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阿照

蕭晏将沁園剩餘事宜交給林方白處理,自己匆匆離去。

秦王殿下愛才,屬臣皆知。

方才東牆救郡主的英雄,眼見一身好武藝,卻被偷襲,如此定是要去親尋一番的。

衆人不疑有他。

然而大半時辰後,擁有一身好武藝的英雄未曾尋到,倒是被罰禁足的季孺人被秦王殿下抱了回來。

沁園中蒼山門下盡數被清繳,屬臣暗衛正在清理園子。

陸晚意向來不多事,今晚夜宴過去,仇人絞殺,她一口撐了多年的心氣散開,人亦乏得很,只呆望了那幾具屍體兩眼,便轉身回房歇下了。

然而,屋中拆環卸妝,聞得這事,心下一抹疑雲又起。

葉照是同蒼山派的那些人同時入府的,雖然官家身份清白,又有和蕭晏極配的八字得賢妃喜歡,加之一張驚為天人的臉得了蕭晏喜愛,這些确實足夠成為被選入府的理由。

可是,八字可作假,蕭晏也絕非是因□□誤事之人。

而此番滅蒼山一派替陸氏報仇,于蕭晏而言,可得整個安西權貴和當地綠林的支持,無異于多出一支強悍的精銳兵甲,故而他斷不可能讓萬一發生。

這種時候,納入一個計劃外的人,陸晚意憑直覺對葉照的底細充滿了懷疑。

何況今日,她又出現在如此關鍵處。

只是陸晚意思緒半晌,卻也得不出合理的解釋。正欲撥下最後一支固發的發釵,侍者便匆匆來報,道殿下急召她。

季孺人受了傷,他不在身邊陪着,傳她作甚?

陸晚意心中疑惑,卻又聞得其性命攸關,遂也不再未多問,只提裙起身趕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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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便是陸家今歲剛及笄的姑娘,陸氏晚意。”聽雨軒寝殿中,染血的披帛、襦裙堆了一地。

床榻上,蕭晏将人半抱在懷中,湊在她耳畔低語。

葉照尚有神思,虛阖着雙眼望向門邊模糊的人影。

“清河,你走近些。”蕭晏溫聲道。

陸晚意狐疑地上前,在床榻畔立定。

葉照眼中聚出一點華彩,笑了笑,上下眼皮便再睜不開,沉沉合了上去。

她很抱歉,這夜曲終宴散人寂滅,她還需唱完最後一場戲。

這條命,此時此刻裏還不能給她。

一個時辰前,葉照從東牆枯樹失力跌下,只一個瞬間,她便聚了心神提氣旋身禦敵。

她非常清楚,若是崔如鏡手持羅佛傘直刺她肩背,就算她護住了心脈,也免不了廢掉一條臂膀,左肩定是骨骼碎裂。

但她當下不過皮肉傷,骨頭最多只是被劃裂。所以崔如鏡是同她先前一般,行刺殺之舉。傘脫人手,人在遠處。

她當是從山腰屍身的功法傷口看出了乃出自自己手筆,知曉此戰大勢已去,卻又咽不下這口氣,方如此一擊以洩恨。

人,是留不得了。

葉照撐着一口氣,從飛身落地,到根據先前站位,再到憑借崔如鏡的功力和自己受傷的程度,辨別出她大致的方向和距離。

落地借力,縱身飛躍,抽刀揮绫,幾乎是一氣呵成。

東南方,以她已身為軸心,她手中斷魂紗纏着九問刀,終于在橫掃十中之三的弧度後,猛地一滞,切入人身血肉。

大抵持傘的女子未曾想到,對面不過才出了一次任務的人,竟有如此迅疾的應敵能力,竟然能在挨了她那樣一擊後,碎心蠱發作的情況下還能反客為主。

尤似用千軍萬馬培育出來的百戰經驗。

崔如鏡胸腔被九問刀捅入勾住,再無法操伏羅佛傘,只本能地推掌迎上。

葉照一手接掌,一手抽刀,從胸膛迸濺的鮮血染紅她半面邊頰,甚至糊住她的眼睛。她都未曾停下分毫,只手中發力,淩空踢腿,斷人心脈直拍入懸崖。

她洩了蹤跡,自是滅口殺人,沒有疑慮。

這一晚,直到這一刻,她以刀撐地,方敢喘息片刻。

而在這片刻裏,她的思維也沒有停止轉動。

擺在她面前的有兩條路。

第一條便是此刻推門入園,憑對霍青容的救命之恩,憑自己殺了如此多的蒼山門人,加之前兩日前對蕭晏的提醒,道出自己的身份,證明棄暗投明。然後再同他說霍靖之事,讓他以此提防。

然而,葉照很快否定了這條路。

且不說上輩子亦是在這沁園中,自己以身擋劍也不過是換了蕭晏幾分好感和親近,根本談不上信任。再論蕭晏和霍靖的父輩,也就是如今的天子與定北侯,前有同窗之誼,後有君臣之義,蕭晏同霍靖亦是私交甚好。三者,她沒有證據能證明蒼山一派同霍靖有直接的關系。

這樣前後思慮,葉照撕下衣帛綁好傷口,提氣回了半山腰。

山腰上,橫七豎八躺着數十具屍體。

她揀了一把尋常的長刀,阖目回憶。

上輩子,她是以安西綠林十三州後人的身份入的秦王府,被長劍刺身暴露功夫後,坦白是欲借助秦王府勢力,為陸氏報仇。

而十三州中有一落沒的刀法世家,與她同姓,乃張掖葉氏,所修七星刀法。

為證身份,她習過此刀法。

同九問刀相比,七星刀只能屬于三流刀法。

前生記憶湧動,她睜開雙眸,素手揮刀,重新砍上那些屍體。不稍片刻,縱橫交錯的刀痕已經遍布屍身,擋住了九問刀原本的致命傷口。

她扔了刀,咬牙脫了夜行衣,現出一身孺人該有的輕紗襦裙,半臂披帛,然後一步步踏上前往沁園的路。

蕭晏便是在這樣的夜色中,尋到了渾身是血、步履蹒跚的人。

她撞入他懷裏的一刻,氣息微弱,卻依舊神思清明,用僅剩的力氣與他對話。

她問他,“陸家姑娘可有恙?”

她說,“殿下恕罪,妾身……不姓季。妾身出身安西十三州、張掖葉氏,單名……”

“閉上嘴。”蕭晏抱起她,“本王都知道。”

從她先問陸氏女安危,再到提及張掖葉氏,蕭晏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到底還是不敢道出“霍靖”二字。

無妨,借安西十三州後人的身份,她的處境亦可自然許多。反正前生初時,她便是用的這個身份入得王府。

蕭晏如是配合她。

一如翌日晨起,聽雨軒中鐘如航和十三州首領何承的回禀。

鐘如航道,“吾等本伏擊在近山巅處,卻始終不見賊寇。後來巡視才知山腰夜戰,厮殺殘酷,卻是聲響極小。且截殺蒼山派弟子的絕不可能只有季孺人一人,她也斷不可能有那般修為。”

“怎麽說?”蕭晏問。

鐘如航繼續道,“屬下帶人在崖下還發現了百餘屍體,當是一招斃命,傷口深而淺,當是頂尖高手所謂。如此殺人絕技,當世屈指可數。且有部分是直接為內力震碎髒腑而亡,那般深厚的內力非數十年不止。”

“季孺人這般年輕,顯然年紀功法對不上。”

蕭晏聞言,默聲颔首。想着內室榻上至今未醒的人,似笑非笑勾着唇角,手背青筋忽隐忽現。

這一晚,把自己折騰成那樣,殺人救人掩痕跡換身份,就差埋屍了,真是好本事。

“鐘将軍所言甚是。”何承接過話來,對側首的姑娘偏了偏身子,“而死在半山腰的那些人,傷口刀橫遍布,粗糙不齊。如此推斷,來人身手不算一流,勉強中上而已。這部分人,屬下已經辨別過,是張掖葉氏的七星刀法。張掖葉氏子嗣單薄,今日竟然再現江湖,亦算一種告慰。”

至此,陸晚意略帶疲憊的面容浮起一點笑意,側首道,“所以季孺……葉姑娘的身份,殿下一早便是知道的,是嗎?”

蕭晏笑了笑,“沒有确定,亦是在查實中。只是經昨夜,自可确定。”

他飲了口茶,不疾不徐道,“其實她不來,本王也信她的。”

陸晚意擡眸看他。

蕭晏放下茶盞,“前日,她派人傳了話。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聞。”

陸晚意蹙眉,唇齒轉過話語,想起昨夜蒼山門人的武器,眉眼終于柔和起來。

“殿下,妾身去看看葉姑娘。”

蕭晏眼中倒映出女子笑意,颔首輕聲道好。

蘇合給葉照診的傷勢,雖失血過多,但皆是皮外傷,不曾傷到元氣。肩骨裂縫,好生調養兩月,亦能痊愈。

蕭晏得了這話,本是安心的。

只是葉照自當夜合眼昏睡後,數日過去都不曾徹底清醒,一直反複低燒,整個人迷迷糊糊。

待到了第七日,喂下的藥膳和湯藥,盡數吐出,蕭晏再也坐不住,傳了蘇合和王府全部的醫官連夜會診。

但所有人都是統一的說詞,脈象平穩,元氣尚存。

身子無恙,人卻難醒。

蘇合輕嘆了聲,如此便是心結了。

心病難醫,全憑造化,醫者醫病不醫命。

蕭晏望着床榻上安靜無聲的人,今生她才十七歲,能有什麽心病,左右那點棄暗投明的念頭,惶惶不敢言說。

他将人都趕出去,抓着她的手坐在榻畔,絮絮道,“你醒來吧,我給你制造兩個時機,許你吐了真話。我們就好好的在一起……”

“你別怕,有我呢,誰也不能把你怎樣。”

“嗯……還有小葉子,我們的女兒,我也能讓她回來的。”

“你說她長得像我,我瞧着她分明更像你,像你一樣漂亮……”

……

月升日落,日出月降,葉照瑟縮過,急喘過,就是不曾睜過眼。

蕭晏因惶恐而急躁,又是沒日沒夜地看顧,精神便有些萎靡。

這日楊素懷遞了兵部公務的加急文書,道西北邊地将士兵器的調新已經刻不容緩,下月需得見到銀子。

蕭晏“啪”得砸了文書,“呼啦”擲出屋外。

榻上人眉間緊皺,整個人猛地一顫。

蕭晏俯身給她掖了掖被子,額間相觸的幾瞬裏,亦沒見到期待中的那雙如水燦亮的明眸。

他無奈又無助地笑了笑,踏出殿外撿起文書,對左右屬臣低聲道,“去書房再論吧。”

十五明月皚皚如霜雪,蕭晏議完事,整個人已經有些虛浮。然踩着一地破碎月光回到寝殿時,竟看見葉照已經醒來,正半靠在榻上飲一盞湯藥。

“醒了?”蕭晏疾步上來,捏了把她面龐。

“殿下如何不掐自己!”葉照“嘶”了一聲,別過臉去。

她不敢再睡下去。

她原一直在半醒半夢中,夢裏甚至從蕭晏口中聽到關于小葉子的事。大抵是太想她了,才會有那樣的夢境。

只是她這廂昏睡不複醒,并不是因為思女太甚,亦不是因為進退兩難的局面。

只因為一個人的善意。

在這段時日裏,陸晚意常來看她,偶爾也給自己喂藥。

被她滅門的姑娘,持湯藥的手依舊溫軟,面上還有純淨的笑。

前世今生兩輩子,葉照殺人無數,卻沒有多少愧疚和負擔,她不過是人手中棋子,不過是想絕路求生。

哪怕累蕭晏枉死,她亦能勉強說服自己,是迫不得已,她還有一個孩子要照顧。

在小葉子和他之間,若只能擇其一,她實在沒法選他。

可是面對陸晚意,卻是無地自容。

她殺再多的人,也不曾如今朝這般卑劣,明明是對方的仇人卻慌稱了她的恩人。

她兩世累起的心防,在陸晚意給她喂藥的那一刻,潰不成軍。

她頭一回覺得無法面對這朗朗乾坤,青天白日,只想逃避一睡不醒。

十餘日混沌中掙紮,到底她還是撐着一股心氣,擇了清醒。

她低頭将藥飲盡,面上生出一點莫名的笑。

她從未想過作惡,回首卻已是惡貫滿盈,欠債累累。

活着,方有來日。

來日漫長,慢慢還吧。

而蕭晏那一記砸書的聲響亦讓她不敢再睡去。

還未睜眼的片刻裏,有侍女竊竊私語。

“這季孺人也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

“就是,殿下如此眷顧,成日守在榻前,卻也不見醒來!”

“誰說不是呢,你我何曾見過,殿下躁成這樣,居然連文書卷宗都砸了……”

“殿下是心慌吧!”

葉照睜開眼的一瞬,便是此刻見到蕭晏,心中亦覺沒底。上輩子這個時候,她被長劍刺傷,也不曾見他這般衣不解帶。

難不成,是要借她傷重心志薄弱,昏睡中套她的話,還是她已經說了什麽不該說的話?

葉照擱下碗盞,正提氣撐着,想把前後事宜再理一遍。

耳畔,蕭晏的聲音卻已響起。

“那日,你說你姓葉,單名……是什麽?”蕭晏湊過身來,将她鬓邊碎發別在耳後。

葉照擡眼看他,思緒急轉。

如何問起這話?

“告訴我。”蕭晏撫上她的手,輕輕摩挲。

是了,那日昏迷前未來得及說出口。

他靠近些,撚了撚她光潔圓潤的食指指腹,擱入他溫熱的掌心,溫聲道,“是哪個字?”

葉照攏在被中的另一只手,驀然攥緊了身下被褥。

她在他眼裏看見了熟悉的欲,和……罕見的情。

一時,竟不知如何反應。

只在他再三的催促聲中,擡指點上他掌心紋絡,劃過他命理圖文,一筆一劃寫下名字。

最後一筆止,蕭晏五指攏住了她纖細手指,慢慢握住她整只手,又慢慢退出,破開她各個指縫,同她十指交纏,再握緊。

他傾身上來,攬她入懷,撫她後腦和背脊,将灼熱話語噴薄在她耳際。

他說,“日月所過之處皆為照,多好的名字。”

“以後,我喚你阿照,好不好?”

“阿照——”他的聲色和氣息帶着糾纏和流連,下颚抵在葉照額畔,掌腰的手愈發用力,似要将人嵌入自己血肉骨骼裏,永不分離。

他抱着今生失而複得的人,想的卻全是前生荒涼戰場上殘缺不全的軀體。

他要如何摟抱,才能抱起她?

任他如何摟抱,他都抱不起她。

“阿照……”蕭晏反反複複呢喃,心緒滌蕩,似陷混沌中。

意識模糊前,他哄她又求她,一如前世。

他啞聲道,“阿照,你應我一聲,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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