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晉江首發
這一夜, 以蕭晏兵敗潰散告終。
他在葉照身上伏了半晌,往外倒去。
兩人仰躺在榻上,彼此無言。
不知過了多久, 蕭晏朝外翻了個身, “呼啦”扯下帷帳。
周遭一下陷入黑暗中,除了挂帳的金鈎因蠻力将帷帳勾出了一道裂縫。
幾縷光線落進。
不偏不倚,投在葉照面龐上。
她合眼傾覆的睫毛,顫動了好幾下, 方才平複下來。
若在尋常,這樣的光照變化根本擾不到她,更遑論将她吓倒。
然今夜不同。
她将将歷了一場苦戰。
“問香樓”中, 保護荀茂的江湖高手竟是中原各大派成名許久的刀客、名劍。甚至有些已經歸隐多年, 葉照只在江湖奇人史,或是口口相傳的成名絕技中聽過名號。
“君子劍”、“馮雪刀”、“四象八卦陣”、“天羅地網掌”……總共三十人,戰力絲毫不輸當年銀莽原雪山上那支千人兵甲軍隊。
葉照不敢戀戰,因為她從出招開始, 左臂便疼痛劇烈,雖能控刀,卻無法與刀融會貫通。
又怕就此錯機會, 徹底打草驚蛇。
故而待發現對方戰力, 她便直接化出了九問刀最後一式,“蒼生何辜”。
Advertisement
荀茂人首分離。
十二禁衛軍皆亡。
三十江湖客斃命一半,剩一半倉皇隐退夜色中。
葉照回王府之初,雖因調用九問刀最後一式, 加之臂膀疼痛, 已經失力大半, 目不聚光。但到底不曾惶恐, 便是還要與蕭晏同塌而眠,亦無妨。
只要靜心,凝神,心神不受擾,她可以在夜中睡夢裏調服內息。
并未想到,燭火偏轉間,會發生先前之事。
蕭晏識出她的來路,亦承認自己的歸途。
二人,原是皆伴着前塵而來。
前塵種種。
她欺騙他的三年,她獨自育子的四年,後來被她丢失在戰場之上的孩子,因她懸于城樓的屍體……
還有今朝最後,她鼓足全部勇氣的一問。
——難不成您是要妾身愧疚,無言以對,以此懲罰妾身?
他斬釘截鐵的恢複。
他說,對。
人有時當真奇怪。
她是清楚自己于他,罪孽深重的。也知他這樣的回應理所應當。
可是在心底深處,她還是如被鈍刀割剮。
哪怕,他緩一緩說。
葉照在黑暗中摸索着中衣襟口,想要攏起蓋在身上。
方才,蕭晏撕裂了她的衣裳襦裙,眼下她又大半的身子都裸露在外頭。
七月天,縱是房中置着四方冰鑒,也不該覺得冷的。
她确實也不冷。
她在怕,在恐懼。
她想尋些東西抱一抱。
在鳴樂坊最初的那些年月裏,生命中還沒有慕小小。
她被人欺辱打罵後丢在暗屋或柴房,便總是抓着已經不能蔽體的衣物攏緊自己。有時甚至衣衫都沒有了,她便只能垂着頭,死死握着青絲,用一頭長發裹身。
後來學了九問刀,她便是抱着兩把彎刀入睡。那是霍靖和應長思在給她帶去更大的陰影恐懼後,她能尋到的唯一的支柱。
九問刀,她的一身功夫,給她帶來無盡的殺戮和罪孽,卻也成了她僅有的依靠。
後來的後來,她有過一段最無助惶恐的歲月,便是帶着身孕逃亡的日子。她先是怕孩子生不下來,後又怕生下來卻養不活,可是很快她便平靜了心态。
她從來都只是孤身一人,這天地之大,卻沒有一個人,一件物是真正屬于她的。
這個孩子,是荒涼世道上,不堪命運裏,上天給她唯一的恩賜。
能擁有便足矣,路走走只能通的。
于是,從荒山到破廟,從羁旅漂泊到安西那間小屋裏,黑夜中她從撫自己胎腹到撫孩子身軀。
終于,她也有了親人。
有孩子在,她便再也不害怕。偶爾驀然的心驚,她抱一抱孩子,也就過去了。
相逢前,陌路後,蕭晏不知道的年歲裏,她充滿惶恐、沒有多少安寧的人生裏,她都是攥着僅有的人和物,當作可以讓她能撐下去的支柱。
譬如此時此刻,她攥緊中衣提着氣往裏側翻過身去,整個人縮成了一團。
那點衣衫,便成了這一刻中她的支撐。
她攥着它,摟着它,仿佛就可以覺得自己不是一無所有。
如此,又有片刻的心安。
靜了心,安了神,她才能調服內息。
而要是再平複不了心緒神經,她的功法要破了。
功法一破,她就什麽都沒有了。
不能護他以贖罪,不能逃開求自由。
然而,并沒有什麽用。
體內真氣滌蕩,心神起伏不定。
左臂上因內力的退散幾欲控制不住牛毛小針,萬千針尖戳骨刺肉。
而她眼前,明明黑沉一片,然那點縫隙微光,又讓她清晰看見那年秋風殘陽裏,在城樓晃動的屍體,還有、還有……她甚至聽到風聲呼嘯裏,夾雜這小葉子一聲又一聲的呼喚。
阿娘!
阿娘!
“阿照——”
“離我遠些!”
兩人的聲音同時響起,兩人亦同時豁然坐起。
蕭晏自是因為發現了她的不對勁,葉照則是怕傷到他。
她已經控不住體內翻湧的真氣,唯恐周身散發的內力震傷他。所以話出口,還拂手推了他一把。
這一推,落在今夜多番遭拒的男人眼中,便徹底變了味。
“原來撕下面|具,本王連近都不能近你半步。”蕭晏一把扯開簾帳,撐着腿往外坐着。
葉照雙眼虛阖,已經模模糊糊聚不起光,唇口蠕動了兩回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唯有體內一陣接一陣激湧的真氣蕩着她的五髒六腑,砥過她的血脈筋骨,似要膨脹開來,
“勞殿下……今夜去清輝……”她捂着胸口,話未說完,一口血便噴了出來。
“本王愛去哪去……”蕭晏怒而回身,便見人眉眼虛弱,衣襟染血的靠在側壁上。
“別過來,離我遠些。”葉照阖着眼,連看他的力氣也沒有,提着氣道,“殿下去清輝臺歇下吧,容妾身調服心法……”
“我去傳醫官,去喊蘇合……你撐着些。”蕭晏雖也學武,卻不曾接觸過這種精純的內家功夫,便也不識此道。
“他們來之無用,妾身自己調服便可。”
蕭晏想要給她拭一拭汗,将敞開的衣襟掖好,卻被葉照再三推開了。
“別挨近我,我控不了外洩的真氣……會傷到殿下。”葉照喘出口氣,胸口卻更加起伏不定,面色從蒼白轉向清蒼。
眼下誰也碰不得她,她周身的穴道脆弱又敏感,碰上者傷,她更是有筋脈皆斷的可能。
其實若她直言自個筋脈俱毀,大抵蕭晏早就走了。
但她想不到這層,也不敢想這層。
于是蕭晏便立在榻畔,沒走。
甚至不知哪根筋搭錯了道,“你就這般嫌惡本王,為了推開本王,自傷成這樣?”
他覺得自己這話十分精準,掐到關鍵處。
不是自傷嗎?
騙騙旁人便罷了,诓他還嫩了些。
試問若是今日不曾解開彼此隐藏的秘密,她也敢用這高深的功法嗎?用了不怕被他發現端倪嗎,露出她真實的身份?
張掖葉氏七星刀的功力和絕跡武林的九問刀功力相比,再怎麽不懂行的人也能看明白兩分。
這樣一想,蕭晏冷哼一聲。
他如何想的到,她真氣外洩,心法不穩,恰恰是今夜被揭了身份、兩世情感擾在一起,亂了心神所致。
葉照聞言,竟是睜開了雙眼。
她看着他,突然嘴角提起一點弧度,一個漂亮又虛弱的笑緩緩漾起。
蕭晏順手抽來一把巾帕,湊身給她擦汗。
兩人距離三寸處,葉照又吐了口血。
血跡濺在蕭晏手中雪白的巾帕上,濺在他青筋凸起的手背上。
他眸光打顫、破碎,扔下巾帕,出了翠微堂。
卻也沒回清輝臺。
一炷香後,他拉着睡眼朦胧的蘇神醫,立在翠微堂外院,看寝殿一室燭火高燃。
“這、請我也沒用。且得等她自個調服完畢,我最多看看她是否損了筋骨,傷了元氣。”蘇神醫哈欠連天。
就算是賣給秦王府了,也沒有這麽剝削人的。
覺都不給睡了。
“她什麽時候調服好?”蕭晏問。
蘇合拍着嘴,“那你得問她。”
蕭晏擡起步子,走一步,又回頭。
低頭看自己指尖未幹的血跡。
這回,他是真不敢靠近她了。
平旦時分,東方露出魚肚白。
靜燃的燭影晃了晃,偏倒半寸。
“可能好了,可能廢了……”
蘇合嘀咕道,被人眼刀剜過,閉嘴又張嘴,“殿下可以去看她了。”
床榻上,蕭晏給沉沉合眼的人蓋好錦被,落下帷帳。
然後扶出一只手給蘇合。
蘇合搭上脈,半晌松下一口氣,“無礙了,沒有毀筋傷脈。好好養着,補足元氣便罷。”
“她什麽時候能醒?”
“這一夜折騰,您總得讓人補一日半晌吧。”蘇合用玉笛敲着眉心,可憐自己還得去調方熬藥。
一日半晌也撈不到。
這一日半晌,于蕭晏格外漫長。
原本因明日便是前往骊山夏苗的日子,今日他便也未去上值,想同她一道整理衣物。
他盼了許久的。
攜她同行共游,觀山河、看日月。
出行前,便與她窗下閑話,看她收拾行裝,看他煮茶添畫。
誰曾想,鬧成這幅模樣。
清輝臺中,林方白和鐘如航過來向他彙報了一些事宜。
話便扯到了昨夜“問香樓”一事。
林方白道:“泊舟,真不是你下的手?”
鐘如航道,“不是你嗎?你的暗子營多來奇人異士。此等事比我城防禁軍好用。”
林方白搖頭,“三十江湖名劍手一個時辰死了一半,再看那荀茂死相,對方乃絕頂高手,當世無幾。”
“絕頂高手,當世無幾。”鐘如航剜他一眼,“你又是這話。當年西域雪山一戰,你歸來便是這番說辭。說是當世無幾,四年就讓你碰上兩個。”
林方白道,“我覺得是一個。”
“此話怎講?”
論到功夫與高手,秦王殿下的兩位武狀元便起了興致,聊起天來壓根就當秦王不存在。
鐘如航着急地問。
林方白答,“今早我去看了眼荀茂傷口,還有那十五江湖手的致命口,你猜我發現了什麽?”
鐘如航見對方不似玩笑,便也認真思索。
突然間,提了聲響,“不會是這致命招式,同當年你那一戰,是一樣的?”
林方白颔首。
鐘如航默聲。
片刻道,“若當真同一人,要是能讓她效命于殿下,那才妙哉!”
林方白重重點頭,“我定拜他為師。”
鐘如航亦點頭稱是。
“你兩都武狀元了,這麽快就欲要叛了本王,另投他門?”上首,蕭晏的聲音涼涼傳來。
兩人對視一眼,尴尬幹笑。
蕭晏搖着折扇,押了口茶,“那人當真如此厲害?”
鐘如航回道,“便是我與裕景兄聯手,都未必是她對手。”
林方白亦道,“這般人物,昨夜殺了十五位江湖名客,在武林中已經一戰成名。她若就此露出名號。便是兩種結果。”
蕭晏望着他二人,“被江湖人以報仇為名追殺,或被尊為盟主?”
兩人拱手,“殿下英明。”
蕭晏看一眼天色,已經傍晚時分,估摸着她該醒了。
遂合了扇子,起身去了蘇合處。
“來得正好,藥熬好了,拿去喂下吧。若還未醒,溫着也無妨。”蘇合還在床榻懶床,隔着屏風同蕭晏說話。
蕭晏轉過屏風,纡尊降貴給他拿衣揀袍,甚至還擺正了他的雲頭靴。
蘇合太陽穴突突直跳,“秦王殿下要做甚?”
蕭晏就着一張紫檀圓凳坐下,“尋先生要一方藥。”
“什麽藥?”蘇合問。
“什麽藥,吃了能讓人功夫沒了?”蕭晏亦問。
“讓人武功盡失——”蘇合松下一口氣,“化功粉,現成的東西。你這是又碰到什麽棘手的人物,下這麽黑的手?”
“傷身嗎?”
“不傷……”
傷身?
蘇合突然回過味來。
“你不會是要?”蘇合大驚,“習武之人,功夫便同他們的半條命,若是沒了功夫……”
沒了一身功夫,他護着她便是。
本來,他就想護她一生的。
再者,她沒了功夫,也可避過陸晚意的那只袖筒,還有昨夜累下的江湖紛争,還有……還有他亦不必擔心她會離開,而自己卻攔不住她。
暮色四起,斜月沉沉。
葉照是在一個時辰前醒來的。
如蘇合所言,她身子無大礙。左右是折騰了一夜,精神有些不濟。但也不妨她此刻胃口尚好。
正一個人用着晚膳。
開膳前,廖掌事問,“可要候一候殿下,同他共用。”
葉照搖頭拒絕了。
早就過了膳點,他若要來,定是早已派人傳話。
晝夜過去。
葉照頭腦清醒許多,神思亦清明了些。
但是昨夜疲弱,又事出突然,她少了計較多了沖動。
何必那般違拗刺激他呢?
左右一時半刻也是走不了的。
阿姐還在霍靖手中。
她欠他的,還未還清。
且慢慢來吧。
這樣想着,她擱下已經用好的碗盞,吩咐道,“姑姑,一會着人将前兩日備下的衣物擡來,我再翻檢一邊。且看看殿下還需什麽,我們再添補上。”
“骊山地遠,山中風又大,且備妥當。”
廖掌事颔首應是。
蕭晏是這個時候進來的。
相較在外頭,他眉眼便柔和了些,本就清俊的面容在燭光下,愈發豐神俊朗。
“既開膳,怎不叫人來喚我一聲?”他揀個空碗,持箸夾菜。
“殿下”葉照攔下他,“這是妾身用過的碗筷……”
“無妨,等他們送來,我都餓死了。”
葉照還欲言語。
廖掌事先出了聲,只笑着福身,帶丫鬟們告安退下。
“本王”二字換成了“我”,同用一雙碗筷又算得了什麽。
葉照悟不到這個理。
只恭順坐在一旁,由着他用膳,偶爾将他多夾了幾筷的菜換到他面前。
蕭晏便沖她淡淡一笑,夾菜的小拇指不甚碰到她指尖,還不忘磨一下。
葉照收回手,低眸斂目。
她不明白,蕭晏的态度。
卻聽蕭晏道,“昨夜累你差點走火入魔。蘇合說,我再激你,你要筋脈盡毀了。我害你一次,你害我一次,扯平吧。”
葉照擡眸看他,愈覺荒唐。
蕭晏繼續道,“算我栽你手裏了,成嗎?我不計前嫌,我就喜歡你,成嗎?”
葉照蹙眉。
“感動嗎?”蕭晏緩了緩,笑道,“是不是又感動又難過?更覺無顏面對本王?”
葉照已經不知道說什麽,但确實這話才符合邏輯。
他昨晚便說了,留下她就是為了讓她愧疚,無顏以對。
葉照起身福了福,“殿下用過膳,可要沐浴?妾身去備水。”
蕭晏見她半天終于松了神色,遂道“不急,你把藥先喝了。”
說着,外頭侍者便端盞入內。
“妾身只是功法失調,不是傷病。無需用藥的。”葉照看着面前一盞苦味缭繞的藥,掩着鼻口道。
卻還是忍不住又看了眼,湊近聞了聞。
“固本培元,補元氣的。”蕭晏看着她一張一夜間就縮了一圈的素白面龐,心道,好好養着,以後殺戮和血腥都和你沒有關系。
心裏這樣想,話還是要反着說,“光看不喝 ,你該不會怕本王是要下毒了結你吧。”
葉照笑了笑,端起碗盞道,“妾身一條命,本就是殿下的。
她吹了吹盞壁,聲色輕柔無波,“只是殿下現下要妾身的命,難免不劃算。妾身一身武藝,可以為殿下效勞很多事的。”
“用不着。”蕭晏驟然冷聲,避身不看她。
他要的,是她留在身邊。
刀劍和厮殺都與她無關。
葉照習慣了他的冷熱無常,便也不再接話,只欲低頭用藥。
時值司寝和司制來回話。
“何事?”蕭晏看着葉照放下碗盞,不耐煩道。
兩掌事吓了一跳,葉照遂接過話來,“妾身穿她們來的。”
她的目光落在兩人後面的箱子上,只輕聲道,“殿下去看看,妾身給您收拾的衣物,可缺什麽,再添進去……”
蕭晏狐疑起身,低眸掃過。
大氅,披風,秋衣,護膝,丹藥,手爐,皂靴……
這是她備下的要去骊山夏苗的衣物,裏頭還有秋季的、甚至還有初冬的。
“妾身自己的已經收拾妥當,殿下看着可齊全?”
“你的也收拾了?”蕭晏問。
“殿下這話問的,可是不帶妾身去?””
所以,她是要留下的。
也不一定,許是迷惑他的。
蕭晏瞧着那盞藥。
蘇合說練武之人,功夫是他們半條命。她若安心留下,哪怕是暫且留下,是不是他不必這般铤而走險。
她沒有家室背景,沒有人際錢財,若他日在高門乃至皇室之中生活,是不是該讓她留着功夫傍身?
可是萬一,她偷偷走了呢,他去何處尋她?
喝了吧。
有他在,能護好她的。
“自然同去。”蕭晏回身落座,笑道,“喝藥吧。”
葉照端着藥,重新聞過氣味,也沒說話,只伸手接過了勺子。