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蕭晏

葉照一行在摘星望月樓落腳。

這處,雖與其他客棧無異,但律屬官署,專門用來給入京無落腳處的秀女居住,以此彰顯天子仁德。如今便是住了許多從各地而來,母族勢力單薄、族中官位低微的待選女子。

譬如葉照,眼下就是安西一個七品雲尉騎之女,化名季棠。

扶梯上樓,崔如鏡已經換了溫謙貌,不緊不慢随在葉照身後。

葉照餘光四下掃過,二樓右側臨窗口,有黃衣女持筆作丹青,乃是她的二師姐朱墨。而左拐單間,正門大開,有琴聲胡調緩緩流出,懷抱箜篌的女子正是她的三師姐聞音。

葉照一步步踏上樓去,卻見自己的房內出來個人,差點撞個滿懷。

“走錯屋子了,抱歉。”出來的姑娘沖葉照盈盈一笑,一雙秋水目,閃着琥珀光。

笑意勾人漸濃,琥珀眸子光澤愈亮。

葉照瞥頭避開她眸光,擡手從袖中滑出一面花鏡擋去。

對方猛地晃了晃身形,轉瞬揮袖掃面而來。一瞬間,兩人廣袖擦拂,竟是對擊的內力相撞,震得彼此衣袂輕翻。

只是因二人收勢甚快,自也未傷及旁人。唯二樓路過者,樓下用膳者,莫名覺得起了一陣清風,又轉眼風停。

面前人是她的四師姐司顏。

客棧中旅客往來,熙攘如常。

這二樓之上,時辰卻有一刻的停滞。

葉照觀左右而思前後,算是被人四面圍住。若她此刻生了叛逃之心,以一敵四,大抵只能同歸于盡,根本不可能全身而退。

更甚者,她還服了崔如鏡的碎心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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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師妹不會是被我勾了一分魂?”司顏觀葉照眉間含了兩分疲色,只持着帕子掩半面示笑,低聲道,“不應當啊,師妹功夫大成,乃我蒼山除師父外第一人。”

“如此多話,小心禍從口出。”葉照拂開她,只無聲又掃了諸人身邊随行的侍女,徑直入了房間。

摘星望月樓既屬官府,這廂入住的又都是為皇子采選之人,焉不知京畿權貴插了多少眼睛盯着!

“沒事,你惹她作甚!”崔如鏡低斥了一句。

司顏冷嗤不屑。

“各行其是。”未幾,屋外随着崔如鏡的話語再度落下,關門聲,落窗聲,步伐漸去聲,逐一響起。

葉照合了眼,未再理會,只靜心調理內息。

如此陣仗,無非是又一次對她無言的警告。然此刻葉照心中擔憂更多的是蕭晏處。

蒼山門下四大弟子傾巢而出,再觀她們彼此帶的侍女,皆是門中七煞堂的人。如此提前入洛陽,三日後都将同她一道入府赴百花宴。

這般多的高手竟能通過層層擇選,直入秦王府邸。

是這一世,他毒發的太快無力掌管王府以致疏忽至此,還是霍靖比上一世更雷厲了?

四月日頭并不酷烈,透過窗戶照進來,葉照卻覺背脊生寒。

半晌,她的內息都沒有平複,反而心緒更亂。恍惚中,竟又看到蕭晏被懸屍城樓的模樣,只是這次她看得更清楚些。

城樓之上,秋風又寒又烈,吹開他覆面的淩亂發絲。

他阖着原該如水溫柔的桃花眼,頭顱低垂,再沒有過往的風流意氣,就那般孤零零地垂吊在風中,被挑斷筋脈的四肢鮮血還不曾流盡,正滴滴答答地落下……

一點,一滴,慢慢彙成細小的血色涓流。

彙成血流,注入玉瓶中。

秦王府的一間密室內,蕭晏頂着一頭虛汗,面色蒼白地靠在座塌上,還在滴血的左手擱在榻臂,正由神醫蘇合給他在腕間處上藥止血。

“殿下四年前才得了那優昙花,治好先天頑疾,且好生保養着身子。雖說每隔半年才取這麽一回血,傷不了元氣。但這麽個采法,是破開您筋脈引出的血,要是再多用采幾回,您這條臂膀就要廢了。”

“屆時,可別說這廂是經的我之手。”蘇合扯過紗布給人包紮,臨了暗勁一提,重重打了個結,“才治愈了您那百年難遇的胎裏症,勞您讓我在功德簿上多趟兩日,也好在師門前漲漲臉。”

蕭晏觑着那手腕包紮的紗布,只覺痛意席卷全身,咬牙倒抽了口涼氣。

“知道本王為何擇你,而不擇你旁的同門?”片刻,蕭晏緩過勁,眼中聚了些光,只傾身拿來案上裝滿他鮮血的三寸玉瓶,細細瞧着。

鋒銳眉眼,溫柔而蒼涼。

“自是因為我醫術冠絕,五行八卦精通,琴棋書畫俱佳,乃藥師谷門下第一人,江湖才藝第一人。”蘇合篦了碗藥給蕭晏,長嘆道,“只可惜,學成文武藝,賣與帝王家!”

“主要是你話少。”這話吐出,蕭晏擱下玉瓶,抽過扇子敲了一記自己的眉心。

當年定是瞎了眼,才覺得這人話少性冷,是整個藥師谷說話最言簡意赅的,不似旁的醫者總是喋喋不休,遂請來伴在了身側。

“左右秦王殿下當日眼盲心瞎。”蘇合推過藥盞,催促用藥。

蕭晏掩過撲鼻的苦味,握了握左手腕,待痛意稍減,遂收了扇子重新撿起玉瓶,往內室走去。

蘇合瞥了眼內室露出的冰棺一角,識趣得沒去幫忙。

一炷香的時辰,蕭晏轉出來,手中玉瓶已空。

蘇合看他一眼,又看一眼湯藥,提眉露出兩分不豫。

蕭晏瞧着尚且熱氣氤氲的藥,抗拒道,“先看信。”

“急不死你!”信是方才暗衛首領送來的,蘇合從袖中掏出,扔了過去。

“成了?”蘇合見這人眉眼彎下,嘴角揚起。

“成了。”蕭晏這下端起了藥,慢慢飲着。

蘇合接信掃過,挑眉點了下頭。

果然,霍靖派往西去摘花的八百人手,全軍覆沒,無一生還。

四年前,蕭晏得優昙花後,便暗裏派人制造研發機關,但凡有人再摘此花,便可觸動暗箭兵戈。這樁任務在去歲大成。

今朝便用在了霍靖身上。

“我就是好奇,如何揀這麽個時候,引他前往?”

“前兩個月,暗子探得他在西北練了一方兵甲,本王替他練練手。”蕭晏飲一口藥,含兩枚蜜餞。怕苦的樣子,蘇合簡直沒眼看。

“且有四年前西域雪山一戰,本王折了不少人手,總得讨些利息。”

話及此處,蕭晏不由想起那年涼州城外刺殺陸玉章的殺手,雖是夜衣蒙面,但從身段辨,當是個身量未足的女子。

結合從雪山撤下來的首領描述,無論是功夫、身形都當是同一人。

安西陸氏一族,蕭晏和霍靖彼此想要許久。如此刺殺,除了他的人,蕭晏想不出其他。

故而,雪山六百餘人性命,他總要讨回來的。

蕭晏蹙眉又飲了口湯藥,面上歡色尚存。

“如此一來,既報了舊仇,又削了他臂膀,當真一箭雙雕!”蘇合嘆道。

蕭晏不置可否。

蘇合瞧他一眼,湊過身子,若有所思道,“在下失言,殿下這是一箭三雕。”

“只是您這借襄寧郡主之口将消息遞出去,雖說姑娘家的确纏得有些緊了,但你這心到底狠了些。啧啧!”

蕭晏這回沒立馬應他,只低眉認真飲着藥。

片刻方道,“她若不登我門,我總不能把話遞到她閨閣裏。”

蘇合一愣,瞧了他半晌,強迫自己“嗯”了聲。

理是這麽個理,但這聽來也太不像人話了。

神女有意,襄王無情。

且這無情的王,拒絕你的同時,還能利用你一回。

方外的神醫吸了口氣,謀天下的心,果真薄情又狠辣。

“那個……,容我再問問,您這既已知霍小侯爺狼子野心,如何不趁着這次機會,一網打盡了?還特意派人提醒他小心雪崩。如此,他自然只派親兵而不親往。”

殿中燭火投在蕭晏風姿玉貌上,桃花眼中慢慢釀起的笑意忽明忽滅。

“他還有用!”片刻,蕭晏放下藥盞,換了折扇輕搖。

前世那幾近改天換日的手筆,僅一個霍靖,一個定北侯府,是沒有那般能耐的,後面定還有人籌謀。只可惜,霍靖兵敗被捕後,硬是未吐只言片語。

更甚者、關于她,亦不肯說出一個字。

重生十年,他沒尋到她半點蹤跡。

蕭晏握扇的骨節泛白,指尖涼意蔓延。

彼世彼時,獄中昏暗肮髒,明明一敗塗地,霍靖卻笑得諷刺而開懷。

他道,“蕭清澤,這山河霸業我輸了,可是你又贏了什麽?”

“便是一個女人,我知她全部經歷,完整一生。你呢,除了那帶着謊言的三年,你不知她過去,不知她後來。”

“她或許是愛上了你,願意為你生下孩子。”

“可你知她何時動的情,何時起的念,何時死的心,何時棄的希望?”

“你知她生于何處?家在何方?雙親何人?在被我收為暗子前,又過着怎樣的生活?”

“看你這般模樣,是想知的。但無法知,也不會再有機會知。”

“如此,下個輪回裏,自還是我先遇見她。只想這一點,我便覺得我不算輸的太厲害。你,也沒有贏多少。”

隔世話語襲上心頭,慢慢燒紅男人的眼睛。

“殿下……”蘇合見他晃神,遂将藥盞推了推。

蕭晏默聲接過,卻是将掌中碗盞越捏越緊,須臾碗壁現出一道裂縫,濺出的藥汁灑了他一手。

“勞你、再熬一盞吧。”蕭晏回神,眉眼落寞枯寂,話語又低又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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