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試探

翌日寅時三刻,蕭晏便已起身。

葉照同他一道睜開的眼,看滴漏時辰,知曉他要上朝去,遂下榻給他拿朝服。

上輩子偶爾磨不過他,也曾來清輝臺小住,蕭晏當季的衣衫都歸置在右首通鋪耳房中,葉照是知曉的。

然才踏出一步,她便下意識收住了腳,輕聲道,“不知殿下衣袍在何處,妾身去取。”

蕭晏翻了翻袖角,擡眼告訴她位置。

須臾,葉照捧着衣衫回來,眉宇卻蹙着。

當是蕭晏久病未上朝,許久不穿朝服。這衣袍雖理得規整,不曾落灰。但也沒有熨帖,袍擺尚有折痕,領口處還有一塊邊角翹着。如此上身,顯然不合禮數。

“怎麽了?”蕭晏問。

葉照指着衣衫如實禀告。

“讓司制過來。”蕭晏扣着案幾沖門外喚人。

“那妾先伺候殿下梳洗。”

蕭晏嗯了聲,靠在一旁的座塌上,抽了本書看。

葉照比不得他,提個嗓門就能使喚人。只規矩行至門邊,溫聲傳話。

話畢轉身,尤見屋內燈下,蕭晏側臉溫潤,鬓如刀裁,鳳眸凝光落在書卷上。

屋中只有他二人,葉照突然便覺得有些尴尬,不知說什麽好。

只咬了咬唇,回身對守夜侍者吩咐道,“揀些殿下素日愛吃的膳食送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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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再問一問醫官,可有湯藥要用?是膳前用還是膳後用?別同早膳沖撞了。”

還未至平旦,晨曦未露,外頭烏蒙蒙一片,靜得很。

她聲音低柔,蕭晏卻還是聽得清晰。

蕭晏聽清了,便開口追話。

“請蘇神醫侍藥。”

“早膳送兩份,添一盞阿膠羹”

這清輝臺二十年來,頭回入住女子,哪怕是一個六品孺人,府中侍者也不敢怠慢。故而這一夜由從賢妃處撥來的掌事,廖姑姑親來上值守夜。

廖姑姑年近三十,梳單螺髻,着一身杏色窄袖襦裙,朝葉照欠身行禮時嘴角挂着欣慰的笑。

能有條不紊地傳各司,還能想到藥膳和早膳的前後用法,是個心細的。

甚至得了侍寝,還能連着陪同侍膳。

阿膠羹最是滋陰補氣。

想來昨夜是受累了,好在殿下會疼人。

廖姑姑替賢妃娘娘松了半口氣,眼前這廂是個有造化的人兒!

葉照有些報赧,實乃對方穿戴齊整,自己卻還是一身小衣,難免局促。只是看着遠去的人影,葉照尤覺哪裏不對,卻一時想不起來。

“過來!”蕭晏似想到什麽,擱下書卷起身。

轉入內室,到了床榻前,葉照方發現蕭晏手中多出把匕首。

“忍着些,總歸要疼一回的!”蕭晏拾起她左手,揀了食指劃破口子,往那塊雪白的巾帕上擠出血來。

葉照愣了幾瞬,才反應過來,合着是拉她來挨昨夜沒受的疼。

偏那廂還在說,“這點疼趕不上那遭!”

葉照垂着眼睑,怎麽就能青天白日說得這般心不跳氣不喘的。

“疼嗎?”蕭晏扔了匕首,從案頭拿來個小瓶倒出粉末給她敷上,轉眼便止了血。

“……疼的。”葉照皺眉。

蕭晏盯了她一眼,撂開手,甩袖轉出內室。

止血粉中有一味草藥紅爻,雖有極好的止血功效,卻用來極痛。每回他自個用,都能逼出層冷汗。她倒好,連個寒顫都沒打,眉頭都是提醒了才皺。

所以,霍靖是怎麽訓的她,蒼山一派又是什麽邪魔妖道,能讓她痛也不喊出來,甚至麻木到都感覺不到痛楚!

蕭晏呼吸一窒,猛地頓下腳步轉過身去。

葉照随在身後,眼看避之不及就要撞上他胸膛,遂提氣往後移了半丈。

“你離本王那麽遠作甚?”蕭晏欲要攬人的手撲了個空,只憤憤掩過尴尬。

葉照正欲回話,捧盆端水的司寝和持鬥捧炭的司制兩處正前後腳魚貫入內。

皆是一副神色匆匆,屏息不敢喘氣的模樣。

“殿下安坐。”葉照彎下杏眼哄他。

蕭晏靜了聲,由她侍奉。

葉照揀過帕巾給蕭晏溫面,然後點了一支香計時。

遂站在一旁研磨澡豆,未幾澡豆成粉。葉照看了眼香,正好過半,便揭開巾帕,轉身拿起匣屜裏的青銅剃刀。

濕潤刃面占上澡豆粉,自然形成糊狀。

葉照手法輕柔又細致,一點點敷在蕭晏面上。

蕭晏坐着,葉照站着。

葉照屈膝俯首,鼻息随着剃刀從下颚至鼻下至耳畔,絲絲缭繞。

耳畔處收尾,後半寸便是脖頸,鼻息全落在上頭。

蕭晏偏頭躲了躲,“癢。”

“別動!”葉照撥正他的臉,“就好。”

有些動作連着語調全刻在骨子裏,怎麽自然怎麽來。

兩人都頓了頓。

葉照先回的神,洗淨剃刀,開始給蕭晏剃面。

她是用刀的好手,但這廂刃在人面,且是他的一張臉,她便愈發小心謹慎。

外頭晨光已經亮起,柔柔灑進屋來,渡了葉照一身。

蕭晏半阖着眼看她,扭頭往她掌心蹭去。

“殿下!”葉照轉瞬收刀,眉宇含了兩分怒氣。

似訓不聽話的孩童。

是真的。

她回來了。

蕭晏嘴角噙了笑,回正姿勢。

她面容沒有破碎,眉眼會溢出怒色。

“妾失言。”葉照低聲道,“只是怕傷到殿下。”

蕭晏看着她又複了恭謹卑怯色,便也收了笑,壓平嘴角,“無妨。”

對鏡剃面,窗下熨衣,殿中案上已經擺好膳食,正冒着熱氣和香氣。

時光靜好。

然不過片刻,這份安适便被打破了。

司制掌事跪在蕭晏跟前,将話道來。

原是蕭晏的朝服,折痕和翹邊處,需高溫炭火置于熨鬥中,熨燙兩刻鐘方能服帖。然冷炭點燃,催溫生火,也至少需一刻鐘。這樣算來,根本來不及。

“來不及你們想辦法。本王養着你們是解決問題,不是扔問題的。”

“這……”司制顫顫道,“不若殿下換吉服……”

“荒謬!”蕭晏拍案坐直了身子,“你是今個晨起,人醒了腦子還睡着?”

“殿——”葉照手中鋒刃本停在他下颚處,他這樣豁然坐起,刃口便垂直往下切去。

葉照根本來不及思考,只本能地素指勾刀,逆轉刀刃,控着力道将那把三寸青銅剃刀刃面對着自己掌心。

饒是如此,掌風餘力還是拂起蕭晏幾絲鬓發。

葉照心懸起,蕭晏轉頭看她。

片刻,他問,“傷着沒?

“沒!”葉照連忙捧了銅鏡與他。

“本王問你的手傷到沒?”蕭晏将人拉過來,手心手背地看。

“謝殿下關心,也沒!”掌心除了一柄青銅剃刀,空空如也。

時值,蘇合帶着藥膳進來,加上前頭的司膳、司寝、司制,一殿怏怏十數人,算是看出了秦王殿下對這季孺人的在意。

尤其是蘇合,徹底舒了口氣。

以後,再逢四月十七,這人總能少折騰些了。

葉照低眉抽回手,絞幹帕巾給他重新淨面。

“不若殿下先去用早膳,朝服妾身來想想法子。”

雖說他聖眷優渥,但朝會之上,穿戴有差,罪名可大可小。

且當今天子座下,得寵的原不止他一個,還有一位年歲相仿的楚王殿下。

要是今日全了這樁事,他對自己的信任也會再多一分。

蕭晏不置可否,起身挪去用膳。

司制掌事如遇大赦,引着葉照至朝服處。

熨帖衣袍的法子和難處,方才已經說得明白。

來不及催升溫度。

的确如此,熨燙領口的銅鬥都是專門尺寸的,放不了太多炭火,溫度一直是只溫不燙,費的便是來回反複的功夫。

“炭點上了嗎?”

“點上了,但是還沒燃透。”

“那先抓緊時間熨起來,着兩個小厮與我燒炭,一會可換炭。”

司制處的兩位掌事聞言,一顆心又沉了下去。原以為是什麽絕妙的法子,這說了等于沒說。

“還愣着作甚,趕緊的。”葉照柳眉輕擰。

司制無法,硬着頭皮熨燙。

每隔半柱香,葉照便着人換炭。

如此兩炷香後,葉照走上前來,道,“讓我看看。”

司制默聲退開,目光幽怨垂敗。

葉照輕撫領口,沿紋路慢慢按揉,半晌道,“這不是很好嗎?甚是服帖。”

兩位掌事狐疑地對視一眼,匆忙上來查看,果然翹邊平整,褶皺全無。

“二位辛苦了,趕緊給殿下送去吧。”

“謝季孺人。”司制來不及細想,只福了福身,捧着衣袍入殿。

殿外無人,葉照合眼平複體內翻湧的真氣,片刻後方才緩過勁。

她的“九問刀”心法,原就是純陽的內家功夫,可化冰融雪,方才在司制熨燙了四五分平整的基礎上,她運功于指尖,催高了溫度。

只是,實在太耗心力了。

她側首看一旁銅盆中的倒影,水中面龐蒼白一片。

眼見蕭晏已進完膳,正在用藥。

葉照提了口氣入殿給他更衣。

“仿佛氣色不太好,把阿膠羹進了,回頭再眠一眠。”蕭晏揉了揉她豐茂的長發,垂首吻她眼下淚痣。

帶人離開時,還不忘回眸看她。

三千寵愛,溫柔缱绻,也不過如此了。

葉照欠身莞爾,目送他離去。

“你們也退下吧,我不用伺候。”

直到蕭晏拐出外門,葉照方禀退侍者,暗舒了口氣。

然一顆心卻莫名懸着,這個清早,大半個時辰的功夫,總是說不出的奇怪。

心靜下來,神思便慢慢清明。

電光火石間,葉照眉心陡跳。

朝服雖幹淨卻未熨燙。

掌事姑姑衣衫齊整卻未簪發。

司膳、司寝來時皆神色匆忙。

司制更是連炭火都來不及點好備下。

……

若蕭晏病後銷假要上朝,府中至少在前一日便将事宜準備妥當。

所以,今日參與朝會根本是他臨時起意。

為何要如此?

除了他在試探她,葉照想不出更好的解釋。

葉照掐着掌心,回想方才種種。

若她所料無差,那麽她已然露了馬腳,且有三處。

一則蕭晏劃破她手指敷藥,她耐力太好不知疼痛。

二是給他剃面,收刀過于利索,他回望的那一眼,當是感覺到了。

再者便是朝服,不該去碰的,顯然聰明反被聰明誤了。

葉照起身,從妝匣中揀了把與青銅剃刀相差無幾的修眉刀,攏入袖中。禀着方才給蕭晏剃面的位置和姿勢,重新收刀切掌。

然後握上袖筒卷邊,沁入血跡。

看起來,尤似掩蓋許久的模樣。

想了想,她又拐進內室,尋了蕭晏先前給她用的藥,倒在傷口上。

整整一瓶,敷了一半,撒了一半。

菱花鏡中,現出她頂着一頭細汗的清麗面龐。

面龐上,是一雙疼的通紅的眼睛。

她用力掐了把傷口,終于逼出一行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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