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兩處

梅杏青青,葉陰迎夏。

五月初四,秦王府車駕浩浩蕩蕩從朱雀長街出發,前往洛陽城外的沁園。

“聞秦王殿下身子好些了,原以為按他的性子,定是早早回兵部銷假。不想還在修養中。”

秦王府對面西街拐角處,楚王蕭昶的馬車恰好經過,見此場景,遂停下望了片刻。

車中坐着三人。

五皇子蕭昶,戶部尚書徐林墨,鹽鐵司荀江之子荀茂。

方才說話的是徐林墨。

徐墨林有一胞妹,便是如今的徐淑妃。

按理,他自當扶持留着徐家血脈的皇裔。然徐淑妃入宮十七載卻無所出,後續送入的幾位徐氏女郎,亦皆無子嗣。徐墨林便索性斷了這念頭,只想在成年的皇子中擇一輔佐。

天子膝下皇子有三。

大皇子蕭旸,五皇子蕭昶,七皇子蕭晏。

相比之下,蕭昶資質稍遜其二人。然蕭旸性格孤僻,不良于行;蕭晏頑疾在身,年壽難永。

是個人都會選擇蕭昶。

楚王蕭昶亦有問鼎之心,最是能幹好勝。

譬如如今才入夏,蕭昶擔着工部侍郎一職,便已經早早備起了七月裏骊山行宮夏苗的事宜,今日便是前往勘察地形和檢查圍場設施的。

“七弟請了方外藥師谷的人随身醫治,然病卻發作的愈見頻繁,大抵不中用了。”蕭昶瞧着遠去的車駕,笑道,“說到底世人皆貪生。有命之時酬壯志,時日無多便及時行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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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莫輕敵,這些子三日一輪的小朝會,秦王可都參與的。臣瞧着他精神尚好。”

“參與歸參與。”蕭昶道,“你瞧見他做什麽實務了嗎?整日應卯罷了。”

徐墨林皺了皺眉,“倒确實不曾。”

蕭昶又道,“本王聞邊地将士的武器要調新,他可尋你撥銀子?”

“着楊素懷來要了回,臣軟釘子打發了!”

“所以便是了。”蕭昶颔首,“估計他也不願費心力。瞧瞧,如今帶着妃妾美眷花前月下,泡湯食飲,豈不快哉!”

說着,兩人又往外瞧了眼。

秦王府門口,嬌陽豔豔,綠柳茵茵,已經重歸安靜。

“那筆銀子你先扣着。”蕭昶落了簾。

“自然。”徐墨林道,“臣明白,且待秦王将這事呈給陛下,屆時殿下再幫襯着。”

兩人會心一笑。

“走吧!”蕭昶敲了敲車壁。

“別看了。”見荀茂還探着腦袋張望,蕭昶無語道,“洛陽三坊十八店的姑娘還不夠你看的。那廂不是你能肖想的。”

荀茂是洛陽高門有名的纨绔,色字當頭。

百花叢中過,片片皆沾身。

方才馬車停下片刻,其二人皆望車駕論公事,唯他目不轉睛盯着秦王府門口送別的女子,喉結滾了又滾。

“那個莫非也是秦王的妃妾?”荀茂這才落了另一頭車簾,腦中盡是葉照青紗白裙的模樣。

三坊十八店的歌舞伎,如何能夠比之?

“如此絕色,秦王怎麽不帶之随行?”

蕭昶輕嗤,“所以說如今他是格外惜命,前段時日不是傳他後院一妾晨起伺候剃面,割破了手。清輝臺見了血光,自然不吉利,他忌諱着呢!”

蕭昶話語落下,卻是盯了荀茂一眼,“你且藏起你那點心思。秦王再不濟,他的東西也是尋常碰不得的。”

例如這些年的邙山夏苗。

其實以往都是春獵秋彌,只是因為蕭晏入秋受不得寒,但他又喜歡狩獵,不肯老實在觀景臺待着只觀不下場,

陛下方将秋彌改成了夏苗。

七月流火,這樣的日子田獵,縱馬稍行片刻便是汗流浃背。哪比得上十月金桂,天清氣爽。

楚王心不甘情不願的嗤了聲。

葉照立在府門口,望着早已遠去的車架,芙蓉面兩頰生愠色,杏眼圓瞪,朱唇未啓卻将一個“哼”字拖得又嬌又綿,方拂袖重新往內院走去。

同被留下照看府中事宜的廖掌事見此狀,亦不由嘆了口氣。

她也實在摸不透主子的心思,若說殿下寵這季孺人,沁園一行卻偏不帶她同往。可若說不喜她,卻是在冷落了數日之後,自個先低的頭,初二那晚巴巴趕去的翠微堂。甚至昨日,亦是在那裏過的夜。

莫說廖掌事看不透蕭晏心思,葉照亦是發懵。

她原也是這般想的。

雖說正逢這兩日是她的小日子,昨夜蕭晏沒有碰她。然也将她折騰得夠嗆,除了最後那點防線,他基本就把她拆骨剝皮了。

便是她唯一好的左手,他也不曾放過,半哄半嗔地往下按去。

“除非殿下明日帶妾身同往!”葉照掙紮着。

“同往……”男人的聲音又粗又重。

日頭偏轉,葉照坐在翠微堂長廊的半片花影裏,面色發黑。

簡直一世白活,竟然發昏相信男人床笫之間的鬼話。

她垂眸看自己左手,惱怒地握了握拳,發出骨節咯吱的聲響。

昨夜合該就這般用力些……

葉照深吸了口氣,持着團扇揮去昨夜亂七八糟的場景,試着重新理清思路。

若是在蕭晏沒來尋她前,她自然單純地認為是那日清輝臺中頂撞了他,為他不喜因而不得前往沁園參宴。可是看近兩日種種,蕭晏分明又很想同自己在一起。

沁園之行,又是帶着妃妾同往。說好聽是佳節觀景,修身養性。其實無外乎金鼎烹羊,湯□□浴,花天酒地罷了。

葉照實在想不透蕭晏此間邏輯,且縱觀前世,他于酒色之上,向來節制,更不是縱欲之人……

除非、除非——葉照腦海中電光火石閃過,他根本就是知道司顏她們的身份,在沁園甕中捉鼈。

定是如此,也唯有如此,才能解釋百花宴當日,自己明明破了司顏的惑瞳術,然蕭晏仍舊将所有蒼山派的人都納入府中。

葉照頓下搖扇的手,一顆心微微定了定。

卻又不禁鎖眉,那蕭晏究竟知道多少呢?

可知曉蒼山派背靠的是霍靖?

又是否知曉自己亦是蒼山門下弟子?

且不論霍靖,先論眼下。

葉照沉住氣。

若是他知曉自己同出蒼山一派,今日不讓自己參宴,無非兩種可能。

一則探明了自己是同行人□□夫最好的,如此拆散以方便清剿;二是獨留自己,以揪出背後之人。

當然還有一種,便是他尚且還未知她身份,當真只因八字緣由,留她沖喜保命。

理清這些,葉照便有了計較。

對蕭晏此番前往沁園,一顆心放下了七八分。還有沒放下的兩三分,她搖着團扇來回思量,無論是以防萬一,還是為自己留一線以增信任,且都需想法子支會他一聲。

暮霭沉沉,落日餘晖漸隐。

蕭晏一行主仆四十多人到達沁園。

園中早已收拾妥當,只是到底車馬半日,蕭晏言說身子疲乏,遂只傳聞音到聽雨軒彈了回曲,又讓朱墨作丹青,繪出當下場景。

新月勾柳枝,星辰綴空,秦王殿下合上扇子,揉了揉眉心,譴退她們。

門外,陸晚意正端着藥膳進來,同兩人擦肩,彼此行平禮見過。

“其實你不該來的,本文幫你處理好便罷。”蕭晏攪着藥膳,目光落在方才兩人遠去的背影上。

“妾身力弱,滅門之仇不能親手報之,也當親眼觀之。”陸晚意一貫柔婉平和的面容,這一刻露出罕見狠戾。

自四年前陸玉章及其妻兒在涼州城外被殺,這四年來,安西十三州的綠林人士暗裏探查,到底還是查到一些實事的。

他們按照被殺之人的傷口功法,推斷兇手當來自西域蒼山一派。且能夠以一抵百,全身而退的,蒼山派中除了掌門應長思,便只有其座下四個弟子。

雖然蒼山一派甚為神秘,但有一條準則卻是天下皆知。

——便是出手不留活口。

當年陸氏被滅門,卻獨留幼女,顯然不是刺殺者仁慈,不過是出師不利罷了。如此,蒼山派絕不會善罷甘休。

這些年,為保陸晚意性命,她被養在深宮。自無人能傷她,可她也難有報仇的機會。

直到蕭晏裝病,賢妃設百花宴,她遂以身自薦,引蛇出洞。

秦王府相比大內深宮,自然要好進些。果不其然,除了大弟子不知所蹤,蒼山門下高手盡數到來。

“你且先莫高興地太早。兇手或許不是這三人,也有可能是他們還未露面的大師姐和師父。”蕭晏提醒道。

“無妨,左右都是些劊子手。殺了不怨。至于是否是她三人中其中一人,妾身自有方法辨別。”

“如何辨別?”蕭晏問。

“殿下請看!”陸晚意笑了笑,從袖中拿出梅花針袖筒,如今有筒而無針。

“當日那人中了妾身的梅花針,然時隔一月還能再次行刺殺之舉,便說明她逼出了梅花針。但也只是主針而已,若無配套的朔方玄鐵,由主針散發的萬千牛毛小針依舊會留在她體內。”

“只要她一動武,方圓十丈之內,袖筒都會感應道。”陸晚意撥了撥袖筒上邊一個寸長的十字行玄鐵片,“便是此處,一旦感應便會急速轉動。直到那人收功止息。”

蕭晏瞧了眼,颔首道,“那成,宴會定在明晚,雖已安排妥當,你且還是小心這些。”

夜深人靜,月上中天。

三更月色入窗,映出一地細碎菱花。

蕭晏疲憊地睜開眼,呼氣起身,有些惱怒地看了自己濡濕的亵褲。

淨房一進一出,便大半時辰過去,他已經徹底沒了睡意。

索性披衣而出,入了聽雨軒的小廚房。

輪值的嬷嬷吓了一跳,來不及揉眼,只噗通跪下,“主子傳膳便可,如何……”

蕭晏擡手止住聲息,“去備糯米粉,棗泥餡,把火生好便退下。”

棗泥米糕,上輩子後來的年月他做過很多回。

這輩子,今朝卻是頭一回。

和面,拌陷,嵌盒。

隔了一個輪回,手到底還是有些生的,不甚熟練。

待香氣飄出,米糕出鍋,東邊天際已經泛出魚肚白。

蕭晏夾起一塊嘗過,眉眼便彎下來。

面糯餡甜,沒有失手。

他斂正神思,将米糕夾出放涼,又尋了個食盒備用。

這是他給她搭的第二條梯子。

然而,他的梯子尚未架起,葉照的臺階便先鋪了過來。

侍者傳話,府中廖掌事有事求見殿下。

初聞廖掌事,蕭晏提了提眉。

人是他特意留下照看的,眼下将将平旦,當是連夜趕來。

難不成府裏出事了?

聽雨軒見到人,蕭晏遂放了心。

原是廖掌事替葉照送來一盒粽子。

蕭晏看着醜得不堪入眼的膳食,道,“怪精致的,手藝不錯!”

“孺人……還讓奴婢帶來一句話,請殿下務必記在心上。”廖掌事掂量着分寸回話。

蕭晏拆開粽葉,嘗了口,“說吧。”

“妾身望殿下,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聞。”話出口,盧掌事心尤顫顫。

這話不就是說,不許殿下觀花賞葉、沾花惹草嗎?

且不論正妻王妃尚不能說這般話,以避妒忌之名。這一個小小孺人,說此話實在是恃寵而驕。

果然,蕭晏聞言,半晌方冷嗤了一聲,“看來本王是太寵她了!”

“盧掌事!”蕭晏眉目已覆了層霜雪,嫌棄地撩開手中粽子,“傳本王令,即日起禁足季孺人于府中,無令不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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