時候的他自己也不清楚,究竟等不等得到到。

“聲聲……求你等着我……一定要等着我……”

……

關于Y市的家,也就是和小梁聲和金萍那邊——這兩天還算平安度過。

雖然‘非典’初期爆發的幾天中,Y市周邊不少區縣也有被波及到。

但總體上來說,Y市作為一個人口并不密集的三四線城市,與各個設有流動港口,飛機場的沿海大都市目前水深火熱的情況還是有一定區別的。

可小城市也有小城市的問題,有時候信息閉塞起來,在這種大災大難面前就會顯得愈發慌亂。

而這些天,各地板藍根和84消毒液地價格也是一次次的暴漲。

不少商販借此機會大面積哄擡物價,五倍,十倍,二十倍的高價下,都擋不住外頭那幫怕死的普通人瘋搶囤積這類藥品的心。

外頭每天都有認人心惶惶地談論着。

誰誰喝了哪種新廠生産出來的板哪種藍根,就管用,那病菌就不敢輕易上身了。

記挂家裏人安危的金萍為此甚至托熟人奔走幾個區縣才高價買到了幾箱,又搶在板藍根‘高價潮’進一步擴散前,趕緊把這當時價值萬元的板藍根,給自家老曹和熟人朋友送了去。

原本,在這種情形下,大家都是一藥難求。

在不清楚具體藥效管不管用,以及所有人對未知傳染病的恐懼下,任何一個普通人難免會有些自私的心理。

但金萍兩口子半輩子都是真正內心善良的實誠人。

即便遇上這次‘非典’席卷全國搞得人心惶惶,這平凡卻也樸實的夫妻倆也真心實意地拿出全部對待着各位老街坊老鄰居。

過程中,老龐家,會計二花姐家,出納家,幾個廠的員工們,還有林奶奶家都分別拿到了這來之不易才買到的‘板藍根’。

這筆賣藥錢放在這個時代幾乎相當于是一棟50平房子的價值了。

因此這于危難時刻的感慨解囊也讓老街坊們感激不已,許多那會兒壓根賣不到板藍根,只能幹着急的家庭都忍不住哭了。

而在保證周邊人都拿到了藥的前提下,即便不清楚這板藍根究竟有沒有用,又能起多大的預防作用,可大家的心起碼是稍微定了一些。

剛好等到28號早上,林侗和暫時并無任何發熱跡象的曹茂才也都拿到第一次身體檢查的報告。

林侗和曹茂才雖然一個在春節期間去過隔壁市,另一個曾在途中遭遇過中山醫院的疾病救護車。

但在經過一周的暫時性隔離後,無論是體溫,還是身體各方面指數都趨向于平穩狀态。

這無疑是一件大好事,眼瞧着緊張了數日的林奶奶一家和金萍小梁聲這邊都為了這事而長舒了一口氣。

可偏偏就在這時候,另一邊,卻又有壞消息突然傳來。

原來林侗那個早已和他父親離婚改嫁的母親,因為本身從事的是護士相關工作,所以第一時間反倒出現了疾病症狀,并已經被隔離了起來。

據說,她是因為春節期間,接觸了一位攜帶了‘非典’的農村孕婦,并在親自替她輸液後的八小時出現了咳嗽等問題。

在此之後的數日,她作為一名急症室護士,一位平凡崗位上的白衣天使。

在接受醫院方安排連續性加班,甚至沒辦法回家和親人過年,這才拖延了最佳的檢查确診時間。

事後,她似乎是察覺到了自己身體方面的異常,因此第一時間将自己的兒子送回了Y市來,也是這之後開始,‘非典’爆發,陸陸續續的更多病例才開始被确診。

而至1日,身處于鄰市生死不明的林侗媽媽聽說已經被隔離了。

她現在的丈夫也不知從哪兒聽說他們這會兒可能有藥,還特意提着水果,營養品和一包錢轉大車跪在林家的門口哭着求。

可板藍根這種東西,說到底只是一個預防作用。

就連大夫也說這壓根救不了人的命,偏偏這男人硬是和瘋了似的不肯走,只說哪怕讓老婆能有一絲活下去的機會都給他們一家當牛做馬一輩子。

林侗一家為此是鬧騰了好多天,搞得他那個癱瘓的爸和他奶奶在家一時間也是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誠然,多年前,林侗的母親抛下丈夫和兒子去了隔壁市改嫁。

但在這種關頭,即便刻薄瘋癫如林奶奶,在得知那個她嘴裏詛咒了半輩子的‘破鞋’要死了也是頭一次講不出詛咒的話。

因為誰都知道,死亡這種事,活着這種事,真的一輩子只有一次。

誰生下來都都有親人兒女,在真正的死亡面前,即便是瘋子,其實也狠不下那份心腸。

“……聲聲,你可能覺得我這麽想很壞,我自己都覺得我壞,但我媽當初把我扔了,我是真的恨她,恨透了她這個壞女人……”

“……”

“我想過她老了沒人照顧,我那個後爹以後也不要她,她變成沒人要的老太太回來哭着求着我這個兒子贍養她的那天,還想過我到時候要不給她錢,讓她流落街頭像我們一家這麽倒黴可憐的一天……”

“……”

“我真的……恨過她,也怪過她,到現在都恨,都怪,覺得她不是好媽媽,但我也真的……不希望她死……不是因為我對她還有什麽不舍得,就是因為她救了人,讓她以一個好人的身份死掉我不忍心,就像我奶奶說的那樣,好人怎麽應該死呢,禍害才應該死呢,即便,她是個壞媽媽,是個壞女人,只要她是個好人,她就不該死……”

這尚且還是小梁聲第一次從林侗的口中得知他對自己母親的看法。

可這明明是一個可憐的孩子對抛棄自己的生母全無保留的恨,但是此刻聽來卻不知為何有一種心酸和無奈感。

而隔日,就在小梁聲都全不知情的情況下,林奶奶一家竟托人将先前原本得來不易的十袋板藍根,另還有三百塊錢給了那女人現在的丈夫,又讓他就這樣走了。

林奶奶和林爸爸到最後也沒有要那個男人的買藥錢。

而這三百塊,按照平日裏林奶奶一家的生活情況,該是老太太和癱瘓的林爸爸在罐頭廠幫忙兩個月省吃儉用才攢下來的。

但這一次,瘋了一輩子的林奶奶拿的很幹脆,也很沉默。

還頭一次像一個正常老太太對着空蕩蕩的院子,門口的老爐子說了這麽一番話。

“哪個好人家的女兒都不該一輩子守着一個癱瘓……走吧……都走吧,我的兒子,我的孫子,我們老林家再也不欠誰的了……”

這一番話像是輕飄飄的,把過往的林家關于這一場愛與恨的糾葛全部一筆勾銷了。

罵了半輩子兒媳婦的林奶奶從那天之後再沒有罵過一句,反而是跟着老巷子的周邊其他人靜靜地等候着這場疾病的真正過去了。

此後的數日,‘非典’在電視上集中出現報道的新聞越來越密集。

全國上下,無人不知‘SARS’,就連這個時期的牙牙學語的孩子心中怕是都留下了關于這場疾病潮和這個時代最慘痛的記憶。

小梁聲的學校和外邊單位不少依舊在停課中。

班主任萬老師好幾次有打電話過來,還特意關心了一下他寒假在家的自習情況。

得知他這段日子裏一點沒落下功課,萬老師語氣明顯挺欣慰的。

還在電話裏叮囑對他說,讓他不要緊張,等‘非典’過去,就會開學,讓大家一塊回到教室裏去好好上課。

對此,小梁聲雖然沒有明說什麽。

但其實在他心裏,一直也很期盼着眼前的所有事都早點恢複正常,學校,外面,包括他心裏一直在惦記着的那個人能早點回家。

不過,唯一讓他有點放心不下的是。

自打三天前起,他就再沒打通過他哥的電話。

放在以前,雖然他哥有時候在忙接不到,也會在事後笑嘻嘻地補一個電話給他,再好好哄一哄他。

可這一次,竟是徹底地打不通了。

小梁聲不想在這個每個人都手忙腳亂的節骨眼麻煩其他人,現在這種疾病爆發的大環境,所有通往省外的高速公路都暫時停止了運行,要去省城找人更是萬分危險。

但他真的很擔心他哥,也很緊張他在外面過的好不好。

而說來也巧,就在當晚,他還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

在夢裏,小梁聲夢到了一段十五年之後的事。

他夢到了一個人,夢裏有一個和他長的一模一樣的人活的失敗窩囊,渾渾噩噩地慘笑着躺在被幾個人毆打的血泊中。

他看着那個人那麽絕望,那麽痛苦。

那麽像困獸一樣在這糟糕的世上活着,最後還死了,不知道為什麽,突然就很難受地哭了。

【喲,這不是梁哥嗎?還出庭作證?何必呢?那小婊子不過是哥幾個玩爛的破鞋……您這是準備英雄救美了嗎?】

【呵,老子就愛多管閑事,你們這些狗雜種管得着嗎……】

【你這孫子再說一遍!】

就是這個夢,讓懵懵懂懂的小梁聲第二天早上醒過來都覺得不安穩。

于是乎左思右想之後,隔日還是個孩子的他便幹脆壯着膽子自己用家裏的座機按照記憶裏的印象,給G省疾控中心那邊小心翼翼地打了個電話。

——之所以小梁聲會知道G省疾控中心的電話。

其實還要歸功于他這段時間一直有留意外頭那段全國性的廣播。

從‘非典’爆發的最初開始,每天早上他就都有留意疾控中心的人數增長,他聽到廣播裏說市民可通過熱線電話将周邊情況及時反饋。

【按9轉2再轉人工臺,G省,市中心,二級傳染科。】

他通過自己有限的,作為孩子的知識和見聞記住了在這場災難面前的所有大人們都未知能記住細節,并通過自己的辦法竭盡所能地尋找着已經失蹤半個月的梁生的下落。

而當對方那位工作人員熱線親自接起這個電話時,這年還只有十四歲的小梁聲即便已經是個大孩子了,卻還是悄悄地因為內心的焦慮緊張帶上了哭腔。

“喂,您好?這裏是G省疾控中心,請問您有什麽事?”

“阿姨,您,您好,我想……我想查詢一下,G省市中心有幾家設有二級傳染病房的醫院呢……”

“啊,小朋友?請問你查詢這個是有什麽原因呢?”

“……因為,我想找我哥哥……我想知道我哥哥現在人在哪裏……”

“額,我這邊是可以幫你查詢,但你哥哥的名字和身份證號你記得嗎?”

“我,我記得……”

“……”

“他,他的身份證號是320XXXXXXXXXXXX……他叫梁生,新生的生……”

2003年3月2日。

就是這一通救命的電話,喚醒了原本已經在隔離病房肺部水腫一夜,也睜着眼睛等到天亮的梁生。

彼時,他已經快十個小時沒有睡着了。

這兩天,被關在病房裏哪兒也去不了的他開始瘋狂地想念家,想念還在家鄉的親人,朋友們。

但是這個節骨眼,他知道自己就算是打電話回去,也沒有任何實質性的用處。

上輩子他在Y市出生,後來闖蕩江湖都是在G省,沒想到這輩子兜兜轉轉竟也回到了這塊地方,等候着命運的拷問。

他不知道該如何和小梁聲親口說出并解釋清楚自己現在的情況,更害怕作為至親死亡這件事,對于一個此時沒長大的孩子來說會不會過于殘忍。

所以梁生幹脆像個全天下最不負責的人那樣逃避了起來,并暫時切斷了和Y市那邊所有有可能的聯系。

“哥……哥……嗚嗚……”

這幾天的夢裏,他老夢到自己聲聲。

可醒過來,眼前卻又什麽看不到。

此刻,頭頂的燈,慘白的牆,旁邊的點滴和呼吸機一點點摧毀着梁生曾經堅定的求生意志。

他開始自我懷疑起自己到底有沒有可能走出這間疾病隔離病房。

他也開始認真地想自己這次是不是真的會死。

身體裏的病毒肆無忌憚地侵蝕着他的身體,大腦,思想,讓他從一個硬骨頭變得開始軟弱,膽怯。

梁生開始瘋狂地害怕着死,卻又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會死。

而就在這樣的情況下,毫無預兆的,他冷不丁看到走廊上有個帶着大口罩的護士有點匆忙地跑進來。

起初梁生以為她是來給自己換藥的,但這位這段日子一直堅守在傳染病科的護士在進來後,卻只是情緒怪,紅着眼圈擦擦眼睛後才開始地對梁生說,

“23號床,你來感染室接一下電話,有你的電話。”

“……我的……電話?”

“對,你弟弟,還有你的家人,梁生,你家裏人從Y市打電話給你了。”

“……”

後來再想起那一刻,梁生都覺得護士親口告訴他Y市打電話過來的時候,自己是不是在做夢。

可當裏三層外三層穿着防護服他被護士推着從感染室遞過那通電話,又親耳聽到曹老哥和金萍責怪和忍不住啜泣的聲音時,這頭的他還是一下子就清醒了。

因為電話的那頭,就是家人傳來的聲音,也只有家人,才會在這種時候對他說出這樣的話。

“……你,你這個人,你真是糊塗了嗚嗚……怎麽能和你大哥一個樣!這種事都不打電話回家說……阿生……要不是聲聲找到醫院的電話,我們又通過瞿先生還有小江秘書和毛助理那裏聯系到醫院,我們真的錯過了……你這是想做什麽啊……”

“……”

“阿生,咱們可千萬別鑽牛角尖,就,就是咱們這回真重頭再來了,咱們還年輕,咱們還有家在,累死累活,刮風下雨,咱們一家人都在一塊,咱們能度過難關的,我們相信你……”

“……”

“你想不想吃點什麽……病房裏現在能送東西去嗎?我們已經在家裏收拾東西了,也和那邊的醫生說好了,換洗衣服,吃的喝的都帶夠了,明天早上就過去,一塊陪你把病看好,阿生,你聽見了嗎……”

明明就是一些再簡單不過的,每家每戶都常見的體己話。

但毫不誇張的說,梁生堅強了半輩子,從沒有對什麽人軟下來的心腸都一下子酸脹了。

他一言不發的埋着頭,發着抖,生怕自己這麽一個大男人就這麽在家人們的面前突然丢人現眼地大哭起來。

可下一秒,當聽到那個對而他而言熟悉的,屬于世界上另一個他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的時候,梁生還是一下子沒繃住,眼淚直接就掉下來了。

“哥……”

這是聲聲的聲音。

梁生知道自己沒有聽錯,也不可能會聽錯。

可此刻面對着這個對自己而言世界上最寶貴,最珍惜的人。

他話到嘴邊,卻一句像樣的,像個大哥一般頂天立地的話都說不出來,半天才哆嗦着,發抖着,像個世界上最軟弱的懦夫一般彎下腰緩緩吐出了這麽幾個字。

“聲聲,我……不想死……哥,真的不想死……”

“……哥,嗚……哥……”

“聲聲……聲聲……”

“哥……”

就是這一句話,打開了分開數日來兩人內心擔驚受怕和恐懼的情緒閘口。

兩兄弟在電話裏嚎啕大哭。

小梁聲甚至清楚地聽到了自己和對方的哭聲。

他們都哭的好大聲。

像是要把這兩個一直以來相依為命的孤兒要把在這世上的委屈,傷心,難過都一下子發洩出來。

而兩人緊緊維系在一起的靈魂和意志仿佛再一次相互融合,再難分開。

——哥,死真是這世界上可怕的事。

我很害怕,很害怕。

所以,請你以後千萬不要死好不好,求你不要死。

——上一次,是你千裏迢迢拯救我的人生。

——這一次,就由我來留住你的生命。

“……哥……求你一定堅持下去,你一定會活下去,相信……我……哥……”

“……”

“因為是你告訴我的……咱們兩個……都叫生生……新生的……你忘了嗎?”

……

2003年3月3日

金萍,曹茂才帶着小梁聲從Y市趕到廣州中山醫院,決心與梁生共度難關。

與此同時,伴随着中國疾病防治中心的《非典型肺炎防治技術方案》的發布,後世記錄中轟轟烈烈的‘SARS’潮也正式拉開。

據後來的醫學相關記載,這是整個中國自建國來最大的一場傳染病突發疫情。

短短數月,非權威統計就有将近百名醫患人員就此倒在了最前線,再沒有醒來。

首都醫院,廣州醫院,川大附屬醫院的門口挂着紅條幅,将‘醫學精神貫徹到底,與非典疾病’抗争到底。

可其實,大多數在前線感染的生命并沒有等到那一刻。

社會各界都太恐慌了,心裏也實在太害怕了,經歷過那一年的人都會那麽說。

孩子們不能上學,工人們不能上班,整個城空蕩蕩的,商場,馬路上根本沒有人,誰也不知道疫病究竟已經波及到了什麽程度。

陳醋,消毒液,溫度計和紫光燈成了每個家庭的必備品,外頭更是被商人們炒的瘋搶。

疾控室外頭躺着的人沒半刻就發着高燒沒了。

醫生們,護士們累的幾天幾夜睡不着,有的蒼白着臉說着讓我睡五分鐘,然後就再真的靠着手術室外的槍斃也沒有爬起來。

醫生護士們不敢回家面對親人,有的實在想,就得全身消毒三次以上,然後眼淚巴巴地隔着疾控室的窗戶見一次。

明明人還活着,卻好像是在提前經歷一場生離死別。

沒人再想着在國家與人民危難的時刻賺錢。

大家只想着,能讓更多人活下去,熬過這場仿佛過不去的難關,熬過壓在國家頭頂的災難。

哪怕是如林奶奶這樣平凡了一輩子的老人,如依舊等在Y市的小梁聲的一樣擁有無限将來的孩子。

多一個人活下去,便可讓親人安心,父老安定,生活永不喪失希望。

說來也怪,在中國人的家庭文化和價值觀中,大家似乎從不懼怕災難與死亡。

無數次近現代的天災人禍前,只有國家和人民需要,總有那樣一個個願意為更多人幸福生活做出努力的中國人願意主動站出來。

仿佛天生就有一種民族血液裏的大無畏,既勇敢又赤忱。

仿佛為國,為家,為人,只要沾上了那情與義二字,死亡便不再是可怕的事。

自古英雄,不分男女老幼。

抛頭顱,灑熱血,國家興亡,匹夫有責。

……

“2003年4月16日,世界衛生組織正式宣布SARS的致病原為一種新的冠狀病毒,并命名為SARS病毒。”

“2003年4月21日,在抗擊非典第一線被傳染的中山大學附屬第三醫院傳染病科黨支部書記鄧某殉職,北京确定首批6家非典定點醫院。”

“2003年5月21日,北京最後一名非典病例張某從北京地壇醫院出院。截至5月23日,北京市747名密切接觸者全部解除隔離,北京地區非典患者的救治工作已經結束。”

“2003年5月30日,中國政府認定,非典傳播鏈在本土完全切斷。”

……

這一場轟轟烈烈的全國性疾病災難,就這樣在半年席卷世界之後,于這一年的年底落下了尾聲。

2004年,這一年時任的最高領導人,也就是梁生頭一次去往省城追求人生夢想時在電視上看到的那位老領導親自下達批文,認定‘非典’這種疾病已在本地完全切斷。

這一年,‘非典’不僅影響了社會各個階級,也極大程度限制了中國本土商業貿易,沿海運輸等經濟方面的發展。

好在,一切最終及時止損。

經歷了一年半的消沉,中國金融業歷史性的一刻也終于來到!

——04年8月25日早上8點20分

龍江飛騰暴漲,傳奇商人瞿朝拍賣行億元成交的散戶傳奇!成為了真正萬人敬仰的濱江最牛散戶!

“恭喜恭喜!小江秘書!瞿哥!來,為了慶祝下個月中國第一家‘SHOPPINGMALL’即将在Z市落戶,也慶祝下咱們家小聲聲中考結束,入選省隊,大家一起舉杯慶祝一下好嗎哈哈?”

“行!也慶祝下梁老板大難不死三周年哈哈!對,還有,梁老板可是吹過牛早晚要比我老板有錢的,這次服不服氣?”

“服氣!服氣!瞿哥一輩子都是我梁生的偶像!我發財追夢路上的第一人啊!”

“快快快,大夥都別說話了!趕緊吃飯!老曹,大生,小聲,小江,瞿老板都坐下來一起吃吧……”

還是熟悉的懶洋洋腔調,還是那群記憶中的老街坊,還是那個Y市石榴巷16號的小院子。

時光冉冉,此時已經是‘非典’正式結束三年。

林侗和梁聲中考結束,今天大家一起在新屋子裏為喬遷新居而慶祝

林爸爸林侗一家都來吃飯,而原本在省城忙工作的瞿朝,江清泉等也被梁生順道請過來正式來新家做客了。

因為是小年夜。

所以白天,大夥一塊在家裏包餃子,還用爐子烘地瓜和板栗吃,板栗是金萍老家寄來的山裏毛栗子,很香很甜。

瞿朝頭一次見小梁聲,就大方地送了梁生三箱五星茅臺酒作為見面禮,讓江清泉給直接送上門了

小梁聲這會兒已經不能叫小梁聲了,算是個徹徹底底的少年人了。

趕上今天家裏客人特別多,面容輪廓已經顯出青蔥少年人模樣的他一邊幫忙在家招待客人,之後就一直在樓上認真趕自己的作業。

他話不多,是個高高瘦瘦的男孩。

一雙眼睛倒也和他長久以來的生活環境不同,顯得十分幹幹淨淨。不過一轉眼,這像個悶葫蘆一樣的孩子就跑樓上去了,搞得其他人也沒怎麽見到他開口說話。

因為他親哥梁生方才在樓下和衆人吹噓了好幾遍了,所以大家已經都知道了。

梁聲今年的中考成績非常優異。

不僅沒有辜負他那位浙大名師多年來每周六的栽培,這次還以Y市第一名的成績被省內最好的奧數隊伍,金牌教練薛峰老師的隊伍選中了。

這放在普通孩子身上,無疑是通過自身努力踏出人生最精彩的一步了,也難怪他家親哥這麽高興。

而熱熱鬧鬧過了大半天,到晚上,大夥吃過年夜飯,梁生也和瞿朝喝了幾杯,就出來門口喝酒聊天。

這三年,‘茂金’的企業效益日益增加。

當年梁生承諾地給瞿朝掙出省城半片天的那句話也早就實現了。

他們從投資人和被投資人的身份轉變成了商業合作上的夥伴,梁生自己也從一個籍籍無名的菜市場小工真正地闖出了一片天。

正好今晚小年夜,兩人坐在門口聊着明年的投資案。

對門隔壁人家的電視機裏在放傳奇女歌手鄧麗君生前的一段電視訪談節目,中間穿插了她的一首老歌。

燙着時髦卷發,一身白色長裙裝的鄧麗君那音容笑貌依依在人眼前,傳奇女歌手那明麗的容貌如百靈鳥般點亮人的雙眼,軟糯甜美的酒窩在電視機裏依稀閃爍着。

瞿朝不由得看入神了,而梁生這家夥見狀也樂了,流裏流氣地打趣了對方一句。

“說實話,瞿哥,你也羨慕這歌裏唱的那種的小日子吧。”

“嗯,羨慕。”

“诶诶,難得見你也這麽誠實啊。”

難得照着機會損這位一向喜怒不行于色的大佬,梁生這家夥也笑了。

“梁生,你是不是覺得我這輩子就是生下來這麽順風順水的?你知不知道,我這條腿到底是怎麽回事?還有,到底怎麽得到人生第一桶金的?”

“……不,不知道。”

突然被這麽反問了,梁生也愣了。

“其實,我一生下來就是個棄嬰。”

“……”

“梁生,你見過那些被父母遺棄在路邊而死去的棄嬰嗎?七幾年那時候,全國各種菜市場,收費站門口總會有時不時出現那麽一個水果筐,筐上蓋着碎花布,但這種筐子沒人敢随便撿,因為裏邊裝着一般就是一個剛出生沒多久就被抛棄掉的孩子。”

“……”

“新生的孩子被随便丢棄,大多一夜過去就會死去,而我出生不到二十天,就因為先天性殘疾被我的父母丢在了這樣一個筐子裏扔了。”

“……”

這個故事對梁生的思維沖擊性可太大了。

他曾經一千次,一萬次去想象過瞿朝過往的故事,但從未想到如他這樣的人,會是一個棄嬰,還最終靠着自己走向了一條大多數都難以想象的道路。

所以憋了半天,自小也是苦日子泡大的梁生也不敢說些什麽別的來刺激別人的傷心事,而是難得有一絲感同身受問了身邊的瞿朝一句道,

“那你還想過……去原來的地方找你的家人嗎?”

“……不了,各人有各人的生活,有些事經過那麽多年,現在也沒必要去打擾了,他們應該也早忘了有過這樣一個殘缺的孩子了。”

“……”

“我快十年沒有回過老家了,這兩年,江清泉一直在幫我來回跑,我在那邊修了路,還資助了些家裏上不起學的學生,但從來沒回去過,我有想過生我的那個女人會是什麽樣子,應該很美吧,嗯,也許就像電視裏的鄧麗君一樣。”

“生死無常,所以,咱們大家都得好好活着。”

拄着拐杖的瞿朝這麽淡淡地回答着,也似是有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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