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靈犀

“傳本王令,即日起季孺人禁足秦王府,無令不得出。”

這日正午時分,廖掌事回到王府,将蕭晏的話原封不動帶給葉照。

亦如晨起将葉照的話傳給蕭晏一般。

話畢,又将食盒奉給葉照,道,“殿下說,他不曾用過如此粗鄙之物,且留給孺人自個享用。”

葉照伸手扣在尚有餘溫的盒蓋上,問,“殿下還有其他話嗎?”

“沒有了。”廖掌事回。

葉照點點頭,“姑姑下去休息吧,來回折騰辛苦你了。”

“奴婢告退。”

行至廊下,廖掌事忍不住回頭,見安靜坐在桌案旁的人,正老老實實地在掀盒蓋。

翠微堂深闊雅致,翠竹掩映,将那原本就看起來纖柔細弱的人,襯托的愈發清癯孤寂。

廖掌事不由想起昨夜扣響她門扉,咬着唇口托她辦事的模樣,恭謹又忐忑,卻又十分堅定絲毫不肯退步。

粽子是包得不甚好看,但确實是她一個人包裹的。那只還未好利索的手,甚至還裂了傷口。被她看見了,卻又再三叮囑別在殿下面前提起,道是怕嫌她蠢笨。

廖掌事從深宮而來,見多了各種争寵上位的手段,也見多了争寵的人。

想到她對蕭晏說的那些話,便覺活該至此。

然看她今日卻又是甘之如饴、不哭不鬧,一點恻隐之心漸起。

且賢妃娘娘的希望,大半寄托在她身上,別被殿下這一責罰,回頭做出傻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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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人!”廖掌事去而又返,“您的侍女呢?昨日便不曾見到。”

得讓人看着些。

崔如鏡是跟着蕭晏一行前後腳離開王府的,在沁園刺殺陸晚意,且還在蕭晏地界,她自然會前往布置一切。

“京郊有她一門遠房姨母,前日聞言病得厲害,時日無多,我便放她回去探視了。”葉照盒蓋開了一半,隐約瞧見裏頭白色一片,不似粽子。

心中狐疑卻也未做聲,只重新扣回蓋子。

“那她幾時回來?”廖掌事恭謹道。

“至多七日便歸。”這是蕭晏沁園開宴的時間,總不會超過這段時長。

“如此,孺人處不能無人侍奉。奴婢撥兩人來暫替崔姑娘幾日。孺人若有事,也可讓她們來尋奴婢。”

“有勞姑姑。”葉照溫聲道。

廖掌事瞧着面前人低眉抿唇、含卑帶怯的模樣,不由輕嘆了聲。

這下算是知曉要避鋒芒了。

如何能同殿下說那樣恃寵乖僻的話,到底是年輕了些。

“姑姑,這是殿下親手交于你的嗎?”葉照摸了摸食盒。

“是的。”廖掌事從她纏着紗布的右手掃過,愈發憐惜。

葉照聞言,颔首不再言語。

廖掌事本欲再說兩句,然想着各人造化,自個頓悟總比旁人提點有效,便也未言其他,只欠身退下。

翠微堂殿門沉沉合上,截斷午後豔陽普照,徒留樹蔭壓地。

葉照的眼神卻随着心,騰起明光,一同發亮。

她打開食盒,看着一整盒如同白玉般的米糕,心中最後的一點憂慮亦放下了。

已經确認過,是蕭晏親手交付,便不存在錯漏。

縱觀前世今生兩輩子,蕭晏都是心細聰穎之人。斷不可能做邏輯相悖之事,言前後矛盾之語。

如此明明收了粽子卻非說不收要退回,便是有心為之。

他的意思是——

粽子收下,話已記下。

禁她足,是讓她呆在府中別出去。

葉照揀了一方米糕,思路重新來回捋過。

若是蕭晏知曉自己亦是蒼山一派的人,如此記下話語,當是留她餘地。

若是不知自己是蒼山一派,便只是為沖喜之故,要留在院中,以作保護。

無論哪一種,總是記住了她的話,從而也證明了他是知曉司顏一行人身份。

如此自會提防她們。

吊了幾日的心,這廂終于有了片刻的寧靜。

她就着手中糕點咬了一口,待棗泥馨香沁甜的味道彌漫她整個口腔,心跳竟是漏了一拍。

葉照低頭望去。

米□□糯的面皮裏,包裹着一層暗紅色的餡料。

是……棗泥。

棗泥餡的米糕。

眼睛忽的便紅了,酸澀感直沖腦門,尤似回到前世給小葉子做點心的那一日。

那一日……

葉照壓制如麻情緒,只慢慢咀嚼,不知不覺将一塊米糕都進完了。

心中卻有些疑惑,蕭晏如何會給她棗泥米糕?

不過一層皮一層餡,亦無印花圖案,不像是他用的東西。

葉照蹙眉頓了會,片刻恍然,如水眼眸中慢慢釀出笑意。

當是初二那晚,他來翠微堂時,聽到自己要做這點心,如此着人做的。

甚好,全是讓他有了些好感。有好感就能親近,能親近就能慢慢累計信任。

她挑眉望有些黏膩的五指,難得歡喜,笑着又抓了一塊用下。

偷得浮生半日閑。

葉照午後歇晌,許是因心中稍定,睡得實了些。醒來時已是薄暮冥冥,日落西山。

觀滴漏,再過大半時辰,沁園的端陽夜宴便開始了。

她對鏡理妝,随手挽了個髻正欲去廊下納涼,卻被一陣含哭帶泣的嘈雜聲驚到。

一顆心猛然提起。

歷經兩世,葉照對這種大事前夕陡然發生的動靜,總是格外敏感。

且她曾在這待了三年,蕭晏疾病纏身,聽不得重音。府中從來幽靜無聲,花落可聞。

葉照擡步出門,循聲而去。

前院偏廳,竟是霍青容在哀哀垂淚,廖掌事正陪侍在一側。

“父兄同姨母站成了一條線,除了殿下,我不知道還能指望誰。”霍青容滿臉淚痕,撐着從座上起身,往外頭走去。

“姑姑留步吧。”她頓下腳步,抹幹眼淚擠出一點笑意,“青容失禮了,望姑姑勿怪,青容今日這般莽撞之舉。”

“我……我就是太想他了,他既在沁園,我自去看看他……”

“郡主!”

“姑姑放心,我不會擾他的。一眼,足矣。”

見人離開,葉照方走上前來。她耳力高于常人,霍青容的話自然盡入耳際。

只是有尾無頭,言語中又涉及蕭晏,遂問道,“襄寧郡主這是怎麽了?”

廖掌事也未瞞葉照,輕嘆道,“郡主同殿下的婚約作罷了,淑妃娘娘給郡主重擇了良緣,約莫是霍老侯爺亦無異議。郡主遂覺無望,沖動之下想尋殿下。”

“這不,跑沁園去了。”

葉照眉心陡跳,“郡主現下去沁園?”

“孺人,郡主和殿下是自幼的情分,一時心結難疏……”廖掌事有些尴尬道,“孺人莫放心上。”

“您定要記得,為女者當大度順……”

“姑姑誤會了。”葉照聽出廖掌事話中之意,截下道,“我只是擔心即将夜幕,郡主這個時候出城怕是不妥。”

何止此處不妥。

數日前蕭晏便提出不讓自己前往,名單中有陸晚意而無霍青容,也就是說蕭晏此行很早前便作了安排。如此早作預備,便不是小事。

他或擇或留的人,定皆有他的考量。

預計之中的事,最怕“萬一”降臨,橫生變數。

“郡主不是一向由淑妃娘娘照看嗎,想法子往宮裏遞個信,派人攔一攔。”

“孺人有所不知,每逢佳節宮宴之後,襄寧郡主皆會回侯府小住兩日,這段時日便是由侯府照料一切。”

“那便傳信去侯府,讓府兵截下她。弱女夜行,太不安全了。”

“霍老侯爺攜子去了莊上,不然郡主如何敢這般任性!廖掌事見葉照一臉憂色,不由心下贊許,是一副實心腸,半點沒有拈酸吃醋的樣。

霍老侯爺… 攜子?

霍靖回洛陽了。

“那、我去吧!”葉照壓下一閃而過的恐懼,提裙就要出去。

“孺人——”廖掌事吓了一跳,匆忙攔下,“且不言您還在禁足中,您亦手無縛雞之力,去了也無濟于事。再者郡主車駕用的乃千裏駒,這片刻功夫估計已經出城了。追不上的!”

“那……”

“您莫急,郡主一貫如此,且那般車駕寶馬,尋常歹人近不了她身。”

廖掌事扶着葉照往內院走去,只絮絮道,“孺人可要傳膳,想用些什麽,同奴婢說便成……”

“都成!”葉照按下心焦,揉着額角笑了笑,“午後也沒睡好,就想用了早些歇下。”

暮色四起,随着翠微堂最後一盞燈熄滅,秦王府除了大門前兩盞壁燈還散着光華,其餘一切歸于沉寂。

而城郊山中,夜風過堂,皇家園林裏燈火通明,歌舞咿呀、正開宴。

露天水榭,蕭晏坐在正座上,因将将泡湯而來,便也不曾束冠。只墨發披肩,廣袖長袍衣襟微敞。

一手搖扇,一手飲酒。

端的是瑤階玉樹,肆意風流。

水榭左右設座,夜宴不分男女。

左側依次是蘇合,王府屬臣。右側則是陸晚意和後院妃妾。

眼下,一曲衆舞散,場中唯剩了司顏獨舞,聞音于側座彈箜篌以配樂。

朱墨不曾離座,挨在陸晚意身畔,正執筆作畫。陸晚意是溫和性子,含笑幫忙遞筆研磨。

如花美眷,言笑晏晏。

如此良辰,蕭晏沒法不想起她。

若她在,三千顏色失一半,皆是她的姝色容光。

但是,今朝她不能在。

前生記憶翻湧,也是這樣的園中盛宴,那一劍刺過她肩骨胸腔。

就算是提前設計的,蕭晏想,時至今朝,他已經接受不了。

夜風徐徐,月色皚皚。

場中箜篌冰弦冷凝,轉撥換調。起舞的佳人媚眼如絲,流光潋滟。

“好香啊!”陸晚意研着墨,湊身輕嗅。

執筆的朱墨回眸,巧笑倩兮。

蕭晏的笑意更濃,層層疊疊漾在眼角眉梢。

她說,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聞。

是在告訴他,別看司顏的雙眼,別聽聞音的箜篌曲,別嗅朱墨畫作散發的幽香。

蒼山門下,絕技有五。

分別是二十四指骨羅佛傘,惑瞳術,箜篌幻音,判官朱筆,還有失傳數十年的九問刀,暗子原是早早便回了他的。

然能從她口中聽來,蕭晏還是覺得無比開懷。

即便是早了兩年入府,她的心原也不曾變過。依舊同前世一樣,早早就已經動了叛離霍靖的心,想要一點點靠近他。

前世,從生離到死別,那麽多遺憾,那麽多悔恨……

水向東流,月向西落,濃雲遮桂樹。

場中箜篌再次換調,一記裂帛之聲打斷蕭晏的遐想。

側首靠近陸晚意處,持筆的女子轉筆為刀,刀鋒寒芒劃破這個長夜裏歌舞笙簫的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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