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月夜

庭中廊下,壁燈融融,葉照正在包粽子。

右手當日便止了血,但到底劃痕甚深,愈合還需時日。如今還纏着紗布,行動不甚利索,只撚着勺在餡中攪拌。侍女看着也不是熟手,粽子包的初具雛形,無美感可言。

包好大半,收口處,葉照挖了一大勺棗泥嵌入,還不忘湊近聞了聞。然後滿意地讓侍女裹上最後一片粽葉,抽繩封口。

蕭晏站在殿門邊,止了守衛通傳,搖着扇子踱步上前。

“你去膳房借個四方蒸屜,剩下的我們磨成粉做些米糕。”活了兩世,葉照其實都不怎麽會做膳食。

幼時初入鳴樂坊,在慕小小收留她之前,她吃的都是殘羹冷炙。老鸨為馴服她,有時甚至兩三日都不給她吃食,她沒少同貓狗搶食過。後來跟了慕小小,又入沙漠,入王府,自也無需她動手做羹湯。

她如今還會些手藝,是上輩子有了小葉子之後,慢慢學的。卻也不是很娴熟精煉。

那會她們在安西酒泉郡的一個小鎮上,租了兩間屋舍。院子裏有一顆棗樹,伴了她們四年。

因為自己重傷在身,又怕被人認出,遂鮮少出門。棗樹結的果子便成了小葉子唯一的零嘴。後來隔壁的婆婆教她将棗子風幹,可搗泥成餡,和着米粉一起蒸,便是一道簡單又可口的點心。

她便試着給女兒做過一回。

至今,她還記得小葉子圍着爐竈歡呼雀躍的樣子,和竈臺蒸籠裏冒出的汩汩香氣,是人間炊煙袅袅的模樣。

小葉子,這世上,她唯一的血親。

聞方外術士,能采血引魂。葉照想待諸事平息,定要尋得那術士,再見一面隔世的女兒!

哪怕是一縷魂魄。

前世,她就那樣将她扔下了……

“此刻做米糕,光磨米成粉這一項便要到三更去了。”崔如鏡的聲音将她思緒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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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照笑笑,撩起半截袖角,正欲握上米罐将米震成齑粉,卻聞腳步聲漸近。

“奴婢見過殿下。”崔如鏡顯然也發現了,側身給蕭晏行禮。

“妾身見過殿下。”葉照瞬間收掌,攏披帛姍姍迎上兩步,屈膝行禮。

蕭晏沒應聲,越過二人,往石案上掃去。

“端陽食粽,倒是應景。”蕭晏回過身來,擡了擡扇子,示意起身。

然從神色到口氣無一不帶着嫌棄,“這包得也太醜了。”

“謝殿下”三字滾到唇邊被咽了回去,葉照轉口道,“一點俗物,殿下見笑了。”

蕭晏擡眸看她,因孺人品級衣着上自然素簡清淡,只一身鴉青色拽地長裙,襯月白暗紋抹胸,臂間纏着一方水碧無繡披帛,在夜風中輕輕翻轉。

她甚至沒有盤髻,三千青絲用一根杏色絲帶松松垮垮挽在一側,偏整個人雅致又慵懶,似一支被月華籠罩的清麗芙蕖。

即便暗夜中,也無法掩去絲毫姝色華彩。

眼波潋滟,雪膚粉頰,氣色亦是上好。

誠如蘇合回禀,如暗子所載。

蕭晏瞥過眼,幽幽搖了兩下扇子,似要把眼裏湧上的不豫揮散。

這人怎麽就如此安然閑适的?

那日他在清輝臺說的話不夠重嗎?抑或是他這兩日做的事還不算過分?

她怎麽就不急不惱的?

便是為了給霍靖完成任務,不也得想辦法随同去沁園嗎?

蕭晏想起百花宴前一晚,他還思慮待來日如何同她解釋,提早開宴納人的事。輾轉反側半宿,最終确定她會鬧才是對的,說明是在意他。

所以這廂,她是壓根不在意自己嗎?

也不對,她又不似自己帶着前生記憶。左右于她,自個還是個不怎麽熟悉的人吧。

這樣翻來不去地想,蕭晏稍感慰藉。

否則,就他剃頭挑子一頭熱,他估計能發瘋。

“殿下來此可有事吩咐?”葉照看出他眼中一閃而過的惱色,卻也只當不知,只道,“即将入夜,不宜飲茶。正好妾身留了些小天酥,殿下可要用些?”

今日已經初二,蕭晏初四午後出發前往沁園。這晚或許是唯一的機會了。她必須讓他同意随往,護住陸晚意,或者想法子留下陸晚意。

“端上來吧!”蕭晏垂了垂眼睑,勾着嘴角往裏屋走去。

“你去溫一溫,莫讓殿下用涼的。”葉照支開崔如鏡。

入了屋,蕭晏也沒坐下,只站在廳中四下打量。

“殿下?”葉照柔聲道喚他。

“住得慣嗎?”蕭晏問。

葉照點點頭。

“今日可有換藥?”蕭晏摸了摸她手上的紗布。

“換過了。”

“傷口別沾水。”

“嗯。”

“結痂時會有點癢,別撓。”

“好。”

殿中靜了一瞬。

葉照坐在他對面,清甜嗓音破開沉寂,“殿下是特地來交代妾身這些的?”

“本王……路過。”蕭晏撐着一身自以為是的傲骨,扇子搖開又合上,“不日本王便要出行,王府便是你做主,一人無趣可以四下逛逛。”

頓了頓,他重新搖開扇子,拿出塊令牌,“清輝臺也能去。”

葉照聞後頭話,又看令牌,不禁詫異地望向他。

“可知何為沖喜之說?”蕭晏開始胡扯,“便是其人不在,其之物皆可代。母妃說,你八字同本王最合。故而本王不在府中時,你便多近本王貼身處,也是好的。”

葉照眼神晃了晃,含笑颔首。

上輩子,包括如今入府的小半月,她偶爾還在想,如何蕭晏一眼擇中她,頭一個便召她寵幸,僅僅是因為她一副皮囊嗎?

雖自己也知是為沖喜而來,知曉他最終情歸何處,但總想着前生溫柔缱绻時并無旁人涉足,他對她或有幾分真意。

然這廂從他口中聽到如此直白的話語,葉照需承認,心口有一瞬的窒悶。

不過也好,清輝臺中除了有他的寝殿,還有他的書房,論政房,資料庫,這廂得了令牌進入,她探情報也可容易些。如此扳倒霍靖便能更快些,她離開自然也可更早一點。

這樣想來,原就瓷白的面容,妩媚笑意浮上。

燭光下,她娉婷起身接過令牌,欠身道,“多謝殿下。”

蕭晏話音脫口,便意識到理由尋得荒唐,想找話彌補卻見面前人不僅沒有絲毫不快,還盈盈施禮謝他。

蕭晏面色發沉,欲要發作,耳際再次響起她的話。

“妾身記下了。” 葉照輕聲道,“只是殿下既知妾身一人,孤單落寞,可否……可否帶妾身同往,讓妾身侍奉于殿下左右。”

原是在這裏等他。

蕭晏的眉眼一下柔和起來。

如烏夜染光,似山海入畫。

他收了折扇,伸手拉過她,擁在自己身側,“想去?”

葉照柔順地點點頭,将令牌退回蕭晏手中,“相比殿下之物,妾身自然更在意殿下。”

她這樣說,自還有一重旁的顧慮,這令牌亦或許是蕭晏的試探。而眼下最重要的還是保住陸晚意,莫讓蕭晏和安西權貴産生不可調和的矛盾。

令牌若是蕭晏真心賜她,是前頭的意思,那麽她有的是機會重得。

“可是,前去的車駕,園中的住處已經歸置好。此時再做安排,便費事了。”蕭晏撫着那枚令牌尋理由。

一笑,眼波入鬓,如玉生輝。

“妾身一人一婢爾,能費多少事,占多少地。”葉照聲音愈發輕柔,雖是低垂着眉眼,然眸光盈盈,如淚似霧一直流連在蕭晏身上。

可謂是,情絲纏繞英雄體,情淚把酒灑天際。

蕭晏背脊發熱,指腹升溫。

只擱了扇子攬姑娘纖腰,抱至膝上,“當真這般想去?”

他抱她,燙她。

她便矜持,退半寸。

然尚在他掌心之中,只是不讓他再進一步。

甚至都不看他,只抽過他那把扇子,一頁頁打開。

抵鼻尖輕嗅,輕輕點頭。

“好香。”

這只是一把尋常折扇,并不是小葉檀木扇,搖不出沉水香冰甜之氣。

倒是男人,沐浴而來,懷袖間冷香時斷時續。

所以,“好香”二字,委實微妙。

“喜歡?”蕭晏隔扇問話,伸手摩挲在被扇面半遮的淚痣上。

“喜歡。”葉照以扇推過他略帶薄繭的素指,“所以,妾身想與殿下同往,成嗎?”

推了一半,葉照擡眸看他,反手握住他的手。未待蕭晏眸光接上,便已低頭吻上他手指。

唇齒繞指柔,血氣方剛被逼成血脈膨脹。

男人鋒銳喉結滾動,背脊忽僵似被雷擊,想抽手卻喂得更深。

剩帶着扳指的拇指撚在她微紅的耳垂。

寒玉都發燙。

當真,月色撩人。

媚色更撩人。

成。

蕭晏盔甲卸了大半,從心裏應她。

但,除開這回。

強撐住三分清明,蕭晏将身和心皆從溫柔海中抽出。被她含住的手,反客為主,撩起她下颚。

他望着她一雙如水脈脈的杏眼,也不去辨她是真情還是假意。

她回來就好,他是真心的就好。

他喘着氣,親過她額頭和唇畔,将那枚令牌和扇子一起放入她掌心。

“都給你!”半晌,蕭晏終于平複,能起身離開。

他按住她,點指封住她還欲吐話的唇口,低聲道,“聽話!下回……往後都帶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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