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輾轉
蘇合正唉聲嘆氣煎着藥,一襲陰影投下來。甫一擡頭,秦王殿下一張冠玉面龐帶着兩分笑意投過來,連帶着手中一段烏黑的草藥根須落入釜中。
“何物?作甚?”蘇合大驚,只伸手要挑出來。
“我乏得很,想多睡會。”蕭晏攔住他臂膀,笑得虛弱又讨好。
蘇合瞧他神色,回頭看多出的那味藥。
乃川烏,主麻沸,止痛,有安神之效。只是量多催夢、致幻。
蘇合扶額,自給這人治愈了那頑疾,每年到這日前後,便可勁地折騰。
“他日若師門清理門戶,還請秦王殿下作證,在下這廂完全是被權貴脅迫,身不由己。”
“本王在,沒人敢動你。”
用藥歇下,蕭晏醒來時,已是第三日傍晚時分。
他在冰棺前站了半晌,出來合了內室的石門。然後啓動機關,打開密室正門,迎着夕陽餘晖瞧了會。
光影偏轉,投下他一抹狹長的影子。
孤影橫斜。
他垂眸看着,時光有一刻仿佛是靜止的。
漫天霞光灑入室內,靠在外廳座上打盹的蘇合蹙眉睜開雙眼,辨清門口人影,又側目看了眼滴漏。
“我當殿下要到明日百花宴方醒,不想能早一日醒來。”
“她沒有入夢。”蕭晏低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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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合知他所指何人,只望着那扇已經關閉的內室石門,無聲嘆了口氣。
“亡人好入夢,多半是對人世尚有執念。然殿下所求,乃生者入夢,難免貪心。”
蕭晏聞言,未再言語。只合了合眼,轉身行至案前,問,“卷宗呢?”
“嗯?”蘇合還來不及從他傷春悲秋的兒女情懷中回神,便見眼前人已複了清明相。
“卷……那裏!”蘇合倒回座上,擡了擡頭,指向一側的香楠博古架。
“抱上,送來本王書房!”
方外的神醫看着堆起如小山般的卷宗,無語望天。
這偌大的秦王府是養不起侍者了,逮着他一只羊死命薅。
“本王從前院喚人取卷宗,再送來這書房,來回不費時辰?”蕭晏批閱着近一月累積起來的卷宗,頭也未擡,只挑眉道,“你配劑藥都不利索,賣個力氣總能吧。”
蘇合拎蓋拂盞,一口茶未咽進口去,整個氣笑了。
就這幅德行,伊人不入夢,實在太合理了。
晚膳亦是在這書房用的,實乃秦王殿下多日未理事,兵部送來要求決策蓋章的事宜太多。
蕭晏一目十行,過目不忘。
待晚膳畢,已經理出此間幾樁最為重要的事宜。對事點人,半個時辰後,左右侍郎、三司郎中、員外郎共八人,齊聚秦王府中。
兩年一度的武舉科考,城防六品武官的任職,禁衛軍該年度春秋季新入伍士兵的集訓,以及邊地要求兵器的調新,這四事議下,已是月上中天。
蕭晏捏了捏眉心,吩咐上宵夜。
俨然,這加議會還沒完。
諸人暗裏眼風互相掃過,不約而同推了推右侍郎。
兵部右侍郎楊素懷,是蕭晏的表舅父,即便這兵部七成官員都是蕭晏一手提拔,皆為親信。但沾親帶故總是更好說話些。
楊素懷拱手道,“殿下,夜已深,不若明日府衙再議。”
“怎麽,難得召你們加時上值,這便有意見了?讓主簿成倍算上工時,本王私庫補你們。”
“殿下說笑了,臣等不是這個意思。”楊素懷被噎了回,只得幹笑道,“實乃臣等瞧着殿下精神稍好些,還請殿下好生保養,這公務是幹不完。”
頓了頓,飽經風霜的面容笑意盛了些,又道,“明日殿下有百花宴,更需養着精神。”
蕭晏幼年封王,十歲起勤政殿聽政事,十四立明堂,十六視察涼州,後入兵部正式入仕,去歲未及弱冠,便已是正三品尚書位,成為六部最年輕的尚書。
長着眼睛的都能看出天子愛子之心,栽培之意。
且入兵部四年來,秦王殿下兩度執掌武舉科考,擇人或入禁軍衛隊,或入京畿城防,或調往邊地歷練,品階雖都不高,但皆任職地恰到好處,皆有用武之地。
昌平二十五年,西北線上回纥犯境,時值當地大旱。更是由秦王殿下直接從洛陽世家征糧,督軍押送糧草,解決了英武軍後顧之憂,打退回纥。
兵部在其手中四年,隐隐已有引領六部的趨勢。
如此政績加身,儲君之位不言而喻。
可惜,天不遂人願。
當年賢妃懷胎之時,受後宮毒害,中劇毒,使這秦王殿下生來便得了胎中帶毒的頑疾之症。
平素還好,文武不差,然但凡發病,真是今日不知明朝事。
這廂在場諸人,尤記月前,陛下的萬壽節上,秦王殿下将将起身賀壽,一杯敬酒還未飲下,便面色發白,渾身痙攣,一頭栽倒在地。
太醫署并着方外藥師谷就時搶救,整整兩天一夜,方将人從鬼門關搶回來。以往不是沒有發作過,但此番發病較之上次,距離甚近,且救治所用時辰更是翻倍地長。
陛下都恩準了其養病,下旨群臣無事不得叨擾。這廂兵部的屬臣們,哪個還敢跟着沒命似地幹活。
只盼着細水長流。
蕭晏今日已經兩回聽到“百花宴”三字,面色便有些發沉。
偏楊素懷一心想着表姐賢妃娘娘兩眼含淚的哀戚模樣,絲毫未見外甥不豫神情,只繼續掏心挖肺、忠言逆耳道,“臣以為,殿下貴為皇子,自當擔社稷之責,承宗廟之重,為大郢開支散葉。”
衆人附和,道應如是。
“如何開枝散葉,明日之百花宴方是殿下的第一步。”楊素懷尋着外甥臉色,将話道來。
蕭晏食指扣着桌案,低笑了聲,擡眸尚是清風潤面,君子如玉的矜貴模樣。
“臣等附議!”夜深人靜裏,諸人聲色更顯整齊劃一。
“爾等之意,盼着本王早日娶妻生子——”
諸人聞言,正欲颔首展顏,卻被後頭的話壓下嘴角。
“如此,要是本王哪日薨逝便也不怕了,你們亦可輔佐小主子?”
時值侍者送膳而來,蕭晏也不待臣下回話,只揮了揮手,“撤下去吧,莫給他們了。”
蕭晏持勺飲了口湯羹,“按諸位意,本王早些歇息。故而爾等不用膳了,且抓緊将最後一項邊地兵器調新議完,擇出個方子。”
堂中八人,面面相觑,拱手應諾。在秦王殿下那盅香氣四溢的駝峰羹和熱氣騰騰的長生粥中,饑腸辘辘地鞠躬盡瘁,報效家國。
蕭晏用膳畢,亦将他們的話理出關竅。
左右兵器調新,得花錢。
戶部尚書徐林墨是楚王殿下的人,怕是不會把銀子掏給秦王殿下。
諸人意見很統一,将這燙手的山芋遞給陛下即可,讓陛下從戶部掏銀子。
戶部哭窮,可不分天子還是皇子。他就認五殿下一個主子。
縱是到後頭給了,定是拐着彎給楚王鋪路,讓他立個功績。
蕭晏半分露臉的機會都不想給他,只漱口淨手,點了點頭,“此事擱下,不必上奏父皇,本王支會一聲戶部便罷。”
諸人還欲言語,蕭晏已經吩咐散了。
“那殿下亦趕緊歇下,莫再操勞憂身,且好生赴明日的百……”楊懷素真心實意,然一想方才那會,遂生生咽了下去。
只打着哈哈,領衆人一道告退了。
暮春深夜裏,涼意尚存。
兵部左右侍郎同坐一架馬車,一人握着一盞方才被秦王殿下克扣的宵夜用着。
“殿下實在可惜了,得了這麽個頑疾,縱是世家高門的姑娘心悅于他,又有哪家願意守着這空殼度日……”左侍郎盧庭盯着手中的長生粥,仰頭猛喝了兩口,不無遺憾道。
“前些年瞧着,倒是有兩家大族隐約有些個意願。”楊素懷把話接過,“然前歲殿下那般強硬手段,從世家征糧繳銀,除去定北侯府外,其他算是得罪狠了,徹底斷了這路。”
“大抵殿下知自己壽數,左右沒考慮這婚娶後嗣之事。”
馬車駛入朱雀長街,經過摘星望月樓,楊素懷看着三層小樓,輕嘆道,“但願這沖喜能起些作用,殿下吉人天相。”
秦王府清輝臺中,蕭晏仰躺在榻上。
子時已過,是下半夜了。然他輾轉反側,并無睡意。
明日府中開百花宴,諸人皆翹首期待,唯他半點不想。
上月初,因探子得了霍靖在西北練兵的消息,為折他兵甲,遂在天子萬壽節時鬧了那麽一出,又借其胞妹之口轉達。
本是一舉多得的好事,既可早些打發了霍青容那點兒女心思,又能斷了霍靖臂膀,還能徹底阻止洛陽世家望族送貴女入他府邸的念頭。
然當是戲演的太真,累自己母親傷心挂懷,求着旨意要開這麽場百花宴,以作沖喜。
這京畿高門的念頭是絕了,邊地想入洛陽政權中心的一些小族,卻是撿到了機會。
暗子這些日子送來的訊息中,摘星望月樓可是住滿了邊地官吏之女。
蕭晏扣着床榻,喜憂參半。
喜的是,那處樓中有蒼山派的三個女子,扮作了這廂參宴的秀女。
西域蒼山派,是她的師門,是霍靖的人。如此可再拔去一波他的勢力。
只是可惜,按前世時辰,眼下她當還在密訓中,兩年後才會入府。
兩年後——
蕭晏心跳的厲害些。
她若是見這王府後院,已曾有她人入住,他要怎樣解釋這九曲十八彎的事宜?
蕭晏合眼想了想自個阿爹早些年腥風血雨的後宮,又想了想楚王雞飛狗跳的後院。
得出一結論,女子鬧騰,左右不是為權便是為人。
秦王殿下摸了摸自個風姿英朗的面龐,又看了看自己一雙能文能武的手,遂安心了些。
鬧,才對。
如此,方顯她是在意的。
作者有話說:
下章百花宴,同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